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121片 舊景曾諳

  外面傳來辟辟啪啪的板子聲,卻無喚叫呻吟。

  夏蘇不斷告訴自己,習慣了,習慣了,只是終究敵不過這人給她的恐懼,磨墨的手一抖,墨汁濺上了袖子,宣紙,還有手背。

  他的聲音近至耳畔,他的呼吸那麼野,吹得她一身寒慄,他的臉貼著她的頸,她卻被他大掌按住肩頭,跳不走逃不開。

  「你瞧,你不依靠我,連丫頭都敢欺負你。明明是主子,鞋舊成那樣,也沒人想到給你換一雙。蘇兒啊蘇兒,你以為父親還能撐住這個家多久?到時候你再來巴結我,我卻是不稀罕了。」

  她圓著眼,看他捉了她的手。

  他起先用袖子擦墨,隨後又自言自語道擦不乾淨,掏出一片鐵皮砂。劉府,害人的東西應有盡有。他拿鐵皮磨著她的手背,眼瞧著皮紅了破了,滲出一顆顆血珠子。

  她也瞧著,眼裡乾爽,無淚可流。

  「蘇兒皮膚真嫩,像嬰孩一樣,輕輕擦幾下就破了皮?」他彷彿才看清自己手裡拿著什麼,神情淡然,「對不住妹妹,我把它當成帕子了。」

  她冷冷抽出手,用袖子蓋住,一點不覺得疼。

  「父親還在,子女自然聽他的,此乃孝道。父親若不在,長兄為父,妹妹自會尊重。稀罕不稀罕,是兄長的事。日落之前,我要交父親四卷畫,還得重新磨墨鋪紙。」

  他卻重新彎下身,貼著她耳語,「蘇兒何不直說你可以滾了?」

  她想喊,她想叫,她想拿硯台砸爛他的頭,她想不顧一切,施展還沒練到最好的輕功,離開這個鬼地方!

  啪!

  她身上挨了一記,抬眼發現已不在自己的屋子。

  一位妝容精緻的華麗女子拿著象牙片子,柳眉倒豎,眼角吊起,破壞了那麼美麗的容顏「劉蘇兒,你好不要臉,竟然勾引男人。」

  「大姐,我沒……」

  不讓她辯解,象牙片又狠狠抽一記手心。

  父親出現,將象牙片搶了過去,「莉兒,打哪兒也不能打手,我說多少回了。」

  「爹,蘇兒恬不知恥,居然與男子獨處屋中調笑,她的丫頭都聽見了,因此還被她打去半條命。」劉莉兒搖著父親的胳膊撒嬌,「我是大姐,自然要管教她。」

  「那也不能打手。」父親對長女最寵愛,語氣根本不帶嚴厲,「今年年節前,說墨笈江南卷的八幅畫都要放出,她每日都要練畫三卷以上,連別莊都去不得,哪有閒工夫與人調笑。」

  劉莉兒眼中微閃,「她去不得,豈非爹爹也去不得?」

  「你們自己玩得高興些吧。」父親似瞧不出大女兒的心思,「對了,我看著蒹兒跟徹言過於親密,你身為長姐,要多加管教。徹言雖與你們無血緣,既然認為養子,就是劉家人,你們與他就是姐弟兄妹,絕不可踰矩。」

  劉莉兒不管不顧大叫,「什麼?蒹兒!」握緊象牙片,拎裙飛快跑了。

  「蘇兒。」父親冷喚。

  「是。」她不怕父親。

  「連墨都磨不好,我怎能將……交給你?」父親舉高了方硯,重重扔向她腳邊。

  她一驚,慌不迭蹬腳——

  入眼暖光,偶有和風,從那張老草蘆簾拍進,挾帶著湖水的潮息,感覺身下悠閒地搖,一眨眼,兩滴淚滑出眼角,夏蘇抬袖遮去。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她不在江南出生,卻望在江南老去,山秀,水柔,人安逸,令驚惶不定的心一點點沉澱。北方的躁土烈塵和野望無休無止的那些人,漸漸模糊,只敢在她夢裡叫囂。

  北人說,南人貪逸圖穩,詩詞柔懷情長,曲樂無病呻吟,英雄氣短,只能守,不能拓,總伏於北人戰馬蹄下,就算開國皇帝,起事於南,卻遷至北,正是怕喪失了雄心壯志。

  那麼,對她而言,江南正好。

  她沒有雄心,只圖安逸,一支畫筆,就想繪一生的柔暖情懷,如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細細地描,慢慢地染,無需大起大落,無需英雄山河,但求舒暢夏日,雲衣乘風。

  她側過身,那張讓她近來心跳不受控制的臉,又無預警,闖進了眼簾。心跳,果然脫韁,似野馬飛鬃,可也不可思議吸引住她,不驚不退。

  趙青河,如今越看越是人如其名。他失憶之前的那段彷彿冬河解冰,剎那奔騰,無思無想,率性到令人切齒咬牙。他失憶之後,無緒的急流引入正渠,仍奔騰,卻按潮汛,有緩有湍,更具張力。

  她一眼不眨瞧著他的睡相,視線描過棱廓分明的臉龐,感覺他身上熱意,無聲蹭得更近,眼睛直勾勾正對著他的嘴唇。

  不由得,她想起年夜船上那個親吻,心怦怦跳躍,一仰頭——

  她親到他。

  他是個硬棱鋼線的男人,俊得冷酷,不好親近,但他的唇那麼柔軟溫暖。

  她貼著他,不敢動,臉像火一般燒起,很快燒遍全身,燙得好像骨頭都化了水,唯有唇上的觸感,與心一起突突跳動,好似順流碰到逆流。明知是幻覺,卻那麼真實。

  從何時起喜歡他,她不知道,只知這一刻,心意是確定的。如果今後都像現在這麼太平,她願意和他,一起過日子。

  偷親,淺嘗輒止,她也不知怎麼繼續,悄然退開,卻見他睜了眼。

  那雙眼,沒有刀般鋒利,春光勾勒了她的影子,清澈雋入,彷彿兩片琥珀琉璃屏,將裡面的影像凝結,留住一世又一世。

  「妹妹……」一開口,聲音略嘶啞,趙青河微眯起眼,緊緊鎖她,「做什麼?」

  他這算不算低估了她?

  以為她嚴防謹守,萬分小心,走一步恨不得倒退兩步,必須由他來當纏郎,到死不放。

  方才,他學她打盹,正顛得一身難受,看她醒,他就裝睡,結果唇上來香,蜻蜓點水,也回味無窮。

  不過,她要說是他的幻覺,他十之*得接受。

  只可嘆,事情發生得太快,身與心沒出息,竟給他出現剎那麻痺,再想親近糾纏,已錯過最佳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