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他從她的歌聲裡聽出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有廣袤的沙漠,還有類似天宮一樣的月亮城。年輕女孩子的想像力是無窮無盡的,即便被困在一個狹小的地方,行動受到阻礙,心卻自由。同她比起來,那些禁錮著靈魂翻雲覆雨的人,就變得尤為可笑可歎了。

他沉默了好一陣方問她,「聽說國師答應為你易容?」

她應了個是,「神使怎麼知道?」

「我是國師身邊的人,什麼事能瞞得了我?」他笑著一擺手,「不單這個,連你的身世和此行的目的我都知道。不過我倒是很好奇,為什麼你一心報仇,卻沒有想過為你父親翻案,還百里氏清白?」

蓮燈的唇角彌漫起譏諷的笑,「清白有那麼重要麼?人都死了,要清白做什麼?我是個怕麻煩的人,不想花那麼多心思收集證據。我喜歡速戰速決,讓害過我們的人死在我面前就可以了,其他諸如功勳和聲望,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她這樣的性格倒是極為乾脆俐落的,恐怕比很多男人更堅定。放舟轉過頭看她,月色下的她挺直了脊樑,莫名有種昂揚之美。只是少年意氣,恐怕走不長遠。

「你知道駐守京畿的禁軍共有多少人?我記得泰山封禪時調動兵馬警蹕,在檔人數就有八萬餘。靠你和那個死士,還有一個不通武藝的龜茲伎,能夠刺殺朝廷官員麼?」他的嗓音單寒,不需要誇大渲染,心平氣和地把長安城裡的情況逐樣分析給她聽,「城裡和西域不同,西域夜市繁榮,長安入夜有宵禁。屆時坊門緊閉,府兵往來不斷,腳程稍慢些就會被人捉拿住,更別提伺機報仇了。如果選在白天動手,牙門守衛森嚴,等到諸官員下值,他們身邊有近從,所以在我看來困難重重,你還是三思而後行的好。」

蓮燈卻有她的打算,「再精心防備,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宵禁的事我也知道,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意味著閉門不出,可對於大曆的相公們,宵禁從來就不是值得重視的問題。人人都依照法度行事,不說別的,北裡的粉頭們首先就得餓死。狎妓不是都在晚上的麼,難道大曆官員在白天?」

她這兩句話叫放舟應付不上,說得的確不錯,不管哪個朝代,律法都只對平民有用。一個官員若想犯,可以有一百種理由為自己開脫。他原先是想試試她的決心,看來決心是有了,還不小。

「我不過是想勸你重視罷了,有些事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若我料得沒錯,頭一兩個不設防,或許能夠讓你成功,以後的有了提防,再要得手就難了。」

她望著月亮,笑得眉眼彎彎,「沒關係,殺了一個也是賺,我有三年時間,可以逐個擊破。」

談生死時能用這麼輕快的語調,著實令他意外。她似乎從沒把這件事看得有多嚴重,就像做個無本的買賣,賺了虧了都不在心上。

他慢慢長出一口氣,「如果什麼時候要我幫忙,儘管開口。」

蓮燈起先沒留意,後來才反應過來,轉過頭奇怪地打量他,「神使願意幫我的忙?」

他解嘲地笑起來,「就沖著你我的名字,我也應該幫你一把。」

提起名字真有點尷尬,雖然蓮燈並不以為有什麼共同點,但他能表這樣的態,也讓她很覺得感激。她領他這份情,當然他的善意還是婉拒了,「我做的不是什麼好事,和神宮撇清關係都來不及,不敢把神使拉下水。你放心,我會估量自己的能力,能夠辦到的不遺餘力,不能辦到的,也會審時度勢。」她抿唇笑了笑,「神使真是個好人,轉轉的眼光真不錯。」

他略往後仰,像聽了笑話似的,笑得肩頭顫抖,「這個讚美與眾不同,從來沒人說過我是好人,乍一聽真叫我心花怒放。既然如此就不要見外了吧,總是神使春官的,我不缺人這樣稱呼我。就叫放舟,叫著叫著就親近了,或許將來還可以稱兄道弟。」

稱兄道弟這個詞她喜歡,比莫名其妙的套近乎強多了。她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就唐突了,放舟兄。」

他聽後臉上表情古怪,摸了摸後腦勺說:「大概把前面兩個字省略了,叫阿兄更好些,你說呢?」

於是從放舟到阿兄,三言兩語,就發生了巨大轉變。

其實同他的交情一點都不深,除了他自以為阿菩將她託付給他,彼此之間沒有半點淵源。蓮燈結交朋友並不是任誰都推心置腹,當初的曇奴和轉轉也是再三考量,所以對這位春官自然也保留三分。不過細想起來,她的一切在他眼裡一目了然,自己沒錢也沒權,別人稀圖她什麼呢!

她笑了笑,低頭擺弄自己做的竹笛,他伸手接過去,試了試音色,蹙眉搖道:「膜孔上貼蘆膜或竹膜為好,你貼的是什麼?宣紙麼?」

她遲遲啊了聲,「我知道用竹膜好,可是花了半天力氣也沒能揭下來。後來乾脆就用宣紙了,反正只是玩意兒,用不著那麼講究。」

她在這種方面缺乏女孩子的精細,比如轉轉為做一片花鈿願意耗費兩天時間,在她看來兩天可以做很多事,她寧願打磨十袋鐵片,也不願意在指甲蓋大小的雲母上浪費工夫。所以轉轉常撇著嘴說她沒有一點女人氣,她則不以為然,沒有女人氣,難道還有男人氣概不成?她覺得自己就是心大了點兒,等哪天放下包袱突然開竅,未必會比她差吧!

放舟把竹笛掖在了袖子裡,「交給我,我替你重做,做好了再給你送來。」

她說好,然後轉過頭看月色,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一探手就能夠到似的。只是可惜,星星沒有敦煌的亮。她說:「中原什麼都好,就是星輝太黯淡。我從敦煌到長安,一路上沒有過所,不能投宿客棧,和曇奴轉轉在野外搭帳篷過夜,吃過了烤餅無事可做,就躺成一排看月亮。中原的燈火很美,可是把星星都比下去了……」她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好。大漠上沒有人煙,一切卻都是最純粹的。」

他把手肘撐在膝頭上,眼神渙散,「我從來沒發現大曆哪塊疆土上的星星有什麼不一樣,不過神宮裡有個聚星池,湖面能斂盡星光。明日吧,明日我帶你去那裡看看,把船劃到湖中央,萬點星光就在腳下,那種景致才叫漂亮。」

她聽得訝然,往他身邊挪近了些,「阿兄說真的麼?」

他欣然笑起來,「就沖你這聲阿兄,此話也必然當真。」

蓮燈很歡喜,她對那些花草樹木倒沒有特別的興趣,因為戈壁灘上缺乏,即便新奇,也沒有更深的感情。反倒是星星月亮啊,讓她想起在敦煌的日子。白天不見人,晚上才下山,躺在嗚嗚作響的沙丘上,看一看滿天星斗,心裡有什麼煩悶也漸漸淡了。

放舟靜靜聽她說話,她的側臉染上一層月色,溫婉清和,很動人。如果沒有之前的種種,也許她會是高樓上最尊貴的女郎吧!有時候命運不由自己,一個疏漏滿盤皆輸,從天上墜入地獄,只在彈指之間。

他調過視線怔怔望著那輪滿月,「等長安的事情解決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蓮燈說:「我要回敦煌去,幫助王阿菩完成壁畫。」

「活著就一直畫壁畫麼?沒有別的了?」

別的她還沒來得及考慮,如果能活著回到敦煌,若干年後想起長安之行,也許是生命裡最輝煌的一筆。有的人生來甘於平庸,她就是這樣。她說:「我沒有理想,先把計畫好的事做完,如果哪天有了新的目標,再重新規劃以後的路。不過大抵就是作畫,除了這個,我想不出我還能幹什麼。」

一個人丟了過去,有記憶的兩年又簡單得白紙一樣,所以才會漫無目的。放舟試著引導她,「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將來都會嫁人,爺娘離世固然哀傷,等有了自己的家,這種傷痛就可以減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這個問題,聽上去有點可笑,「為什麼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個人,他也過得很好。不過還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覺得我應該嫁人,那就在敦煌找個人許配了,只要不必遷徙,離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夠無欲無求到這個程度,實在令人感歎,「你對將來的郎子一點要求都沒有?只要離王道士近,嫁個莽漢也無所謂麼?」

蓮燈依舊茫茫然,從來沒人和她深聊過這個話題,連轉轉都沒有。轉轉整天只會念叨她那個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長得好看也很要緊。可是她對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後要和這個人一起放羊,一口鍋裡吃飯,美醜其實對生活也沒什麼影響。

她聳了聳肩,「如果他對我不好,我可以打到他對我好為止。」

放舟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果真是個直截了當的脾氣,普天之下似乎沒有武力解決不了的問題。可是不應該這樣,她快滿十六了,十六歲應該有自己的思想。他突然升騰起一種暖老溫貧的熱情來,耐著性子和她解釋,「郎子不是朋友,更不是給洞窟裡找個石匠,那是你一輩子要朝夕相對的人。長安的女郎們通常會挑出身名門的世家子弟,或是溫文有禮,長得好看的才俊,就像我這樣的。找到這個人,與他相愛,甜甜蜜蜜地過日子,這才是嫁人的真正意義。」

她想了半天,體會不到相愛是個什麼東西,含糊地微笑著,搖頭說不談這個了,「我暫時不會嫁人,等到時候再說吧!」

到時候豈不是晚了麼,回到那個人口複雜的地方,然後找個滿臉油汗的當地人?他看了看眼前這張臉,實在有點不敢想像,眼睛一眨便是一條妙計,「認真說起來,我同你阿耶也相熟。十年前你阿耶回長安面聖,那時我們就有來往。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你那時只有五六歲,你阿耶還同我開玩笑,說將來要把你許配給我。」

蓮燈嚇了一跳,惶然抬眼看他,「有這樣的事?」

有沒有的,還不是他說了算,誰讓她失憶了呢!他笑得風吹柳條一樣,「中原人講究父母之命,如今王道士也有意暗示,只看你拿不拿這些當回事吧。」

蓮燈暈頭轉向,不明白怎麼一下子牽扯出這些糾葛來。她不大相信,再三再四地審視他,他一派和風霽月的模樣,「怎麼?信不實?也對,或許令尊那時是隨口一說,我和你提起也當玩笑,你別放在心上。」

她果然沒放在心上,安然點了點頭,「事情過去太久了,不提也罷。再說你大我好多歲,年紀不合適。」

這下子輪到放舟鬱卒了,她這是什麼意思?嫌他老麼?他一手撐住身,不防用力過大,壓斷了青瓦,喀地一聲輕響。

他平時不羈,戲弄別人從來不吃虧,這回被她反將一軍,他氣惱之下打算假戲真做,略平了心緒笑道:「怎麼會大很多呢,不過十來歲罷了。我是不想當真的,但又怕你阿耶不滿。這樣吧,你且記住和我有婚約,也好管束自己的言行。這事不必告訴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你看可行?」

行什麼?蓮燈忽然被人套上了犁頭,明明八竿子打不到,說有婚約就有婚約麼?

他被她一雙大眼看得心虛,站起身道:「日後有事先與我商議,看上誰家郎君也同我說,記住自己有婚約在身,我不會害你就是了。」說完震震衣袖,跳下房檐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