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涼風颯颯,月淡星稀,蓮燈抬頭看天,似乎不是個觀星的好天氣,不過既然出來了,也還是滿懷希冀。

她挑燈前行,那隻梅花鹿果然給她做嚮導,一縱一跳在離她一丈遠的青石路上奔走,短小的鹿尾和圓滾滾的臀瓣在她視線裡轉騰,看著有點好笑。

聚星池離琳琅界有段距離,在九重塔以東,需穿過一片桃林。蓮燈沒有來過這裡,只管跟著鹿前行。走了一程,開始懷疑這廝是不是報復她,有意帶著她繞圈。正猶豫,漸漸到了桃林邊緣,原來桃林建在一處高坡上,她一個不提防,險些踏空摔下去。待定了神再看,頓時被眼前的景致震得神魂蕩漾。

聚星池名為池,確切來說是個湖泊,不怎麼大,但湖水湛藍。就如放舟描述的那樣,湖面斂盡星光。從高處看下去,如同一隻碧碗盛滿了細碎的琉璃,天光一照,反射出極致的絢爛。她調過頭問鹿,「無名啊,你說太上神宮究竟是不是仙界?如果不是,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地方?」

那鹿一直對她稱它無名很不滿,可惜不能像人一樣斜眼,便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哂笑,表示她眼界太窄,沒見過大世面。

蓮燈不在乎它的鄙視,尖嘯著從上面俯衝下去,到了岸邊繞水奔跑,嘖嘖讚歎。雖說水裡的東西難以琢磨,但比天上更近了一層,反而顯得觸手可及。也許這裡是國師觀星相的地方,蓮燈那顆簡單的腦袋裡構建不出這種玲瓏,只知道大漠的美豪邁悲壯,中原的美細緻奇幻,無論將來如何,走了這一遭,實在不枉此生了。

她招無名來,示意它看岸邊的小船,「我載你泛舟,好不好?」

那鹿居然退後一步,搖了搖頭。她也不勉強,「鹿不會鳧水嗎?那你在岸上等我,不許走遠。」她一面囑咐,一面跳上船,抓起竹篙往下點了點,點碎一池星光。心裡很覺得快意,笑著唱起她的紅狐狸,一直往湖的那頭劃過去。

沙漠裡長大的人,像蓮燈這樣會划船的不多見。彼時有個商隊從中原前往波斯,途徑山腳掉了一包菱,被她撿到種在月牙泉裡,後來多次往返湖上,練了一手撐篙的好本事。

聚星池當然比月牙泉大得多,也深得多。她放輕了手腳劃行,沒有激起漣漪,轉身回望,船尾一串長長的軌跡震碎了鏡面,船幫兩掖依舊一片星芒。索性收回竹篙隨意泊在湖中央,抱著膝頭坐下來,盯著水面看,恍惚覺得天幕都被踩在腳下了。人在這時候什麼都不用想,她閉上眼輕輕歎息,湖上吹過一陣涼風,略帶了些寒意,撩人肌骨。

四周寂靜,只聽見微波漾在船底,發出空洞的咕咚聲。她起先不以為然,漸漸水聲變得清晰起來,潺潺的,連綿不斷。她直起身,有些緊張,小船隨風搖曳,往南往南,水聲也變得愈發大了。她忙去摸竹篙,可是摸遍了船舷也沒找到,回過頭看,不知什麼時候落進了水裡,浮在離船很遠的地方。

這船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要帶領她去某個地方。蓮燈膽子再大也有點怯,握起拳緊盯前方,船頭拐過彎,才見一處突起的岩角下有個人,月華照亮他裸露的脊背,頭頂清澗直瀉而下,激起細碎的水霧,將他籠在虛實之間。

蓮燈駭然,在船上急得團團轉,又不敢發出聲響,怕吸引了那人的注意。急看兩眼,只知道是個男人,暫時身份不明。她慌忙趴在船尾拿兩手當槳,事實證明有時人的力量的確有限,她沒能改變航道,船依舊固執地照它的意思前進,一直駛到了他的身旁。

蓮燈終於和他打了照面,月色下視線模糊,可是五官依舊可辨,不是別人,正是國師。

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國師驚慌失措的臉,朱唇微啟,眼睛瞠得大大的,就像岸上的無名一樣。蓮燈對他的印象除了冷酷遙遠就沒有其他了,誰知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莫名其妙被她褻瀆了,一瞬從天上墜入人間,淪落得和她大眼瞪小眼。

原來這不是他觀星相的地方,是他的澡堂!

這一刻的國師純質自然,脆弱得讓人難以想像。蓮燈聽見他顫抖的聲線,憤怒而窘迫地連說了好幾個「你」。她背上寒毛都豎起來,垮著臉癱坐在船上,囁嚅了很久自作聰明地啊了聲,鬥起兩眼說:「這裡有人嗎?我是夜盲,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

國師當然不信她的鬼話,欲站直身子,想起什麼來,忙又往下沉了沉,恨聲道:「待我上岸,非殺了你不可!」

神仙怎麼能殺人呢!蓮燈想逃,可是船紋絲不動,她得繼續直面國師,連躲都沒處躲。她心裡也緊張,緊張得胡言亂語,「我是誤入,不是有心的啊。再說我晚上眼神不好,當真什麼都沒看見……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我聽見擣衣聲了,你在漿洗衣裳對不對?」最後以一串尷尬的哈哈作為收場。

其實她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臺階,順著下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可是國師太執拗,他的怒火難以平息,也不願意自己就這麼被人白白玷污了。於是蓮燈暈頭轉向看著他扯來衣裳裹住身子,輕描淡寫一躍,直接躍上了船頭。

她嚇了一大跳,撐著兩手往後挪,挪到船尾蜷成一團。然後聽見他說話,嗓音裡夾帶刀片,幾乎把她割成絲縷,「看不見本座是誰,你再說一遍!」

蓮燈哆嗦著擺手,「當真看不見……看不見……我夜盲。」

他哼了聲,先前吹滅的燈籠忽然自己點燃了,火光跳躍,照亮他鬼魅一樣蒼白的臉。他蹲下身湊近她,濕漉漉的長髮貼著兩頰,莫名有種妖冶的美。

「這下子看清了吧?」他說,冰冷的水氣撲面而來,彌漫她的眼眶。

蓮燈克制不住想尖叫,她平時自詡女俠,誰知遇上這種情況完全施展不開拳腳。國師太厲害,她潛意識裡早就認定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在他面前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她慌裡慌張點頭,「看清了……這下看清了。」說完陷入更大的恐慌,坐實了她的罪行,難道真的打算動手麼?她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可也只看清現在的國師,先前的……還是沒什麼印象。」

如果國師的腦子結構夠複雜,會聽出一種讓他在燈下再脫一遍的意思。果然他顯得驚異且不齒,「下作鬼,貪生怕死不認帳,這樣的人早晚會連累王朗和神宮,不如現在就結果了你,免得後患無窮。」

她不能束手就擒,也絕不承認自己會這麼不講信義,翻身而起同他對峙,「我有錯在先,國師想如何發落悉聽尊便。可是有句話我要說明白,是國師知會我神宮裡撤了結界,我可以四處遊玩的。我事先並不知道國師在這裡,更沒想到這麼冷的天,會有人露天洗浴,所以即便有錯,也是無心之失,國師大人大量,不應當同我一般見識。至於國師擔心我會出賣阿菩和神宮,完全就是杞人憂天。我受阿菩和國師恩情,即便千刀萬剮,也絕不做背信棄義的事,請國師放心。」

蓮燈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不管他怎麼想,先把責任分清最要緊。如果他沒有特許她踏出琳琅界,她不會到這聚星池來。沒有他光天化日之下隨便沐浴,她也不能撞見他赤身裸體的樣子……不過國師的身形真不錯,今夜雖然月色不佳,聚星池上星光卻正璀璨,那身腰那線條,想起來就氣血上湧。像他這樣的身份受慣了膜拜,沒想到一遭被人看光,大概會覺得威嚴掃地生不如死吧!

再覷他的臉,因為氣憤顯出凜冽的肅殺,她心跳漏了一拍,知道自己言多必失,國師要下死手了。

她抬臂擋於胸前,期期艾艾道:「國師與阿菩是摯友,不會忍心讓阿菩傷心吧!再說中原人不都覺得這種事吃虧的是女人麼?男人大丈夫,就算被人看見也沒什麼,魏晉文人服了寒食散還袒胸露腹呢……我不會同別人說的,明天天一亮我就走,走得遠遠的,今生再不在國師面前出現,如此可行?」

他冷冷望著她,唇角古怪地揚起來,「事了拂衣去,你打得一把好算盤。」

蓮燈品出了蘇幕遮裡被郎子辜負的女人的幽怨,細想她也沒把他怎麼樣,敦煌天熱,常有赤膊的男人行走在沙漠,如果人人不依不饒,那她連渣滓都不能剩下。國師不同,比他們高貴,看了一眼就得賠上性命。她無力反駁,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彌補。

她深深喘了兩口氣,「這樣吧,國師要是覺得吃了大虧,我也脫了讓國師看個遍。我不是怕死,是父仇未報,不敢死。待我收拾了那些奸佞再回神宮來,到時候任國師宰割。」說完了可憐巴巴看著他,往前挪半步,背手摘銀鉤,把蹀躞帶扔在了腳下。

這麼做算是以進為退,國師是個清高的人,絕不能讓自己再受一次侮辱。蓮燈料定他會拒絕,所以解了蹀躞帶安然等他喝止,誰知並沒有,他緊抿著唇,完全一副要看回來的姿態。她僵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卻聽他質問:「怎麼不脫?」

她覺得他大概是太氣憤了,以至於氣傷了腦子,「國師當真要看?」

他眯著兩眼,紅唇如血,「是你自己提議的,現在卻來問本座?還是為了公平起見,把燈吹滅?」

蓮燈進退維谷,她讀中原的書,知道羞恥。女人的身體被人看到,半輩子就毀了,國師一把年紀,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麼?她原先只覺得他高坐雲端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還有睚眥必報的好習慣。她向來敢做敢當,既然他堅持,連本帶利還給他,以後兩不相欠就是了。

她說:「不必滅燈,免得國師看不清。」果真解交領上的繫帶,把罩衣敞開,開始脫裡面的中衣。

其實他只是在氣頭上吧,畢竟清心寡欲的人,不能讓俗物髒了雙眼,在她解中衣紐帶的時候終於出聲了,狠狠叫她住手。蓮燈的心咚地一聲落了地,這下好了,都過去了。可是國師臉上出現了詭異的神色,陰沉道:「天下的事,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卻很難姑息。我可以收留你在神宮,也可以為你易容,唯獨今天這件事讓我很不高興。你可知你犯了什麼罪過?」

蓮燈乖乖點頭,「我看到國師洗澡,讓國師蒙羞了。」

她的回答顯然不夠圓融,國師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強平復心緒後又道:「大曆是禮儀之邦,西域如何我不管,中原的舊俗是不能偷看人洗澡,看了就得負責,你懂麼?」

蓮燈遲遲啊了聲,「要負什麼責?」

她的推諉讓他更加惱火,一反常態厲聲呵斥,「你拜在王朗門下,王朗是詩書大族出身,連這點禮義廉恥都沒有教會你?你讀了洞窟裡那麼多書,讀到哪裡去了?」言罷一哼,「足恭偽態,禮之賊也!」

她被他一頓搶白弄得說不出話來,斯文人罵人就是厲害,什麼禮之賊也,她怎麼就成賊了?可畢竟自己理虧,他不殺她已經是莫大的恩惠,還有什麼可反駁的!

她垂頭喪氣,「國師教訓得是,是我孟浪,我甘願領罪。該怎麼負責,還請國師明示。」

他裹著袍子又哼一聲,「不能挖出你的眼珠,你說怎麼負責?回去仔細想想,想明白了後天來陶然亭見我,我要聽你的打算。」

他大約也發現自己光著一雙腳不太雅觀,怒而怨地看了她一眼,指使她兩手划船,硬把他送到岸邊,然後縱身一跳,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