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他突然發怒,她不知如何是好,小聲道:「我是救友心切,再說每次一盞血,不會要人命的。」

他回身怒目看著她,那雙眼睛深淵似的,有點可怖。幽幽介面道:「量不多,確實不會要人命,可是為了取血每每拿刀劃傷口,你知道有多疼麼?」

他的表情簡直感同身受,蓮燈呆滯道:「應該不會有多痛吧,劃完了我會買雞燉湯給他滋補,用不了多久傷口就長好了。國師上次既然把血送來,那一定知道宿主是男是女吧?」

他緩緩吸了口氣,「問這個做什麼?」

蓮燈道:「我怕是個女郎,給人家身上留下疤痕不好。」

他皺起了眉頭,「照你的意思,男人身上留疤就沒什麼妨礙麼?」

應該是這樣的吧!蓮燈的印象裡男人皮糙肉厚,身強體壯,隔七天一小盞血,完全能夠承受得住。想當初曇奴身中那麼多刀,將養了半個月也痊癒了,一個男人怎麼能經不得這點小傷小痛呢!

她不說話,看表情是默認了。他慢慢平靜下來,攏著兩手道:「你說得心安理得,本座倒是很好奇,憑什麼別人要為你的朋友傷害自己?給過一次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卻打算長期索取,這是你做人的道理?」

蓮燈果然仔細考慮了很久,「國師說得是,這樣的確沒道理。」在他覺得她良知未泯時,又補充了一句,「可我本來就是個沒道理的人,同我講道理也是枉然。我只知道對身邊的人好,不想她們莫名其妙的死掉,所以為了她們,我可以做任何事。」

他被她回得一愣,「難道你忘了和本座訂下的協議?本座念你大仇未報沒有將你捉拿回神宮,你卻在外無法無天,打算將本座置於何地?」

她當然沒有忘記他趁她不備下藥的事,可是對他忠心和救曇奴沒有衝突,也沒有損害他的利益啊。她歪著頭望他,「那藥不是防止我嫁人的麼,曇奴只是個女人,連女的也不能親近麼?」

她突然開竅,令他猝不及防。他不記得和她詳細交代過感情的歸屬問題,當時明明說得很籠統,誰知被她悟出精髓來了。

國師語塞片刻,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本座說過要你唯命是從,如果不許你再管曇奴的事,你是不是決定為她背信棄義?」

簡直不講理到家了!蓮燈站在那裡,心裡打定了主意,即便腸穿肚爛,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曇奴毒發身亡。

「國師提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照國師的吩咐去做,唯獨這件事,恕我不能從命。」她滿臉倔強,一身玉碎的英雄氣概,「我寧願死,也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曇奴原先在大漠好好的,因為我才來到中原,也是為了替我打探仇家,才落得現在這樣下場。我欠她的情還不完,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活下去。別說取別人的血,就是要我殺人,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很生氣,胳膊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起來。

她以為純陽的血那麼好找?像街邊上賣蘿蔔青菜一樣,隨意就能抓回家的嗎?長安城百餘年內只出了三個,另兩個早就入土了,她要把宿主圈養起來,告訴她自己就是,看她有沒有這個膽子!其實話很容易說出口,只是這次救人救得有點喪失尊嚴罷了。他是極愛惜自己身體的,在手臂上拉個口子不知掙扎了多久。原以為下不為例了,誰知道她又找上門,這回還打算長期索要,是不是有點蹬鼻子上臉了?

他想狠狠斥責她,又怕壞了自己的風骨,隱忍半天實在忍無可忍,剛想開口,就看到她的眼淚滴滴答答掉下來,比渾天儀上的漏眼滴水還要快些。

他措手不及,「你這是幹什麼?」

她站在那裡居然嚎啕,把他嚇了一跳,「國師不答應我,我今天就哭死在這裡!」

他又氣又好笑,「本座活了這麼久,還沒見過哭死的人呢,你不妨試試看。」

他說完這話就後悔了,她有股戇勁,也不出聲,只管不停抽泣大淚滂沱。他沒見過有人能夠哭成這樣,卷著袖子束手無策,「你是想敗壞本座的名聲麼?別哭了。」

她不聲不響,只覺得心口鬱結難舒,把這幾天受到的坎坷都哭出來,才能感覺好受些。

國師被她弄得騎虎難下,一甩袖子打算不去管她,可是她哭得太投入,眼看著人搖晃起來。他大感頭疼,女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有獨門法寶,但凡是個男人都受不了這種無休無止的綿綿的嗚咽。他心浮氣躁,頓足低喝讓她噤聲,倒震動了地動儀,一顆金珠磕托一聲落進蟾蜍大張的嘴巴裡。他忿忿撿起來,重新鑲回去,再一回頭,她下盤不穩,人傾斜過來,一下子撲在了地上。

他納罕地打量她,「世上真有哭死的人麼?我以為少說也得哭上半個月……」

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樣子真像死了。他心頭一緊,忙過去看她,她像個破布偶一樣攀起來,就勢抱住了他的腿,「國師,我已經七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勞累加上落淚,說不定真的會死。」

國師臉色微變,被她抱得邁不動步子,沉聲喝道:「放肆!鬆手!」

「我以為國師會接住我的。」她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語調委屈,輕聲抽泣,「唉,膝蓋好痛……」

她的神來一筆不知是從哪裡發掘的靈感,這顆腦子似乎有點異餘常人,死扒著算賴上了嗎?饒是國師見慣了大場面也有點無力招架,縮了縮腿,沒能收回來。

「鬆手!」他又道一聲,奇怪已經沒有剛才那麼生氣了,「你的朋友要是看見你這樣為她求藥,恐怕立時死的心都有。」

「不一定。」她說,「阿菩教過我,能屈能伸大丈夫。如果換了國師為阿菩求藥犧牲,他一定不會死,會更堅定地活下去。」

國師想起那個損友就心寒,果然教出來的徒弟也讓人頭疼。他垂眼看她,「你打算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麼?人來人往,被人看見像什麼?」

她卻落落大方,「我無所謂,和上次比起來,這次根本不算什麼。」

國師的額角忍不住跳起來,忙扶住了,以免自己失態,順了順氣道好,「你先起來,起來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蓮燈聽了果真站起來,只是臉色發青,鼻尖粉紅,看上去狼狽可憐。

他調開視線,心平氣和地告訴她,「芒針入經脈,無法可解。就算讓她吃藥,也是治標不治本。她身上的毒產自西域,要找出解藥,恐怕得費一番功夫。本座會下令命神宮徒眾尋訪,但是下毒之人已經死了,不敢保證一定能夠找到。你要的血……我再替你討一回,但因宿主風華絕代不是凡人,本座也不好意思再三相求。下次就算你哭死撞死,本座也不管了,聽明白沒有?」

她惶惶瞪大眼睛,「國師……那十四天之後沒有解藥,曇奴怎麼辦?」

他擰了眉頭,「和本座有什麼關係嗎?」

她又帶上了哭腔,「國師……」

他抬手制止了,「你若是答應,我現在就去為你討血,要是不答應,連這次的也作罷,究竟如何,你自己選擇。」

她還有什麼選擇,當然能拖一日是一日。國師見她沒有異議,轉身朝大堂另一邊去,蓮燈追趕兩步喊了聲,「平時要一盞,這回能不能要五盞?存放得當,或許能夠維持一個月也說不定。」

國師猛然回身惡狠狠瞪她,蓮燈瑟縮一下,諂媚地對他拱了拱手。

什麼是得寸進尺,這就是!國師一面走,一面憤懣不平。帛裳曳地,險些把他絆倒。他氣悶地提起來,跨過兩三級臺階到了平時休憩的地方。涼閣的廊簷外垂著一排竹簾,齊齊卷起半幅,略帶寒意的春光斜照進來,打在光滑的地板上。

他進閣內,翻出一隻瓷瓶放在案上。估量一下似乎過小了,裝不下那麼多。重新打開三彩櫃,找了只銀瓶出來,然後卷起廣袖,把手臂擱在瓶口上。

他是優雅的人,身上從來不需要攜帶兵器,抬抬手指就能劃破長空。他蹙眉在小臂上割了道口子,血汩汩流出來,他轉過頭沒敢看。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長廊那頭穿著藤花色大袖衫的人緩步而來,到了門前站住了腳,「師兄近來和以往不一樣了,這樣自殘的事也做得出來,究竟是為什麼?」

他臉上淡淡的,覺得沒有必要同她交代,隨口道:「我有我的打算,你別過問。」

翠微默不作聲,看他把銀壺裝滿,知道他見不得血,抽出手絹替他包紮上,低聲道:「那位小娘子又找來了,師兄打算怎麼安排?」

他說:「王朗的託付,能怎麼安排?不過盡我所能罷了,你不要多心。」

翠微抬眼看他,「相幫須有度,師兄幫得太過,未必是好事。」她複垂下眼,把手絹又繞一層,打上了死結,低聲道,「依我的意思到此為止,別為了一個小丫頭,賠上了百年基業。」

他把袖子放下來,垂手塞上瓶塞,轉身欲下臺階,走了幾步頓住,沒有回頭,只說:「那天她夜遁,是你放她走的。我們師兄妹這些年來毫無嫌隙,若為小事鬧得不愉快,就太傷人心了。」

翠微臉上什麼表情他並未留意,彼此之間的淡漠深入骨髓,不是沒有感情,是無法轉圜的一種相處模式。他有純陽血,物極必反,所以終年寒冷。不說人有趨光性,至少不會心甘情願一直躲在背陰的地方。他想改變一下,不管哪個方面,都想改變一下。

他回到前堂,她人還在那裡,抱著手臂靠著廊柱,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忽然看見他,烏雲縫隙裡滲透出陽光一樣,滿面笑容迎了上來,「這麼快?那位風華絕代的宿主一定在這裡吧?國師可否引薦引薦,我好當面向他道謝。」

他沒好氣地瞥她一眼,「你覺得本座是你能哄得團團轉的麼?」把銀瓶扔過去,不耐煩道,「拿上你要的東西走吧,血放久了會不會失效本座不知道,總之下次不要再因為這件事來找我。」想了想又道,「如果有必要,本座會去找你的。還有廣德坊裡那件事,朝廷已經命大理寺承辦,城中戒備也隨之加嚴,你要好自為之。」

蓮燈抱著瓶子千恩萬謝,「那件事我有分寸,多謝國師提點。國師說要來找我,知道我們現住哪裡麼?」

他的目光裡有毫不掩飾的鄙夷,「本座連曇奴受傷的原委都知道,會不知道你們在哪裡落腳?」

她才轉過彎來,哦了聲說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挪了一步重又轉回來,笑道,「不知春官回來沒有,國師有事就命春官傳話吧!」說著揮揮手,「國師留步。」自說自話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