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掌櫃等魯七娘子罵完才道,「我答應了卞姑娘,最遲五日就給她消息,你盡快同大東家說。」說罷,頭也不回,走了。
魯七娘子跌坐在椅子裡,茫然半晌,眼中終於清明,豔唇復勾一絲嫵媚笑意,也走出屋子去。
一園,春波不蕩,心已死。
卞茗珍走出老遠,回頭已經瞧不見涵畫館了,心還怦怦怦慌張跳動。
西湖的春日,暖好明亮,祖父在世時,常常給她一些碎銀子,她就換上男裝,選湖邊一家茶鋪看書,一壺好茶一碟點心,半日辰光就過了。祖父興許敗家,然而他並非只對他自己大方,對無父母的孫子孫女們亦舍得花錢。
祖父一去,變賣所有償清債務之後,從大宅子搬到小院子的卞茗珍,仍發現前頭的日子不好過。
是人就要吃飯,院子再破也要交租,弟弟還要上學,而她連繡花都不會,光讀書了。
祖父生前不攔,笑言書香之家自然出書香的小姐,要找能與她吟詩作對子的富貴郎君配。然而,卞家落至如此光景,有媒婆上門,也只是趁火打劫,幫色胚老財找美妾罷了。
如今搬至貧區數月餘,媒婆倒是乖覺了,門前也清靜了,家中米缸一粒米都無了。好在春日萬物長,與小妹挖野菜土薯,一頓頓往下撐著,她卻清楚,這樣的日子也很快會數到頭。
這不,有人付銀子讓她當騙子,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再回想剛搬家那會兒,鄰里大嬸大嫂熱心分洗衣的活計給她,自己卻驕傲拒絕的模樣,真是可笑之極。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她若知行路這般艱難,必定早早起行,學些過日子的本事,還讀什麼書呢。
卞茗珍嘆口氣,忽聞耳邊一聲清咳,側目瞧過就是一驚。
不知何時,身邊多了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戴頂破絨帽,大帽耳都蓋不住那一臉污漬。
她連忙加快腳步,可乞丐嘻皮笑臉討錢的聲音一直不緊不慢跟著,令她渾身緊張。一著急,還選錯了路,走上一條無人的小徑。
她嚇得跑了起來,沒娘,也沒小腳,自覺跑得挺快,但肩上一沉,看到乞丐烏黑的手爪,不禁大叫出聲。
「卞姑娘,你眼神不好使,嗓門卻挺大,比烏鴉還呱噪啊。」乞丐摘去帽子,咧開嘴,一口白牙。
卞茗珍呼吸急促,仔細看清乞丐的樣貌,對那雙狹細目記得尤為深刻,頓時鬆口氣,「是你。」
「我一上來就自報家門了,你沒聽見?」乞丐拿袖子抹著臉上炭黑,自我嫌棄,心裡暗罵某人無良,「你這姑娘看起來挺伶俐的,不會是聰明長相白木腦?那可慘,千萬別把我交給你的事辦砸了。」
卞茗珍已懂得為了生計忍耐,「沒有辦砸,都照你吩咐得所說所做,方掌櫃讓我等他大東家的決定,少則三日,多則五日,還給我二兩銀子,叫我暫時別找其他畫商。」
她拿下背後竹筒,遞過去,「董師爺,說好的銀子呢?」
董乞丐,哦,不,董師爺沒接,反手掏出一張銀票,「這畫既然是你要賣的,當然放你那兒,等事情了結,我再拿回去。」
連方掌櫃給她銀子的事都說,這姑娘實誠,可以繼續合作。
「卞姑娘接了定錢,這事可就得做到底了,不能中途反悔。」
「我已說過,弟弟妹妹還小,我的命是絕不能丟的。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怕。」卞茗珍看清銀票的數額,手微顫,很激動。
不管這事做得對不對,自己賺取的第一筆進項,遠不止金錢上的意義。
「什麼都不怕?」董師爺一條眉毛高抬,「那你剛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怕,是小心。倒是師爺沒有師爺樣,我還想問問可有官家憑證,免得自己助紂為虐了呢。」卞茗珍的書其實也沒白讀,不過初逢家變,思緒尚混沌,需要適應適應。
董師爺自腰帶裡拔出一塊牌子,在卞茗珍眼前晃來晃去,「敢情天下師爺都該長一個模樣,真是笑話。再說,本師爺的樣子怎麼了?風流倜儻,貌若潘安,唇紅齒白,從小到大,人人都誇長得俊,隨便咧個嘴,能把姑娘們迷得不知東南西北——的樣子。」
卞茗珍無話可說,直接捉住和主人同得瑟的牌子,一看,「蘇州府衙?你不是說自己是杭州知府大人的師爺麼?」
「我說我是知府大人的師爺。」不承認自己誤導,董霖嬉笑,「哪個府衙的師爺,都是為朝廷當差。」
「那不一樣,地方事地方管,杭州的案子理應由杭州官衙去查,你即便拿著官家牌子,也征不得我做事。」卞茗珍突然一股子倔勁上衝。
董霖卻最不耐煩這些條條框框,面露嘲冷,「卞姑娘是女狀元,正經書上的東西全知曉,讓我重溫一回地方治理規矩。不過,卞姑娘是讀規矩的人,我卻是做實事的人。行了,卞姑娘要是得了涵畫館的信兒,就來翎雁居找我,我會告訴你接下來怎麼做,你不要自作主張。不像師爺,就別喊師爺,我大名董霖,雨下林。」
他一說完,轉身就走,大步流星,留下卞茗珍呆怔。
董霖自覺不是君子,是市井混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趙青河再怎麼嘲笑他,他仍初衷不改,在這個繁華已過的王朝,要以一份微薄綿力,為百姓留住一片沃地,哪怕自己,濁了一身。
熟眼的馬車停在來時路口,董霖低咒一聲,死小子算得賊准。
他趴上車窗,見趙青河笑得古怪,又挑眉又白眼,全無跟著笑的心情。
「笑個鳥。」他罵,「挑誰不成,偏挑個讀書讀呆的姑娘家,唧唧歪歪好不囉嗦。」
趙青河眼裡促狹,「我笑你這身乞丐行頭,你卻唧唧歪歪說一個姑娘。書呆好啊,你正好讀不進書,可以互幫互助,沒準還能幫你考上舉人,不必委屈當個沒前途的末品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