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蓮燈還得央求放舟,「阿兄替我們想想辦法吧,火燒眉毛了,如何是好呢!」

放舟對插著袖子歎了口氣,「既然不願意從了齊王,那就只有謊稱你們已經搬到別處去了。我讓弗居先抵擋一陣,躲過了這一劫後換個地方。我和弗居曾經商議過,你們留在雲頭觀怕不安全,可惜不得國師首肯,後來就作罷了。這次是沒辦法,國師回了神宮,我們只有先斬後奏,若國師責怪,我一個人來承擔。」

轉轉眼淚汪汪看著他,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來了。

人生就是這麼無奈,一個轉身,原本快到嘴的肉飛了。

就像看上了一把桂花,別人給你兩根蒜一樣,充滿了死不瞑目的憂傷。

所以她察覺了國師和蓮燈有風吹草動,立刻像個鬼魅一樣蹲在蓮燈床頭念叨,「人活一世痛快最要緊,是你的東西千萬不能放手,不是你的,只要喜歡,搶過來也要變成你的。」

蓮燈嫌她煩,把頭埋在被褥裡不聽她的,她堅持不懈把她的耳朵挖出來繼續說,簡直就像臨終遺言。最後蓮燈支撐不住了,連連說好,她才就此作罷。

所以春官代表了她青春年華全部的痛,她有多喜歡他,就有多討厭那個橫插一腳的齊王。

蓮燈沒有轉轉那麼豐沛的內心,她只知道災難來了,一件一件去克服它。

放舟願意幫忙,她感激涕零,說了很多客套話,放舟大手一揮道:「你我不必見外,幫你就是幫我自己。況且我和轉轉也有些交情,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落難。」

他轉身出去同弗居商議,回來的時候見三個女孩都是呆呆的模樣,不由覺得好笑,「放心,這裡是弗居花了三年掏出來的,外人找不到。我也命人知會冬官了,他在城外有一處別業,安排你們去那裡,只要不走漏風聲,大理寺和齊王都不會貿然動神宮的人。」

曇奴長長舒了口氣,「如此最好,只是不經國師同意,不知會不會出亂子。」

放舟看她一眼道:「只要把蓮燈安置妥當,國師定不會怪罪的。」

他既然表了態,眾人當然深信不疑,於是「話又說回來」,曇奴表示:「齊王若能答應讓你做夫人,其實也可以考慮一下的。」

轉轉說起他就臉色發白,雖然齊王舉止還算斯文,相貌也能入她的眼,但憶起當時,所有的一切又都稱得上不堪回首。

她平時酒量很好,坊間裝酒的小罎子,一個人解決不在話下。

可是昨天不知怎麼回事,才喝了兩盞就不行了,百爪撓心渾身冒火,看見齊王就覺得他分外甜美可人,結果腦子一熱,把他給正法了……

現在想來有點奇怪,倒像是中了媚藥似的,反正她力大無窮,齊王半推半就,事情就那樣發生了。

過程當然是慘烈的,以至於現在提起那個人都有種恐怖異常的感覺。

蓮燈對曇奴的話很不認同,「什麼夫人,不就是小妾麼!轉轉為什麼要去當小妾?她應該找個愛她的郎君,兩個人舉案齊眉地過日子。」

曇奴一直在定王帳下賣命,身邊也多是赳赳武夫,耳濡目染久了,似乎很看得開,「男人不都喜歡小妾麼!再說夫人和一般的侍妾不同,也算是有品階的,將來生了孩子,也可以分得王爺家產,到時候轉轉就是有錢人。」

蓮燈大皺其眉,「甯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你們好自為之。」

放舟在一旁聽著,露出很贊同的表情,調過眼對蓮燈莞爾,看得蓮燈心頭一蹦。

曇奴又兀自嘀咕起來,「說不定齊王還沒有娶親呢……」

放舟卻一盆涼水澆了上來,慢聲慢氣道:「娶了,王妃是望族韋氏的後人。你們常在西域,可能不瞭解情況,這麼同你們說吧,大曆定鼎中原以來,韋氏出了三位皇后,銜恩尚主①者十餘人,是不折不扣的皇親。」

這麼說來可算天作之合,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派絕望。

放舟掖著兩手複一笑,「不過這種皇室聯姻通常都是表面文章,真正夫妻和睦的不多。若是跟了齊王,以轉轉小娘子的聰慧美麗,當上寵妾還是大有希望的。」

轉轉淚水長流,一連串的「我不幹」嚇壞了室內的人。

外面隱約有說話聲傳進來,放舟忙示意她收聲,眾人屏息聽動靜,果真是齊王府的人來了,粗聲大氣的,像抓捕逃犯似的責問借居在此的胡姬到哪裡去了。弗居道:「不巧得很,今早報曉鼓剛響就離開了。」

豪奴大為不悅:「去了哪裡?可是你將人私藏起來了?齊王殿下要拿的人,你敢有意包庇,抓你上刑部問罪。」

弗居的話不急不慢,但是句句鏗鏘有力,「這裡是紅塵之外的清靜地,貧道因見小娘子們無處容身,才發善心收留的,如今好人做出錯處來了?小娘子們去了哪裡貧道不知,修道之人不問來處不問歸途,半路上行方便罷了,小娘子們來去自由。我說她們已經走了,諸位若不信,大可以在觀裡搜上一搜,若找得到貧道任你們處置,但若是找不到,那麼貧道就要去禦史台喊冤,連你們的齊王殿下一塊兒告!」

這話一說最後不知怎麼收尾,反正只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漸漸歸於平靜,想來那些人已經走了。

蓮燈長籲一口氣,壓聲問放舟,「他們會不會派人監視道觀?」

放舟點了點頭,「所以我說要走,再晚不單是齊王,大理寺那邊恐怕也要橫生枝節。弗居是個懶散人,近來打攪她太多,這麼下去她會發火的。」

眾人知趣,連連答應。蓮燈因國師那瓶藥已經好了很多,試著撐一下,勉強可以活動了。讓曇奴和轉轉把她攙起來,雖然傷口依舊痛不可遏,但和保命相比根本不算什麼了。

放舟安排了下去,避開齊王眼線從密道離開。坊間停著一輛平頭馬車,趁著夜幕將至奔跑起來,趕到城門上時,正值門禁關閉的前一刻。

長安城防太嚴,進出胡人皆要查明身份,蓮燈起先因傷腦子轉得慢了些,等到禁軍盤查時才發覺事態不妙。

可惜想回頭已經來不及了,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將過所遞了上去。

所幸這關是好過的,她們出城後順著放舟指點的方向前往冬官別業,跑了不多遠,見雲幕之下有片屋舍,門楣兩側掛著燈籠,看上去像精怪故事裡的女鬼幻化出來的宅邸。

進門時放舟和冬官都在,冬官的長相脾氣和他的官職很相襯,千年寒冰一樣的面相,幾乎不怎麼笑。但見過蓮燈兩次,礙於國師的面子,對她們還算客氣。

轉轉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悄悄挨在蓮燈耳邊嘀咕:「這個冬官長得白白胖胖的,可惜不會笑。本來像糕團,現在像雪人。」

蓮燈怕她的話被人聽見,狠狠剜了她一眼,轉轉縮著脖子吐吐舌,朝她扮了個鬼臉。

既然到了這裡,便一一安頓下來。冬官向她們揖手,「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家僕。神宮的貴客,到我這裡亦是貴客,萬事不必客氣。」

蓮燈忙拱手道謝,送走了冬官,便讓轉轉和曇奴回房休息。她也算熬得住,在馬車上顛簸半晌沒有叫痛,放舟在旁看著她,低聲道:「李行簡的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她想了想道:「等我傷癒,我想再試一次。」

放舟聞言蹙眉,「誰也不是傻瓜,既然第一次殺不了,就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如今城內風聲鶴唳,就算你行刺時易了容,身上的刀傷怎麼隱藏?你要在長安行走,隨時都得做好被擒獲的準備。」

她沉默下來,隔了好久望向他,「那我只有回敦煌一條路了麼?其實我自己也想過,現在這個當口,李行簡定然比以前更警惕,莫說他的身,就連他的府第恐怕都不容易接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靜下心來等,等上一年半載。可是這麼長的時間,我擔心會有閃失。」

放舟沒有應她,春日風大,嗚嗚鑽進簷角和椽子底下,從每一個中空的角落擠進來,聲勢驚人。

放舟只是看著她,她在燈下有種寧靜的、安居樂業式的美,仿佛遭受的一切痛苦對她來說都是煙雲,甚至挨的那一刀也已經忘記了。

他曾經聽老人說過三歲定八十,那時候並不真的相信這句話。他一直以為人會隨著環境改變,不斷磨礪棱角,或者成為一塊璧,或者成為一塊面目模糊的瓦礫。現在看到她,這些年來一點都沒變,至少在他認識她的幾年裡依然如故。

有時看著她,會莫名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她和她的母親站在閥閱底下,被幾個家奴擋在那道朱門之外。

她牽著母親的手不哭也不鬧,眼神堅定,表情平靜,那時就是一塊頑石。

他虛虛籠著拳頭放在桌上,下了狠心似的說:「我替你辦妥,不就是一個禦史中丞麼,易如反掌。」

蓮燈抬起眼,想也沒想便道好。

放舟醞釀了半天的激憤,卻被她一個字打得灰飛煙滅了。

他以為她總會客套一下,比方說兩句不忍連累你之類的,沒想到居然連拐個彎都嫌麻煩。他驚訝異常,忍不住揚起聲調嗯了聲。

她眨著眼睛道:「我說好啊。不過你先告訴我,我應該用什麼作為交換。如果我能夠承擔,我們就成交,如果我支付不起,我也照樣感激你。」

放舟鬱悶的地方不在這裡,「國師說為你報仇,你為什麼沒有答應?」斟酌了一下笑起來,「難道同他見外,把我當作自己人嗎?」

她沒想瞞騙,老老實實地回答:「在我眼裡國師是神祗,神仙只能救人,不能殺人。」

他更頭疼了,「那我是國師身邊的人,為什麼你對我就沒有半點敬愛之心呢!」

蓮燈仔細看了他兩眼,「當初不相熟的時候你就說我們有婚約,這樣叫我怎麼敬愛得起來?國師和你不同,他一直端著,到後來就算他的所作所為再離奇,我也還是把他當神仙一樣供在心裡。」

所以說人不能走錯半步,一時的興起很可能讓你後悔莫及。

放舟氣惱地抱起胸,「這麼說來神仙要好好保護著,殺人的事就應該讓我這不怎麼重要的人去辦麼?」

「是你自己說要幫我的。」蓮燈一本正經道,看著他氣苦的臉,終於憋不住咧嘴笑起來,「我是同你開玩笑的,殺人的買賣怎麼能叫別人相幫?我自己知道厲害,不會急於求成坑害任何人的。」

這麼一說他心裡才好過了些,笑道:「小小年紀心眼倒不少,我是心疼你,不想看著你再去冒險。不管我們有沒有婚約,你叫我一聲阿兄,我拿你當妹妹一樣看待,為你做些什麼也是心甘情願的。」他說著頓住了,猶豫著問她,「你同我說實話,你和國師究竟是怎麼回事?」

蓮燈腦子裡茫茫然,「我和國師能有什麼事?」

這個問題反問起來就難以回答了,他只得道:「我沒有別的勸告,單提醒你一點,國師不能成婚。修道之人破了色戒,後果不堪設想。國師上了歲數,如果某天因你突然衰老,你要如何自處?」

蓮燈被他說得駭然,想想國師現在風度翩翩的樣子,再想想他滿臉褶子拄著拐杖的樣子……她狠狠打了個寒顫。

不過破色戒又是什麼?是不是不能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如果僅是這樣倒也不要緊,就像養花,不能看它漂亮就摘下來又親又揉。

國師和花兒一樣嬌柔,什麼都不用負擔,只要天天用他的美貌照耀她就可以了。

她稍稍挪動了下,「那麼不碰他呢?他是不是會長生不老?」

放舟聳肩道:「畢竟不是神仙,人的壽命終歸有限。到了壽終正寢那天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目前誰也說不準。」

「那……」她謹慎地問,「國師閉關最長一次有多久,阿兄還記得麼?」

放舟細數了下,「好像是三年。」

既然如此,再閉上三年應該也沒有關係吧!蓮燈忽然覺得很高興,掖著被子思量,時局不利,先回敦煌避過風頭,也是個很可取的辦法。

【註】①尚主:尚公主,娶了公主當駙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