從起先的老謀深算,到這時的心濤洶湧,方掌櫃臉上全然不動聲色。
見貨心喜不眼喜,方能談價。
他抬起頭來,仍是客客氣氣的表情,「卞姑娘,這畫是古風,絹黃裱舊,乍眼瞧著,年代久遠這點似乎是不錯了。不過,到底是不是李思訓之作,經我一人一雙眼,還真不敢說。溪山先生是肯定見過真跡的,可咱也不可能千山萬水請到他來鑑定。」
「我祖父不會收藏假畫。」卞茗珍一調整坐姿,就顯出侷促不安了。
方掌櫃瞧在眼裡,心中卻分明,窮得連下頓飯都不知在哪兒的賣家,最耗不起時間,也不可能拿到好價錢。
他不著急,等對方低聲下氣。
「卞姑娘可知蘇州有多少造仿片的作坊嗎?雖然良莠不齊,也有了不得的畫匠,可與真品仿得一般無二。而溪山先生說墨笈上的畫,一來無真跡流傳市面,可憑空偽造,二來傳世名家的作品較多,容易被人揣摩得透。你祖父說真,不算。我說真,也不算。實在難鑑得很。這麼吧,我可當做質量上乘的古畫收購,八幅畫一一驗看之後,給你紋銀一千兩。」
卞茗珍將畫緩緩捲起,神情由侷促轉而倔強,「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擾了。杭州書畫鋪子也不止涵畫館一家,若非你們目錄冊子上明價公道,我不會先考慮你們。」
這姑娘還有一股窮志氣。
方掌櫃暗道失策,但架子還得繼續端,不然變成他理虧了,「多謝卞姑娘先想到了涵畫館。你如此誠意,我也不好讓你失望而回,不如姑娘多給我幾日,容我稟報東家之後,再由東家決定,如何?」
卞茗珍略為難,「得等幾日才有回音?我家中揭不開鍋了呢。」
方掌櫃當即掏出一錠二兩銀,「卞姑娘,就當是涵畫館買了你這則消息,聽到咱們回音前,請你別找其他畫商。短則三日,長則五日,五日之後不找你,銀子歸你,畫賣給誰都自便。」
卞茗珍高興道,「果然找你們沒錯,方掌櫃做買賣還重人情,解我燃眉之急,感激萬分。若你東家想購我家的畫,只要價錢還公道,比市面上叫價便宜一些,我也願意賣給你們。」
方掌櫃聽了微汗,想這卞茗珍不傻,打聽清楚才來的,而且恐怕不也能一直在畫的真假上作文章,杭州書畫商多呢。
想到這兒,他客氣連連,將卞茗珍送出了後園的門。
等人走得瞧不見影,方掌櫃關上門,當步走過花園長廊,進了一間寬敞的屋子,喊聲二東家。
簾子一動,內裡走出一人。
蓮花步,扭腰肢,金縷錦繡的小靴,水漾芙蓉羅的百褶裙,收高了腰身,珠串寶石墜的腰帶流蘇,短春綠的合衫,燈籠袖,白襟染了芙蓉花瓣。
金枝牡丹壓繁沉雲髻,婦人容貌姣美,眼氣輕佻,一張灩光薄唇,一抹嫵媚笑天生,氣質妖嬈。
此婦,剛死丈夫,暫保留夫家姓,人稱魯七娘子,不過她這身裝束,已看不出半點未亡人的樣子了。
「何事?」她往主座一坐,翹腳喝茶,姿勢撩人。
方掌櫃眼不斜心不歪,將卞茗珍來賣畫的事說了。
他知這婦人雖水性楊花,做正經事卻從不耽誤,心狠手辣,殺夫都不眨眼。
「那本什麼書裡說到的畫很值錢?」
不管是古畫還是古董,魯七娘子只知道貨要夠稀罕才賣得出價錢。再說,無本生意做了這麼些年,一般好貨還看不上眼。
「溪山先生說墨笈上的畫,都有明市基價。以卞姑娘今日拿來的那幅為例,明市起價為三千五百兩,專為人收購的私商價碼更高。書畫本來也不按一套套賣,說墨笈卻不同,皇宮一直高價在征。江南一卷八幅,曾喊過六萬兩。」方掌櫃這時說來,行市在心,滔滔不絕。
「六萬兩?!」魯七娘子先怔,再眯了眼,嘴角噙著冷笑,「墨汁莫非是金汁?畫絹莫非是金鏤?不過畫些山山水水,有名無名,瞧著都差不多,怎能值了萬兩銀?」
方掌櫃不試圖同牛講牡丹為何價值千金的道理,只道,「請二東家與大東家商量一下,看這件事要怎麼辦?若是有意購入——」
魯七娘子一擺手,「不用商量,從來只有我們賺錢的份,哪有倒貼銀子的事?」
她眼神一瞬犀利,聲色厲茬,「不如——照老規矩辦。」
方掌櫃眉眼不抬,「大東家已決心做正經買賣,不再用過去的規矩辦事,二東家儘早習慣得好。要是二東家忙,我去稟了大東家也一樣。」
她是二東家,他是掌櫃,看似主從,其實地位齊平,一個管武事,一個管文事,大東家離了哪個都不行,故而他對她,能客氣,也能不客氣。
魯七娘子自然清楚,嬌聲道,「哎呀你這老古板,我隨口說說都不行,沒有大東家發話,什麼規矩我也不敢用啊。不過心疼咱們的血汗錢,換個樓啊地的,好歹實在,換幾幅破畫,光看不能用,萬一轉不了手,那麼多銀子打水漂了。」
方掌櫃面皮不動,只動嘴,「大東家若想買入,我自會鑑定明白,同時將價錢壓到最低,一萬兩摸到天了。而我幹了這麼些年,你何曾見過一件賣不出去的貨?」
「這倒是。」魯七娘子站起身,妖嬈走到方掌櫃身旁,伸手摩挲著他的肩頭,整個人靠了上去,「方正,我又成寡婦了,這回嫁你可好?」
方掌櫃腰板筆挺,什麼話都沒有,只是掃了她一眼,很輕,很淡。
魯七娘子立刻擰身走開,羞惱罵道,「殺千刀的臭男人,肚裡有點墨水就敢瞧不起我,不想想自己也只是條看門狗罷了。老娘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不過我這會兒還不惜得要你了。仔細一瞧,當年好看的斯文郎,已成了乾癟老東西,不但不中看,也不中用了吧。」
方掌櫃任她謾罵,垂著眼皮子如老僧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