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奴和轉轉瞠目結舌,譁然道:「你唬我們,史書上明明記載的,絕不會出錯!」
這個問題蓮燈想過,像轉轉說的那種情況不是不可能,就如皇帝一輩傳一輩,臨淵也許已經成為一種職務,不再單純只是名字了。帝王需要樹立一個神化的國師形象,類似於西域名族的圖騰崇拜,國師不單單是風調雨順的保證,更是天子俯治萬民的有力佐證。
不過她不願意再探究那些,她來中原有她的目的,國師究竟是長生不老還是出於某種政治原因需要永葆青春,那都不是她該關心的。她說:「我剛才同國師詳談,聽得出他的意思,他和王阿菩一樣,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回敦煌去。」
曇奴對她的決定持完全支持的態度,「那你說怎麼辦?反正你要報仇,我們和你並肩作戰。你說回敦煌,我們現在就去置辦乾糧,立刻上路。」
蓮燈搖了搖頭,「我和他說了自己的想法,這一路花費那麼多時間精力,到了長安卻放棄了,我對不起死去的爺娘,也對不起你們。只是我考慮了很久,不能把你們牽扯進來。這次入神宮,動靜鬧得有點大,只怕蕭朝都和府兵都注意到了,日後出不得半點紕漏。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們是局外人,不要為了我妄送性命。」她頓下來,拉起她們的手,臉上神情哀致,「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多謝你們陪我到長安,這幾個月來我很高興,沒想到能結交你們這樣仗義的朋友。可是現在我得同你們分開了,你們回西域吧,萬一我出了差池,也不會累及你們。」
轉轉挺了挺胸,當即便回絕了,「我們三個人說好生死在一起的,我的命是曇奴救的,曇奴的命是你救的,所以我們兩個都虧欠了你。死怕什麼?黃泉路上曼珠沙華開得正豔呢,就當是換了一個地方遊玩,我們絕不同你分開。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要殺人,我們替你磨刀,你只管放心大膽的去實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我們在後面給你接著。」
曇奴頭一次滿帶景仰地看轉轉,以前她覺得伎樂只會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現在轉轉的義氣令她肅然起敬。她用力握了握蓮燈的手,「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你把我背回去,讓我活到今天。既然命是撿來的,丟了也沒什麼可惜。我們雖不是男人,但為朋友兩肋插刀,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連轉轉這個膽小鬼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可推脫的?我的橫刀很久沒喝血了,晚上能聽見它渴得嗡鳴,就等著你一聲令下,我們殺他個日月無光。」
蓮燈心裡感激她們,畢竟性命攸關時不離左右的朋友難得,她們憑藉的是一腔熱血,她卻無以為報。
她垂下眼,感覺眼眶泛濕,不想讓她們看見,勻了氣息道:「你們不願意走,我也不強求。不過要約法三章,動手的事一概不用你們出面,我自己去辦。你們要是答應就留下,要是不答應,那只有一別兩寬了。」
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曇奴看她的眼睛,和坐在沙丘上唱紅狐狸的蓮燈截然不同了。長安是她的戰場,上場前迷茫彷徨,上了戰場她就是將軍,像百里都護一樣。
她和轉轉交換了眼色,不得不應允,「那我們現在就進城麼?」
轉轉彎腰去挽包袱,蓮燈拉了她一把,「暫時還不能走,我求國師替我易容,等面具做成,恐怕要花上半個多月。蕭朝都負責京畿禁衛,城裡一旦有異動,他第一個會趕到。我擔心他認出我,到時候少不得要查到太上神宮來。國師地位尊崇,不能讓他捲進這場是非,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易容。只要我還活著,就沒人知道我是誰。」
易容術古來就有,但是只在傳說中出現,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讓曇奴驚訝的並不是這項秘技,反倒是國師的態度,「你去見國師,我一直在擔心,這神宮詭秘,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不論國師立場如何,他終究是大曆的國師,平衡法度,不令長安混亂是他的職責。萬一他突然改變主意,將我們拿住了交給大理寺,那後果不堪設想。你說他願意替你易容,我聽來有些不可思議,怎麼覺得其中有詐?」
轉轉在旁哧地一笑,「你難得用腦子,用得果然不在點子上。我們人在神宮,國師要拿我們烤著吃還是蘸鹽吃,全憑他的喜好。莫非我們這樣的人,他還用得著忌憚麼?他是反對蓮燈報仇的,可是蓮燈不聽,他又不能殺了她,於是看在王阿菩的面子上略施援手,保住蓮燈,也保住太上神宮,一舉兩得。」
要這麼解釋,似乎也說得通。曇奴不再為此糾結了,看看天色道:「今晚在琥珀塢住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和轉轉動身去長安。你在這裡等國師的面具,我們先入北裡打聽,待你來匯合時,說不定已經有眉目了。」她又拍了拍腰間,「這飛錢再不兌恐怕要成廢紙了,三千貫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交給那些粉頭,不愁她們不為你盡心辦事。可要是來不及兌換,你也不用擔心,轉轉先去北裡,我去陰陽客棧走一趟,就什麼都有了。」
蓮燈聽了不放心,忙道別去,「接買賣的不只你一人,你資歷淺,好辦的事必定都有人應了。剩下些棘手的,風險太大,會出事的。如果不得不去,還是等我出了神宮吧,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曇奴含笑答應了,不過私底下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是定王的死士,沒有一技之長,如果非要從她單調的生命裡擇點什麼出來,大概就是殺人如麻。她對刀下的亡魂沒什麼挑揀,蓮燈是要報仇,殺大官的。那些螻蟻用不著她出手,既然她不讓她參與報仇,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鋪好路,讓她後顧無憂。
三個人算是商定了,曇奴和轉轉依舊回琥珀塢。轉轉踏出門檻的時候還在遺憾,「沒能和春官多接觸,真可惜。你替我打聽一下他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有沒有定親。」她扒著門框說,「司天監的屬官大多白衣出身,是可以娶親的。我很喜歡春官,你替我牽線搭橋,將來我們成親,一定多謝你這個大媒。」
蓮燈一臉木訥,「你已經打算嫁給他了?」
曇奴直翻白眼,「嫁個鬼,這麼一廂情願,就因為他長得好看?君子重德,小人才重色。像你這種膚淺的人,終究難堪大任。」
轉轉氣得跺腳,「胡說,我哪裡不重德了?今天補辦過所,沒有春官為我們解圍,事情有那麼好辦?我代你們感激他,以身相許不可以麼?」
曇奴捧腹大笑,「原來是代我們嫁給他,轉轉小娘子真是義薄雲天!且等著吧,等大事辦完了我們回敦煌,你想嫁誰就嫁給誰,我才懶得說你。」
轉轉不高興,鼓著兩腮像只蛤蟆。蓮燈等曇奴往橋上去了才安撫她,小聲道:「你別聲張,我會留心替你打探的,等問清了,同你們匯合時再告訴你。」
轉轉這才露出笑臉,點點頭,腳步輕快地往琥珀塢去了。
就寢的時候細雪紛紛,似乎有些後繼無力。蓮燈夜裡兩次推窗,將近子時雪基本停了,到天亮只餘刺骨的北風。
她醒時聽見簷角鐵馬響得熱鬧,睜開眼,發現有光照在窗櫺上。幾天沒見太陽,天一放晴,連心情都變得好起來。起身穿戴,盤好了頭髮往琥珀塢去,到那裡見轉轉正坐在窗下梳妝,靈巧的筆尖蘸了青黛畫眉,一雙鳳尾描得彎而長。
「好看麼?」轉轉從鏡子裡看她,「等以後我也替你打扮。你長得比我美,如果妝點起來,能讓郎君們趨之若鶩。」
蓮燈一笑,沒有應她。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美,也沒有試過梳妝。轉轉五顏六色的臉看起驚心動魄,她不敢想像自己頂著這樣的盛裝是什麼模樣。
她摸摸轉轉的臉頰,粉太厚,在指尖留下一層白。她指了指她唇邊的紅點,「這是什麼?」
轉轉說:「是面靨,是不是很可愛?很像笑窩?」見蓮燈傻傻的,她又一處一處比給她看,「這是斜紅,這是額黃……打扮得隆重才能引人重視,北裡都是勢利眼,太過寒酸沒人理你。」說著從梳妝匣裡撚起一片翠地紅花鈿,呵了幾口熱氣替她貼在眉心,拉她來照鏡子,讚歎道,「媚骨天成,一片花鈿就能增色。」
蓮燈看鏡子裡的自己,眉間多了點顏色,果真變得靈動起來了。她笑著,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像隻飛鳥。」
「就是照著飛鳥的翅膀做成的。」轉轉一面說,一面繫好披風,挑起帽沿下垂掛的細紗叮囑,「我們走後你一個人要多加小心,到了北裡找一個叫擷彩苑的地方,要是不出意外,我們應當在那裡。」
蓮燈道好,「少則半月多則一月,我一定去擷彩苑找你們。」
曇奴在廊下等了半天,看轉轉收好了包袱,便戴上帷帽向內招呼,「過不了幾天就要見面的,用得著這樣難捨難分麼!快些上路吧,別等日頭暘了雪,到時候滿地泥濘,反而不好趕路。」
蓮燈送她們出門,盧慶早預備了兩匹好馬在門上候著,侲子牽過來時鬃毛迎風飄揚,馬掌是新釘的,踩得青磚篤篤作響。
長史身為宮中執事,很懂人情世故,贈了馬還要贈錢帛,被曇奴婉拒了,「這兩日承蒙收留,多謝。錢我們不能收,只借長史兩匹馬,下次一定送還。」
盧慶聽後抿唇一笑,也不勉強。明事理的人不讓人討厭,她們前途未卜,能不沾染就儘量不要沾染。尤其和錢財有關的,將來萬一壞事,被人說起贈了多少金,給了多大的協助,對太上神宮沒有好處。
蓮燈扶轉轉上馬,轉轉在她肩頭按了下,拔轉馬頭和曇奴並駕。該說的話在住處都說過了,人前不方便贅言,她們向她揮了揮手,便策馬往神禾原出口方向去了。
天色晴好,雪後的陽光雖然熱力不夠,但照在身上也覺得安慰。蓮燈掖著兩袖看她們漸漸走遠,有風吹過來,吹散了枝頭的積雪,簌簌一陣跌落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