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有了那壺血,曇奴的病暫時算保住了,蓮燈也放下心來,可以全力追擊剩下的兩個人。

門下侍郎高筠、禦史中丞李行簡,先殺哪個比較好呢?三個人坐在油燈下盤算,曇奴說:「門下侍郎官小一些,手上權力有限,調動不起精銳來。禦史中丞是今上寵妃李婕妤的父親,恐怕是個狡猾怕死的老狐狸,張不疑一出事,必定躲在家裡不敢露面,要動他不容易。」

「那就從高筠開始吧!」轉轉很樂觀地說,「年輕一點的道行淺,花紅柳綠難抵誘惑,容易下手。」

蓮燈腦子裡蹦出國師那張蒼白的臉來,「果真老狐狸不好對付,最可恨的是老狐狸還披了張光鮮的皮。」

她們都知道她在罵國師,也奇怪國師明明應該高坐蓮台不染塵埃,為什麼到她嘴裡就成了這樣。

「或許早前就有糾葛吧!」轉轉道,「國師活了很久了,能知前世今生。說不定你們上輩子相愛,後來你死了,喝了孟婆湯,把他給忘了。」

蓮燈抬起眼,燈下的眼珠子幽幽發著綠光,「別胡說八道了,要是和我相愛,他會這樣刁難我嗎?」

「那為什麼不許你嫁人?」轉轉笑道,「我知道啦,一定是因為國師不能娶親,上輩子你另嫁他人抑鬱而終,這輩子國師學聰明了,讓你不能嫁人,敢嫁人就死得像肉糜一樣,這叫先下手為強。」

蓮燈哈哈一聲,「你不去說書真是浪費了好天賦,無論如何不能拿國師消遣,萬一他派人聽牆腳,那我們全得以死謝罪。」

曇奴卻開始展望以後的生活,「其實嫁個人,有個家,也沒什麼不好的,轉轉你說呢?」

轉轉嗯了聲,「我希望我們都有好姻緣,生幾個孩子,將來可以結成親家。」說著憐憫地看蓮燈,「你可怎麼辦呢,國師為什麼要餵你吃這個藥,事情總有因果吧!」

蓮燈沒把那晚的事告訴她們,只是敷衍地笑道:「或許他正好缺個卒子吧!」

國師的心是海底針,誰也猜不透他。轉轉托腮看曇奴,「你覺得蕭將軍好不好?」

曇奴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來,「身手不錯,人品不好。」

「人品怎麼不好?蓮燈入太史局,還是人家幫的忙呢!」

曇奴不耐打地翻了翻眼,印象不好很難改觀,但說起太史局,的確應該感激他。不過感激和喜歡不是一回事,她說:「我舞刀弄槍,其實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倒願意找個讀書人,和我們不一樣的,能夠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好了。」說著推了下蓮燈,「就像蓮燈一心找個放羊的一樣。」

轉轉不明白,「放羊的有什麼好,滿身羊膻味,天一熱能飄出十里開外。」

蓮燈撥了撥燈芯說不是,「我也沒有一心找放羊的呀,不是擔心嫁不掉嗎,有人肯接納就行了。」言罷靦腆一笑,「其實讀書人也很好,文弱一點,他保護不了我,我可以保護他。」

蓮燈空長了張女人的臉,心卻是男人的心。如果嫁的人有能力,那就各顧各的。如果郎子愛撒嬌,有小脾氣,她很樂於像個男人一樣寵愛他……可惜美好的願望註定落空,國師的一顆藥葬送了她的婚姻,她不敢想像以後會是怎樣不見天日的慘況。

轉轉倒是目標明確,什麼小郎君,早忘到後腦勺去了。她一心掛念春官,哪怕不濟,也要找個放舟一樣人才的。照她的話說,「蓮燈要是被關押在太上神宮,我嫁進去,還能和蓮燈做伴。」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般壯烈的友誼。

蓮燈也覺得很不錯,頷首說:「我同國師提過,以後有事就請春官轉達,好為你創造機會。」

三個人惺惺相惜,相視而笑。轉轉從床榻底下摸出一壺酒來,放在火盆裡煨了煨,各斟上一杯,熱熱喝了,一夜好眠。

第二天蓮燈出門,開始伏守門下侍郎高筠。張不疑的死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這位相公正值盛年,百無禁忌。他的觀點也與蓮燈希望看到的不謀而合,堅信張不疑是因為仇家太多才遭誅殺的,自己沒有與誰結下生死對頭,他死他的,和自己毫不相干。於是歌照唱舞照跳,入勾欄養粉頭不算多積極,整天醉心於馬球和捶丸。

馬球是達官貴人們消遣的好方法,風和日麗的時候呼朋引伴上馬場角逐,下的賭注可以是金銀錢帛,也可以是家中貌美的僕婢。馬球對於大曆男子來說不單是一場遊戲,因為宮廷中以此作為驗證皇子能力的考核,傳到官場上,也有異曲同工的效果。參與者需馬術精湛,球技高超,一旦上了場,不分出高下絕不甘休。

高筠和楚王很有交情,除夕休沐那天受邀到楚王的馬球場相聚。楚王是聖上第二子,繼位呼聲不亞於梁王,通常這種來往都有很深層次的意義,因此籌辦起來也更用心。

一場馬球賽,辦得儼然如同春日宴,有雜劇踏歌,也有章台美妓。蓮燈靜心觀察了很久,跟謝三娘的車轎混進去也可以,不過歌舞伎們有專門休息的場所,隨意走動難免惹人注目。她把視線投向場邊的馬廄,搶球時場上奔跑速度驚人,如果馬失前蹄,那麼結果會怎麼樣?

楚王打馬球有他的習慣,所有馬匹一應由他這裡提供,一樣的高矮,一樣的肥瘦。馬廄設專人伺候,但是釘馬掌卻要請最有經驗的把式。楚王有百餘匹馬,用一輪正好一年,所以每次上場前都換新馬掌。據他說好比人換了適腳的新鞋,走路直上九重天。

她潛過去,聽見風箱拉得呼呼作響,榔頭梆梆錘擊馬蹄鐵,間或伴著賽馬粗豪的噴氣,裡面忙得熱火朝天。

一個小廝搬著半筐黑炭過來,蓮燈乘他不備一記手刀砸在他後頸,他沒吭聲就倒下了。拖到旁邊的茅草叢裡扒了衣裳換上,然後拿厚絹紮上口鼻,扛起篾蘿,把炭送進了馬廄裡。

裡面的氣味熏人欲吐,她憋了口氣到爐前加炭,兩個卑僕正忙著綁馬腿,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她一面慢吞吞把爐膛裡的火撥出來,一面四下打量。這馬廄的每個柵欄上都掛有紅綢簽條,簽條上寫人名,什麼張阿五、李十八,都是照著排行來的稱謂。她慢慢找,二十來個名額裡只有一個姓高的,看來是高筠無疑了。恰好聽見一個內侍細聲低語,「上次高侍郎的馬跛了一足,這次千萬要小心。若再擾殿下雅興,怪罪下來你我吃罪不起。」

馬奴是個火爆脾氣,錘子敲起來份量更重了,表示不要他囉嗦。那內侍悻悻地,瞥見邊上站著人,吩咐把爐子邊上打掃一遍,自己甩袖走了。這麼一來正給了蓮燈機會,把一根廢棄的鐵釘掖進了袖子裡。

她原先在酒泉以駱駝易馬時看過馬販子釘馬掌,一根釘子再三的量,不能超出一點兒。稍有疏漏穿透馬蹄,馬吃痛,這只腳暫時就廢了。她清理完了鐵屑挨在一旁,悄悄從待用的匣子裡取出一根釘對比,不多不少長兩分。抬頭看簽條,快要輪到高筠的馬了,搬匣子的時候殷勤相幫,順便把小馬童擠到了角落裡。

八十隻蹄子要換,馬奴忙得頭也不抬,鐵掌和釘子都要人接遞。匣子裡的釘事先比對過,用起來不疑有他。蓮燈看準時機替換下來,馬奴揚起鐵錘,當當幾下就把長釘嵌進了前掌裡。

她心裡有些歡喜,看來今天一切順利,兩分長短肉眼察覺不出,可是跑動起來會紮進肉裡。

她搬起籮不聲不響退出了馬場,在地勢稍高的土丘上遠遠守望。人員都就位了,鼓也擂響了,乾燥的塵土被馬蹄踢踏得漫天飛揚。郎君們高擎著球杆在場地上疾馳,十幾人爭搶一隻鞠球,混亂、嘈雜、當仁不讓。終於一聲馬嘶淩駕於塵囂之上,蓮燈眯眼看,一匹馬失蹄栽倒,馬上的人也被甩出了幾丈遠,後面追趕的收勢不住從他身上踏過,觀戰的女人紛紛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

她翻身仰在土丘上,天邊一絲流雲緩慢飄過,她心滿意足地對自己微笑,「還有一個。」

「紅狐狸在曬太陽?」

突然有人說話,高崗上的風獵獵吹過,卻沒有吹散。她勾起頭看,一個人匍匐著爬過來,和她並肩而躺。

她呵了聲,「阿兄,你回來了?」

春官點點頭,「我聽說你出城了,特地來看看。如何?」他撥開枯草往下張望,馬場上慌作一團。他撇了下嘴,「看來成功了。」

她說應該是吧,「我看著馬蹄踩踏他的身體,就算摔不死,踩也被踩死了。」

他嘖嘖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連笛子都做不好,殺人卻很在行。」

她說:「術業有專攻嘛,我不是做不好笛子,只是耐不住性子罷了。」

她說話的時候平靜得令人不解,剛才有個人因她喪命,她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同他談笑風生。這樣的脾性,要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天生當殺手的好材料。

「你讓我很驚訝。」他別過頭說,「我去了江南道一趟,回來才發現你的仇已經報了一大半了。」

她輕描淡寫嗯了聲,「我答應阿菩三年內辦妥的,照這樣看來,明年一定能回敦煌。」

她心心念念的敦煌,是她最可依靠的安樂窩,但不知再回去,能不能像以前那樣了。人在不停長大,世事也變幻無常。她的記憶停留在十三歲以後,如果哪天回想起從前,不知會掀起怎樣一場波瀾。

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是老天最大的恩惠。現在的蓮燈是無憂無慮的,她側過身看他,「阿兄走後我遇見了翠微夫人,才想起阿菩畫的神眾都長了和她一樣的臉。關於她和阿菩,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段故事?」

他折了一截枯草叼在嘴裡,散漫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問大人的事做什麼?」

蓮燈忙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了,過年十六。」

他咧嘴一笑,不懷好意地審視她,「說得也是,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紀了,不該拿你當孩子。」一面說,一面伸手拉她。

兩個人躬著腰下了土丘,翻身上馬,一路不緊不慢往城門上去。放舟和她說起王朗和翠微的事,說得沒什麼激情,無非是他愛她,她不愛他。蓮燈覺得很奇怪,「王阿菩是好人,翠微夫人為什麼不喜歡他?」

放舟說:「有時候一個人很好,好得挑不出錯處來,但不愛就是不愛,沒有原因。」

「那麼翠微夫人愛誰?」她想了想,「她愛國師麼?」

放舟轉頭看她,乾乾咳嗽一聲道:「不可胡說,被她聽見可了不得。雖然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她不承認,誰又能奈她何。」

蓮燈倒覺得可以理解,國師這種人不好親近,翠微心裡喜歡他,單方面的愛情得不到回應,難免自感尊嚴受損,久而久之便要極力否認了。

「翠微夫人那麼美,如果國師主動些,也許他們會在一起。」蓮燈悵然道,「享受被愛的同時態度模糊,這種人很殘忍。」

放舟笑起來,「翠微對王道士不也這樣嗎,所以不用可憐誰,說不定她一邊煎熬著,一邊很自足呢!不過你會有這樣的感悟,真叫人驚喜。無師自通,日後一定是個善解人意的娘子。其實愛與不愛沒有必然的關係,有的人喜歡你追我逐的遊戲,有的人則盼望塵埃落定。就比如我,你我有婚約,我喜歡你,你是不是必須也喜歡我?」

蓮燈聽了訕訕的,「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放舟愣了愣,沒想到她答得這麼直接,他有些折面子,但一點也不生氣。嘴上說著多傷心,臉上全不是這麼回事。馬蹄噠噠入了城門,看見家家戶戶忙著做膠牙餳、打屠蘇酒,才忽然驚覺明天就是元旦了。

他興致高昂,問她打算怎麼過年。蓮燈對這個沒什麼概念,只說回去和曇奴轉轉一起過。放舟笑道:「今年聖上開恩,除夕夜裡撤宵禁,允許百姓同樂。等天黑我來接你們,城裡演儺戲、放焰火,熱鬧得厲害,比在雲頭觀強些。」

蓮燈畢竟孩子氣,聽了果然很嚮往。加上今天一樁心事已了,便滿口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