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娘收了曇奴拿命換來的五百吊錢,自然要盡全力替人辦事。轉轉委婉地表示一人之言不敢確信,謝三娘讓她們扮成婢女侍立在一旁,酬唱的時候由她挑起話頭,引同坐的郎君們隨意議論,到底是與不是,請她們自行甄別。
話題當然是從絲綢之路開始,對大曆的貿易極力讚揚一番,然後延伸到波斯樓蘭。既然在安西都護府的轄界內打轉,怎麼能少了碎葉城?於是從現任都護談到了百里濟身上。
百里都護戰功彪炳,誰也沒有懷疑他的作戰能力。可是他的罪名同樣也令人唾棄,所以外界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有說他狂妄自大的,有說他占城為王的。無論如何他的死已經成了定局,沒有人敢質疑今上的決策,當初彈劾的人也就有了定國之功。
「煌煌天道,忠臣居多。如果沒有幾位相公力諫,如今的大曆不知是什麼光景。河西走廊那塊肥肉,說不定早就歸突厥所有了。萬一隴右道失守,接下來就是靈州和長安。百里濟是什麼人?他老祖是開國皇帝親封的神將軍,打進中原熟門熟路,到時候就算北衙四軍加上南衙十二衛,恐怕也對付不了他。」
百里濟在他們嘴裡是英勇有餘忠誠不足的叛將,幾個酸儒一唱一和時,轉轉唯恐蓮燈按捺不住,幾次偷眼看她反應。反正換了自己,有人敢這麼唾駡她的父親,她一定撲上去咬死他們。可是蓮燈沒有,她的眼底風平浪靜,只是緊緊扣住了鴛鴦蓮花銀壺的壺耳,扣得十個指甲凝固了血色。
有時轉轉覺得她很可憐,沒有父母的孤女,失怙的過程又那麼慘烈,她有滿心的恨,一點都不怨她。可有的時候她又覺得她一點都不需要別人同情,她有很強大的內心,強大到令人望而生畏。做一件事帶著情緒化,往往會辦砸。反倒是像她這樣,心無旁騖地前進,就可以辦得妥善圓滿。
那幾個人嘴裡鋤奸的相公終於被打探清了,正是謝三娘事先提供的名單。蓮燈下了決心,那幾個名字像摩崖石刻一樣鑿在她腦子裡,她執壺又敬一圈酒,卻行退出了青帳。
帳中暾暾的酒氣醺人欲醉,帳外天高月小,空氣清冽。她走到一株桃樹下摘了障面,裡坊很熱鬧,絲竹伴著調笑,不單擷彩苑,整個北裡都蒸騰在紫醉金迷裡。轉轉從裡面追出來,笑嘻嘻道:「你看,一點都沒錯吧?其實當年的案子沒有人認為裡面有冤屈,所以經辦的官員也用不著隱瞞,略加打聽就全出來了。我原本以為有十個八個呢,沒想到只有三個。你這麼俊的功夫,一定像砍瓜切菜一樣,把他們全收拾了。」
蓮燈的思維和她不在一條線上,「我要先弄清他們的長相,摸清他們的行蹤。接下來的事不必你參與,你在雲頭觀裡照顧曇奴,我一個人能夠解決。」
轉轉知道她是怕連累她們,可是三個人相依為命,她不放心她們,她們也放心不下她。她摟了她的胳膊說:「北裡我熟,只要他們到這裡來,我都可以為你安排。」
蓮燈攜她往外走,笑了笑道:「就因為你都熟,我才不要你出面。你替我照看好曇奴,弗居這次的藥似乎比先前的有用些,再看看情況吧,實在不行我想辦法進太史局,弄到藥引子,好給曇奴去病根。」
說到太史局,轉轉就想起放舟來,含羞帶怯地拿肩拱了她一下,「可以請春官幫忙嘛,司天監不就隸屬于太史局麼。我上次托你替我打聽的消息,打聽得怎麼樣了?」
蓮燈嘴角一抽,長長呃了聲,「春官的名字叫放舟,二十五六歲年紀,幼時受國師收留,沒有親人,也沒有妻房。」
轉轉撫掌道甚好,「也就是說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我最喜歡這樣的,和我們是一類人,沒有三姑六婆,將來也少好些麻煩。」一邊說一邊搡她,「你同他提我了麼?他對我印象怎麼樣?」
蓮燈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她,放舟的話有幾分真假暫且不能確定,他說和她有婚約,叫她怎麼同轉轉交代?她想起這個就難受,什麼狗腳婚約,無媒無憑的,做不得准。可是轉轉跟前她還是得提醒一下,「人心隔肚皮,光是長得俊不頂用。據我看春官心眼太多,不好應付,你若真對他有意,將來得了機會好好觀察,然後再做定奪。至於他對你的印象……盡是東拉西扯,沒聽出什麼端倪。」
轉轉悵然若失,「可見是個不為美色所惑的人啊!」好感又進一層。
蓮燈落荒而逃,再也沒敢同她繼續這個話題。
次日她開始打探那位諫議大夫的一切,從住宅到平時活動的場所,甚至多從哪條路上經過都在掌握之中。連著跟上三天,終於等到個好機會,張家娘子要往蒲州省親,張不疑送出城,帶的人不多,兩三個僕從,很容易解決。她挨在胡姬酒家的幌子後面暗暗咬牙,城中動手怕落人眼,還是跟到城外再行事更穩妥些。
平頭輦往這裡來了,她背過身避讓開,正要提起厚氈蒙臉,不防一道人影遮擋住了陽光。她抬眼往上看,高坐馬上的將軍背後霞光萬丈,見了她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不是太上神宮的貴客麼!」
蓮燈怔了下,不知他留意她多久了,不過看樣子並未起疑,否則不會這時候來同她搭訕。她對他沒有好感,他要尋釁倒沒什麼,可惜害她錯過了好契機。她拿餘光瞥了街頭一眼,車輦越走越遠,且不管能不能儘快打發他,既然被他撞上,張不疑暫且是動不得了。她有些懊喪,但不能發作,只得裝作巧遇,拱手叫了聲將軍。
蕭朝都四下打量,「上次同我交手的不在麼?還有那個龜茲娘子呢?怎麼只有你一人?」
蓮燈應得很含糊,「的確只有我一人。將軍找她們有事麼?過所已經辦好了,難道有哪裡出了差池?」
他微微一笑,「倒也沒什麼事,上次神宮一別,曇奴說要與我再切磋的,我等了很久,沒見她到北衙來尋我。現在遇上娘子,便向娘子打聽打聽,她人在哪裡,約定是否算數?」
原來還惦記著那天的事,曇奴出手狠了些,剛開始勝他半招,就讓他耿耿於懷到今天。看來大人物的官威是有了,氣量卻都小得可以,這位雲麾將軍是這樣,太上神宮裡的國師也是這樣。
她說對不住,「曇奴近來身子不好,恐怕不能赴將軍的約了。等她痊癒了吧,或是將軍著急,我代她向將軍討教也可以。」
他聽後眨了眨眼,西域來的女郎真不簡單,一個個彪悍得叫人咋舌,打架這種事也可以代勞。不過他的本意倒並不在這上頭,勒定馬韁只管問:「她身子不好?染了風寒?請郎中沒有?」
蓮燈點了點頭,「多謝將軍關心,已經看過大夫了,我就是出來替她抓藥的。」
他坐在馬上半晌未語,隔了一會兒才道:「原以為能同她再戰,可惜了。娘子剛才說她這陣子一直病著麼?要是郎中不濟,我派個人過去給她診脈吧。」
蓮燈眯眼往上看,這份熱心來得沒道理。不過她要進太史局查卷宗,偷偷潛進去怕會遇上那些靈台郎,如果能夠仗著他的身份走走人情,那事情就好辦了。可是後面她要做的事避他惟恐不及,要不要和他扯上關係,還得再斟酌。
她複向他作揖,「將軍的好意心領了,現在這位郎中的醫術精湛,就算換人也未必管用。不瞞將軍,曇奴病得很重,試了很多藥都不見起色,我心裡急得厲害。方子上的幾味藥大多配上了,只差最後一味,這幾日一直在尋訪,可惜遍尋不得。」
他哦了聲,「是什麼藥,說不定本將能幫上忙。」
緣從何處起,說不清楚,會有各種千奇百怪的由頭。蕭朝都和曇奴是靠打出來,有種感情叫英雄惜英雄,他們之間就是這樣。蓮燈看得出他有心幫忙,但是不確定說出純陽血會不會引發他的懷疑,便搪塞道:「將軍莫問,市面上找不到。但我聽說太史局的典庫裡有關於這味藥的記檔,可惜太史局等閒進不去,將軍能否替我想想辦法?」
蕭朝都覺得蹊蹺,「太史局由國師掌管,娘子既然同神宮有來往,要進去只需向國師說明,應當不難。」
她道是,「可將軍忘了國師時常閉關,要見他並不容易。再說我們初到長安就多次麻煩神宮,現在離開了又折返,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了笑,謙和道,「我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將軍若能施援手,我等感激不盡。若是有難處便作罷,我大不了厚著臉皮再往神禾原走一趟,到底救曇奴要緊。」
蕭朝都思忖了下,竟點頭應了,「我恰好有個朋友在太史局任職,你說的那個典籍庫算不上機要,略疏通疏通,進去也就進去了。不過娘子且稍待,我得先同他商議。國師的治下馬虎不得,萬一辦不成,不至於叫你白跑一趟。」
蓮燈很高興,忙向他致謝,他含笑道:「我是為一己私欲,上次交手險勝,贏也贏得不痛不癢。治好了她的病,向她請教擒拿手罷了。」又問,「你們如今住在哪裡?待事情說定了,我再派人通知你們。」
蓮燈不想讓他知道住處,因推諉道:「不敢再有勞將軍了,我們一直在外走動,隨時可以去北衙聽消息。曇奴這兩天試了個新方子,不知道療效如何,若實在不見好轉,最後免不得要煩擾將軍。」
蕭朝都顯然不嫌麻煩,大而化之一擺手,拔轉馬頭巡視去了。
蓮燈目送他走遠,再探張不疑的車輦,早已經沒了蹤影。她歎口氣,意興闌珊牽馬往回走,仰頭看看天色,日正當空。等夜裡吧,正牌夫人出了遠門,他在廣德坊有個外室,早晚會上那裡去的。
打定了主意要辦一件事,她就有那個毅力堅持下去。不再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專在廣德坊裡蹲守。
畢竟沒人知道百里濟的女兒還活著,當初是官兵眼看著入土的,百里氏正房的這一支成了絕戶,長安的相公們大可高枕無憂。察覺不到危險,日子當然過得不那麼驚心了,即便怕死,身邊安插高手護衛,到了外室這裡也要避人耳目。一位專管彈劾官員、奉勸皇帝言行的諫官偷了親兄弟的外宅,說出來臉是要不成了。
蓮燈坐在房頂上,臨近年尾了,一彎下弦月細而淡。她嚼著胡餅,透過淒迷的薄霧看院門上,高杆頂端架著兩隻燈籠,照亮了臺階下一片空曠地。這裡尋常是不點燈的,今天有意留了門,看來錯不了。
果然不久就見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地從院牆下斜插過來,蓮燈直起身緊緊盯著,小轎到了門上停下,垂簾裡出來一個人,正是張不疑。下轎後左右探看,確定沒人方進了院門裡。
蓮燈的鬥志被點燃了,像豹子發現了獵物,身心都緊繃起來。她伏在瓦上仔細看,抬轎的被引進了後院,他近身只有一個長隨,看腳步和身姿應當沒練過武。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出來相迎,親親熱熱挽著他進門,蓮燈叼著胡餅順屋脊攀過去,附耳聽,能聽見底下喁喁低語,無非是「郎君如何現在才來,奴家等得好心焦」之類的。
她小心翼翼揭開一片黑瓦,底下人影往來,是在為他籌辦酒席。
張不疑道:「聖上派五郎入劍南道督辦糧運,清明前是回不來了,家下夫人又去了蒲州,每每要兩個多月才折返,這期間天天費腳程,又要同坊間的武侯通氣,實在麻煩。倒不如你收拾換洗衣裳跟我去別院,在那裡住到五郎回來,也是可行的。」
那外室道:「卿卿,我知道你憐我。我這兩日渾身酸痛得慌,葵水也晚了十來日,恐怕有了身孕。別院我是去不成了,你心裡有我,多往此間走兩趟,我也心滿意足了。」
張不疑長長哦了聲,「可請郎中看過?算了日子沒有?是誰的?」
那外室一陣嬌嗔,「叫我如何算得清,左不過是你兄弟兩個,還有外人不成。」
張不疑嘿嘿笑起來,「這話也是,肉爛在鍋裡,是誰的又有什麼打緊呢……」
房裡人談話不堪入耳,房頂上的人直唾棄。這就是長安顯貴們的生活,簡直骯髒得難以描摹。現在想來國師當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洗澡被人撞破就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再看這位名聲在外的大吏,很難想像他們是同朝為官的。
底下推杯換盞,蓮燈蹲在房頂上等得極有耐心。酒過三巡淫聲浪語一片,她翻著白眼發狠,待會兒刀要多鋸兩下,誰讓她耳朵受罪,她就讓誰付出代價。
終於屋裡的燈滅了,她拔出竹筒裡的迷香,從椽子的間隙扔了進去。隔了兩盞茶,底下漸漸沒有聲息了,她翻下房檐潛進屋裡,就著朦朧的光看,張不疑赤身裸體摟著嬌娥,睡得正香甜。
她抽出刀比了比,刀尖碰不到那女人。她報仇的時候沒有特別快意的感覺,很平靜的做這件事。一刀下去血噴湧而出,像水囊破了個細小的口子,水從裡面爭先恐後地湧出來,發出斷斷續續的滋滋聲。
床上的女人睡得無知無覺,張不疑蹬了幾下腿就完了。明天他的死訊傳開,因為案發地很有議論性,死後會名聲掃地,想來也是滿解恨的。
她笑了笑,把刀鑲回刀鞘。出來的時候不忘掩好門,重新躍上房頂,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不遠處的飛簷上立了個人,星輝暈染他袍角上迴旋的銀紋,他靜靜站了很久,從她蹲守到離開一直都在。看她動作輕盈,想必事情辦得很順利。他沿她遁逃的方向眺望,夜色寂靜,連一聲狗吠都沒有激起。他牽了牽嘴角,初出茅廬行動縝密,孺子可教也。
蓮燈回到雲頭觀,怕自己身上沾帶血腥,在院子裡洗漱過後才進臥房。轉轉坐在燈下守著曇奴,見她回來忙起身,上下左右都查看了一遍,壓著聲道:「兩天不見蹤影,多叫人著急!怎麼樣?辦成了麼?」
她點點頭,笑道:「還有兩個。」
轉轉看她臉上神情,似乎有些不認識她了,睜著一雙大眼睛恐怖地望著她,「蓮燈,你害怕嗎?」
她遲遲抬起眼,「為什麼要害怕?我以前也殺過人,和尋常沒什麼區別。」邊說邊到榻前看曇奴,她消瘦了很多,她跽坐下來握她的手,「你好些了麼?」
曇奴喘了兩口氣說好多了,「知道你出門辦事,我又沒法幫上忙,心裡很著急。殺了一個就好,剩下的慢慢處置,別急於一時,落進人家的陷阱裡。」
她嗯了聲,「我知道,無論如何年前是不會再動手了,下次定在上元,你快點好起來,給我出謀劃策。」
曇奴咧嘴一笑,「我也想呢,天天躺著,筋骨都不靈便了。」說著仰頭看窗上,「明天長安城內就要不太平了,你動手的時候有沒有特別留心,別叫人拿住把柄。」
她說:「原本是要連同他的枕邊人一起結果的,國師曾經告誡我不要濫殺無辜,這才放過那女人。拿迷香把人迷住了進屋子,宅中僕婢也都歇了,沒人發現我。張不疑參劾了很多人,在外仇家應該不少。再說他死在兄弟的外宅,大理寺就算要追查,裡面的恩怨情仇太多,且得費一番功夫呢!」
曇奴聽了暢快地一拍褥子,「地方選得好,出師大捷,可喜可賀。」
蓮燈心裡很安定,剛才的事過去便不放在心上了。想起蕭朝都來,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前兩天在街市上遇見了那個雲麾將軍,他同我問起你。」
曇奴不解地望著她,「他?問我什麼?」
「你說過要去找他的,人家等了許久也不見你上門,實在按捺不住了。」蓮燈回頭看了轉轉一眼,「我覺得蕭朝都對曇奴很上心,我說曇奴身上不好,他還打算遣郎中來替她治病,我怕曇奴的傷勢被探出來,婉言謝絕了。不過和他提了太史局,他也答應替我想辦法,讓我進去查看卷宗。我想明天去找他,正好探一探案子有什麼說法。」
轉轉斜起眼睛看曇奴,嘖嘖道:「真是個假正經,還說我心思活絡,自己不聲不響就搭上郎君了。」
曇奴躺在那裡叫囂,「你再胡說試試,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轉轉現在有恃無恐,笑道:「你有本事就起來啊,真要有力氣打人,說明病也痊癒了。」
曇奴掙扎了很久沒能成功,第二天竟然人事不知了。轉轉急得大哭,蓮燈默默看了一會兒,紮起腰帶便出門了。
去北衙,找神第軍。本來曇奴的情況還算不錯,不知怎麼一下就垮了,蓮燈沒什麼閒心管其他的了,找到蕭朝都,只求他帶她到太史局去。
蕭朝都這裡正忙於處理張不疑的案子,她來時忙得分身乏術。但聽說曇奴不妙,略沉吟了下,喚副將來頂替他,自己扔下手頭的事便將她送到了太史局。
有熟人總歸好辦事,蕭朝都的朋友任著作郎,專掌史任,撰寫名臣傳,同典籍庫也沾得上邊。但外人進庫終究不合法度,想了個辦法讓她換身行頭,冒充局裡的雜役,以打掃的名義混了進去。
她以前覺得洞窟裡的藏書夠多了,但和這裡比起來簡直少得可憐。幸好民間異文有它專門的收納處,但是幾十部檔案排列在一個架子上,一頁頁翻找恐怕要花上好幾天。
她心裡焦急,不能挨著順序來,靠直覺抽取,但願運氣夠好,能讓她一下找到那部分記錄。可是連著翻了五六本,都是近百年內發現的祥瑞和異象,根本沒有關於生辰八字的記載。她腦子裡渾渾噩噩,想起曇奴的樣子,擰得眼睛裡蓄滿淚。咬著唇抽出一本來,不是的。再抽一本,依然沒有。她匆匆跑到架子那頭,眾多典籍的排列很緊實,從中挑了本線裝集。書取下來的一瞬間看到對面光景,幾乎不作其他考慮,很快把書又塞了回去。
剛才看到了什麼?她愕然站著,眼淚攢得夠多了,從眼眶裡流下來,她卻忘了哭。
是不是眼花了?為什麼她看到國師的臉?
她的手沒有從書上移開,想了想,還是把那本集子取了下來。
這一下頭皮發麻,她目瞪口呆看著對面,手裡的書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
哪怕視線被豁口壓縮成了窄窄的一道,她依然能品咂出國師的傲慢和憤怒。他的眉心緊蹙,一雙眼睛把她射得千瘡百孔,寒聲道:「不告而別,你打算始亂終棄?」
這個詞似乎用得有點奇怪,蓮燈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大概是讀書太少,不能理解漢文化的博大精深。她慌忙撿起書抱在胸前,結結巴巴說沒有,「國師怎麼還沒閉關?」
他緩步繞過架子到她面前來,負手道:「閉關的時間由本座決定,本座想閉就閉,不想閉,便可滿城抓賊。」
蓮燈咳嗽了一聲,訕訕笑道:「這裡沒有賊。」
他不說話,上下打量她,蓮燈才想起來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裡,先前是禮之賊,這回變成偷書賊了。她暗中哀歎,既然逃不開,這件事早晚是要解決的,與其哀告求饒,不如拿出點骨氣來,便點了點頭說:「我是賊,不過罪行不算重,我覺得還有挽救的餘地。」
他挑了挑眉,眼波一轉別開臉,驕矜但又似乎願意聽一聽她的方案。其實她離開太上神宮就認為已經逃出生天了,完全沒有給他交代的打算。現在他來了,她總要有點誠意,萬一他心情好,願意救曇奴呢。
「我替國師辦事吧!」她舔唇道,「國師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吩咐,蓮燈為國師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辭。」
他聞言一哂,「本座徒眾甚多,揮揮衣袖四方皆動,有什麼事缺了你辦不成?你又能為我做什麼?」
他拿話噎她,她也不氣餒,一本正經道:「國師麾下都是泰山巨石,然而棱角相抵,總有中空的地方。我雖然不起眼,卻未必毫無用處。國師目下想不起來哪裡能用上我,我先賒國師人情,待國師想起來了,我隨時聽候國師差遣。」
他轉過身,華美的衣角撩起個驚豔的圓弧,寒聲道:「這種賬是你想賒就能賒的麼?你連夜潛逃,毫無誠意,叫本座如何相信你?況且我這裡也不缺小石子,你對本座來說毫無用處。」
蓮燈愣著兩眼看他,那他究竟想怎麼樣?這不行那不行,她也無計可施了。
她重重歎了口氣,「中原負責任的辦法無非是娶,但國師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娶不了你啊。」
他猛然回過身來,臉色不佳,「你說什麼?」
她嚇了一跳,忙轉圜道:「不是的,國師千萬不要誤會,我沒有半點要褻瀆你的意思。我是說……中原約定俗成的辦法,一娶了之,不都是這樣嘛!國師當然和那些女郎不同,國師是一國之柱,斷不肯委屈下嫁我的。我是沙漠裡來的人,沒宅沒地……」她突然發現越說越糟糕了,心慌意亂地頓下看他。他果然生氣了,那張臉白得發涼。蓮燈心有戚戚焉,搓著手道,「國師……我除了為你賣命,別的當真無能為力啊……」
她啊字剛出口,見他彈指一揮,不知什麼筆直飛進她喉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咕地一聲就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