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舟原先還談笑風生,國師一出現,他的臉上立刻現出敬畏的神情,和前一刻判若兩人。
國師沒有停留,只寥寥一瞥,便往回廊那頭去了。放舟匆匆對她拱手,「在下有事在身,要先走一步了。娘子一個人回琳琅界去吧,今天沒有說完的話,等我得了空再去找你詳談。」說罷溫存一笑,眼波裡似有千言萬語。可惜不能再停留,施展身形躍過勾片欄杆,那襴袍被風吹得獵獵招展,眨眼便消失在了回廊盡頭。
蓮燈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突然有些悵然。抬頭看天色,應該快到巳時了。昨天國師讓她午時再去找他,如果手上的事一時半刻解決不了,恐怕今天就要耽擱了。
不過究竟是怎樣的人或事,才能讓他這麼隆重對待?下元的法事剛做完,沒聽說有更盛大的慶典。下了三天雪,今天放晴了,似乎稱不上天災,也用不著國師向天祈求什麼。那麼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大明宮來人了,能令國師具服相迎的,除了今上不作第二人想。
她有些蠢蠢欲動起來,很想跟過去看個究竟。但終究地點不對,在神宮裡多少要受些限制,萬一觸怒了國師,豈不是往自己脖子上架刀麼!
她流連了一陣子,沒有遇見半個能夠打探的人。這裡規矩很嚴,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不得允許不可擅自走動,所以偌大的宮闕常常顯得冷清空曠。她環顧四周,腦子裡有點發懵,不知道這是哪裡,怎麼才能回去。擔心又誤入了什麼陣,不敢繼續往前,想了想還是重新折返宮門,按原路退回了琳琅界。
曇奴和轉轉不在,她一個人有點孤單,還好有那頭鹿,它似乎等了她很久,一直在界口踽踽徘徊。看見她回來,縱身躍到她面前,小小的鹿犄角在她身上親昵地刮蹭,仿佛老友久別重逢。
蓮燈蹲下來抱了抱它的脖子,它很溫順地倚著她,她起身過木橋,它跟在她身邊,一刻也沒有離開。她看它一眼,坐在臺階上歎息:「過兩天我就要離開神宮的,你同我這麼好,分別的時候難免傷心,還不如一開始就陌路呢!」
不知它聽不聽得懂她的話,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直直望著她。她笑了笑,仰頭看天上掠過的飛鳥,想起國師給她的鮫珠還在盤子裡放著,便進門跽坐在席墊上,托著兩腮仔細觀察。
據說隨身攜帶可以百毒不侵,真是個好東西!她拿手撥了撥,珠子在盤裡滴溜溜旋轉,她開始考慮放在哪裡比較保險,塞進荷包怕弄丟了,那就打個眼掛在脖子上吧!
她去包裹裡翻找工具,舉著針回來的時候,發現盤裡的鮫珠不見了。她盯著空盤想了半天,確定自己沒有動過,便把視線轉向了那隻鹿。
依舊是清如山泉的眼神,到她面前快速搖擺尾巴,蓮燈不看它獻媚的樣子,沉聲問它,「鮫珠是你拿走的嗎?現在還回來還來得及。」
它眨了眨眼,顯然聽不懂她的話。於是她撐著腰自言自語,「神宮裡有那麼多鹿,少一頭應該也沒人注意的。我知道一定是被你吃了,這樣吧,剖開肚子看一看,到時自然見分曉。」她說著,當真從矮靴裡抽出匕首,然後那鹿的眼神變得驚恐異常,張嘴把鮫珠吐回盤子裡,頭也不回地逃了。
她看著濕漉漉的鮫珠,又氣又好笑。垂手撿起來,發現表面不像原來那樣堅硬,拿針一桶,居然輕易就穿過去了。
所以鮫珠遇到唾沫會變得柔軟嗎?她訝然看窗外,那鹿在界口回望她,驕傲地一擰脖子,撒蹄跑遠了。蓮燈知道自己錯怪它了,它不是想偷吃,只是想幫忙。可是她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這鹿會這麼通人性,簡直到了神奇的地步。
她提著鮫珠看,沒有任何異樣。打來清水沖洗,一沾水立刻變得冷硬如鐵,如果沒有那鹿,怕是用盡力氣也穿不透吧!只是她要宰它,把它給得罪了,下次再遇上,不說好話肯定是不行了。
她到銅鏡前,挽個結戴在脖頸上。還有轉轉給她貼的花鈿,照了照也覺得很新鮮,很好看。女孩子愛美是天性,其實她和普通的姑娘沒什麼兩樣。
正想找篦子梳個頭,門外傳來腳步聲,是侲子送食盒過來,到了臺階下一遞一聲喚她:「娘子……娘子可在嗎?」
蓮燈從內間走出去,那幾個侲子才進門來,一面佈置一面問她,「娘子與國師有午時之約,千萬別忘了」
她點了點頭,「可我先前看到國師穿著官服走過,生怕國師有事要忙,沒空見我。」
侲子笑道:「已經辦完了,命小的傳話,請娘子午時到陶然亭相見。娘子不認得路,過會兒小的來接娘子,娘子先用飯吧。」
蓮燈道好,時間充裕,鄭重其事換了衣裳挽了頭,靜靜等到巳時末,方跟著侲子往陶然亭去。
神宮有許多地方她沒有來過,就比方這個亭子,建在一片假山之間,三面環山,一面向陽,朔風被山石擋住了,正午的陽光就變得格外溫暖。她深吸一口氣,感歎是個過冬的好地方,可惜國師盤踞在這裡,尋常大概也沒有人敢來。侲子把她送到就離開了,她獨自往前,待到亭前才看見他,倚著一根亭柱閉著眼,正在曬太陽。
蓮燈沒見過這麼白淨的男人,不說絲綢之路上那些粗陶一樣的西域人,就說王阿菩,風吹日曬也失了本來顏色。國師過著寧靜悠閒的生活,他的所有優渥完全體現在這張臉上。雪地裡可以與雪一較高下,頭頂日光耀眼時,那皮膚就剔透得瓊脂一樣。
他站在那裡,其實離得很近,卻又隔著洪荒。蓮燈不確定該不該上前,萬一擾了他的禪定,會不會惹他不快?
她站住腳,掖著兩手靜待,等了有一盞茶工夫,才聽見他輕輕歎息,睜開眼一瞥她,「來了怎麼不說話?」
她提袍上臺階,對他行揖禮,「不敢打擾國師。難得這樣的好天氣,卻要為我那點私事勞煩國師,蓮燈很覺慚愧。」
他嗯了聲,也不多言,轉身往亭子後面的石洞裡去。蓮燈快步跟上,才聽他慢聲慢氣道:「做模子就要選這樣的好天氣,陰天不能成型,你就得在太上神宮多逗留兩個月。」
蓮燈聽了臉上頓時一熱,她是舊友託付的,不照應唯恐對阿菩難以交代。其實說穿了也嫌她累贅,想早早打發她去吧!她低頭咬住唇,換作以前也許會賭這口氣,寧願被人拿住也不願有求於他。現在卻不行,形勢所迫,容不得她桀驁。她只能儘量按捺,等面具做成立刻走就是了。
她不說話,他中途回頭看了她一眼。山洞裡燃著火把,越往深處陰氣越盛,她大概有些冷,瑟縮著捧了捧手臂。他別開臉,寂寥地一勾唇角,「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這點冷都受不住,早些回敦煌去吧。」
她怔了下,咬牙道:「我不怕冷,也吃得了苦,請國師為我易容。」
他聽後漠然看她,複調開視線負手緩行。到了一扇石門前揮揮衣袖,那門自發地開了,蓮燈才看到裡面別有洞天,說起來有點像鳴沙山上的洞窟,只是鳴沙山不及這人工的假山陰冷罷了。
他領她到石桌前,示意她看案上的木櫝,「面具雖然是死物,但當它覆在你臉上的那刻起,它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你要與它精氣相通,才能做到天衣無縫。」那木櫝頂端有個盾形的凹槽,他指了指,「滴兩滴血進去,你飼養它,它必然為你效忠。」
蓮燈盯著那匣子,不知是因為環境的緣故,還是這種儀式接近巫儺,總之心頭惶惶跳起來。她抬眼看他,他表情尋常,「怕流血麼?如果不願意,那這步就略過,我直接為你鑄模。」
她當然希望精益求精,流點血不算什麼,但來見他前卸了身上的兵刃,要取血只有靠咬了。
她抬起手指送到唇邊,他卻把她的腕子拉了過去,信手在她指腹上一劃,血頓時湧了出來,汩汩流進槽口裡。這個匣子不知是什麼東西,像個嗜血的獸,喝飽了,榫頭居然會發出清脆的爆裂聲。蓮燈感到恐懼,戰戰兢兢地看他,他垂著眼,神情安和。可是他的手那麼冷,是種蝕骨的冷,從她手腕上傳遞擴散,到達她身體的最深處。
血取得並不多,大約只有半盞,可是蓮燈人木木的,腦子有一陣很昏沉。他往她傷口上撒了藥,唇畔隱有笑意,「流點血就支撐不住,看來你身子很弱,辦不成大事。」
蓮燈暗裡抱怨,不是她身體弱,明明是腦子被他凍傷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他是冰做的麼?她簡直要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活人,為什麼連半點人氣也沒有。
她試探著問他,「國師,你很冷麼?」
他正忙著配製模料,聽後手上一頓,不過早料到她會有疑惑,隨口應了句:「穿得少。」
蓮燈滿腹狐疑被他草草打發了,他確實穿得少,這個答案聽上去合情合理,可她心裡知道絕對不是這樣。人再冷,基本的體溫還是能夠維持的,如果突破了這個界限,別說行動了,連喘氣都困難。只是不能再追問了,有些事還是裝糊塗的好。太上神宮裡的一切都是迷,要解,恐怕三天三夜都解不完。她本來就是個過客,挖掘得太多無異于自尋死路,為了活得長久,還是保持沉默吧!
她站在一旁,幫不上什麼忙,單看著他忙碌。百無聊賴時也四下打量,發現石桌底下放著幾隻大木箱,箱子的四角鑲了銀質的雲頭紋包邊,沒有落鎖,不知道是存放什麼用的。
她難掩好奇,猜測裡面會不會擺滿了面具。想想真有些可怕,各種各樣的臉,各種各樣的人生,這山洞是個造人的作坊,頂著一張新面孔,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走在大曆的疆土上。
她偷眼看國師,莫名蹦出個想法來,上百年容顏不老,會不會真正的臨淵早已經作古了,繼任的一代又一代接替了他的名字和樣貌,其實他們一直戴著面具生活?
她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點燃了,對底下的箱子充滿探索的慾望。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挪過去,試圖夠那個雲頭鎖搭,剛碰著邊,國師就轉過身來。她心頭一跳,倒也沉著,收回手,假作不經意地踱開了。
他當然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不過嘴上並未說什麼,朝藻席比了下。
她照他的意思跽坐下來,他托著一塊油泥到她面前,忙碌過後袖子依然高高撩著。蓮燈看到他有力的臂膀,和她想像中的病弱迥然不同。他蹲踞下來仔細觀察她的臉,兩個人離得很近,近到呼吸相接。這種距離讓蓮燈很難受,勉強忍耐住了,原本以為很快就會過去的,結果停頓了較長一段時間,然後他抬起手,朝她的眼睛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