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放舟未逗留太久,這兩天的事積攢在一起令人不堪重負,她又受了傷,還需安心靜養。臨走時囑咐她幾句,便反手掩上門出去了。

蓮燈乏累得厲害,迷迷糊糊睡著了,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又回到那個熟悉的院子,庭院裡草木茂盛,但出奇的寂靜。

她踩著落英走到房舍前,屋門半掩著,簷下的木地板上放著一套白釉紅梅茶甌,長柄的木勺擱在壺裡,手把上掛著長長的穗子,被風一吹悠悠蕩漾。

似乎是沒人居住,又無處不透顯著別致,地方不甚大,但極具人情味……

她想她也許住過這裡,總覺得很熟悉,在記憶的深處,只是因為以前的一切回憶起來依舊朦朦朧朧,就像精瓷上落了灰,只看出個大致的型,看不清紋路一樣。她仰起頭張望,屋頂的黑瓦襯著藍天,瓦當上的六瓣蓮花清晰可見。又站一陣,沒有上次摘葡萄的婢女,也沒有款款而飛的蝴蝶。

她對這裡很好奇,視線落在拉門上。所謂的門,其實並不設防,沒有鎖搭和門閂,就像進深闊大的殿宇裡用來隔斷的屏風,縱橫幾道木欞交織,桃花紙外糊著一層綃紗,只防君子,不妨小人。所以這裡應當住著個與紅塵沒有來往的人,生活簡單,心如止水。

她提裙上前……奇怪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換了衣裳,低頭看,碧綠的襦裙上系著朱紅的絲絛,她的手又變成那雙肉肉的小手,摸了摸髮髻還是垂髫,所以應當還是十來歲模樣吧!再要往前,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看,一個穿著隱花裙的美婦立在那裡,她有明亮的眼睛,克己的笑容。

她衝口叫了聲阿娘,忽然覺得不大對勁,卻聽她應了聲,招手示意她過去。

「明日我們再去試試。」被她稱作阿娘的女人笑道,笑容裡滿含了希望,「我托人打聽到了,他明早回城,無論如何這次要和他好好談談,我是不要緊的,重要的是你。」她輕輕撫摸她的臉,「你同我在一起會毀了一輩子的,回他身邊去。你已經不小了,聽阿娘的話,同他們和睦相處,將來許個好人家,過安穩無憂的日子。」

她絮絮說了很多,蓮燈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遲疑道:「你認錯人了。」

她笑著在她鼻尖上一點,「每次都用這招,用多了就不靈了。」言罷深深看她兩眼,蹲下身緊緊抱住了她,哀淒道,「阿娘也捨不得你,可是貪圖一時安逸難免錯過機會。不能再等了,你越大,他們越會有忌憚。」

蓮燈聽得一頭霧水,想問她口中的他是誰,要讓她回哪裡去。可是剛要張嘴,忽然聽見亂哄哄的人聲,院門上出現很多軍士,手裡攥著粗壯的麻繩,兇神惡煞地向她們走來。

她被人手提了起來,用力搖晃,晃得頭昏腦脹,然後她聽見那個女人的尖叫,撕心裂肺地喊阿寧。她著急得厲害,可惜掙脫不開,忽然一個激靈醒轉過來,耳邊還留有她的呼喊。

她心有餘悸,惶然睜大了眼睛四下看,分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夢,可是那麼真實,的確發生過一樣。

她逐漸平靜,開始回憶那個女人是誰,阿寧又是誰,難道是她遺失的記憶裡曾經存在過的一部分嗎?

如果那女人真的是她母親,似乎解釋不通,百里濟一生只有一位夫人,且夫妻恩愛毫無嫌隙,為什麼到她這裡就變成一出家宅悲劇了?

所以一定是沒有根據的,和夢較起真來也實在有點奇怪,可是心口鈍鈍的痛,隔了很久才慢慢放開。

第二天一早曇奴就來看她,端了江米粥餵她。她問轉轉人呢,曇奴無可奈何道:「城裡報曉鼓吵得她睡不好,現在出了城可算有救了。我看她沒什麼心事,正四仰八叉睡得香甜呢,當初不知交了什麼黴運,撿了這個寶貝回來。」

她嘀咕著抱怨,蓮燈聽了只是笑,「由她去吧,她這陣子也很辛苦,又遇見這樣的事,心裡必定難過極了。」

曇奴嗯了聲,嘴上不待見她,其實很心疼她。她們一路走來那麼多的波折,無論如何相依為命到了今天。

當初她中毒,蓮燈又在神宮不知情,是轉轉背著她走過好幾個坊院找到弗居。

她雖然不會武功又常拖後腿,但也有患難之交難以割捨的情義,久而久之就像家人一樣。

「既然睡得著,就說明這個坎坷對她不算什麼。倒是你,如今還疼麼?」

蓮燈搖搖頭說不疼了,「國師的藥真有用,現在已經好多了。」趴得太久很難受,她自己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透窗看到外面的日光,喃喃道,「我昨晚做了個夢……」

曇奴把碗收到桌上,回身看她,「什麼夢?」

什麼夢她也無從說起,皺著眉頭思量很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她不說,曇奴也不追問,扶著桌子坐下來,輕輕喘了兩口。

蓮燈見她臉色不好,心裡立刻揪起來,「這兩天遇見這麼多事,什麼都顧不上了。你吃藥了麼?瓶裡的血還有沒有?」

曇奴猶豫了下才道:「前兩天剛吃過,你別擔心。」

可是她用過藥和沒有用藥的臉色是不一樣的,蓮燈知道她不想給她添麻煩,有意隱瞞。說起這個確實兩難,她想帶她們回敦煌,可是曇奴身上的毒怎麼辦?純陽血在長安,她們就走不遠。除非把這人一起帶走,否則離開中原斷了供給,曇奴的身體會出亂子的。

她起身推窗看,外面春光迷人眼,她一手搭在眉骨上問曇奴,「這裡離神禾原有多遠?」

曇奴說:「一個在長安以南,一個在長安以北,好像不近。」

她開始懊悔昨天沒顧得上和國師提純陽血,現在換了地方,不知他會不會移駕到這裡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來。實在不行只有去找他了,不過得先摸清他在哪裡才好。

所幸冬官還在府裡,她去向他打聽,冬官說在太史局,「春分那天有場神殿祭,要國師主持,這兩天正在籌備,國師暫時沒有回神宮,歇在司天監別館裡。」

蓮燈頓時大感慶倖,只是路程雖近,進城卻有點生怯。冬官看出來了,試探道:「娘子想見座上麼?我正要去太史局一趟,娘子可以一同前往。」

他是命官,別業建在城外,每天進出門禁,和戍守的金吾衛及府兵很相熟,一般不必查驗。蓮燈忙道好,冬官命人套了馬車親自駕轅,半路上也憂心她的傷勢,隔著垂簾問她能不能挺住。蓮燈有時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鐵打的,沒有什麼是她挨不過去的,便請他不必跑得小心翼翼,以免招人懷疑。

車到了城門上,今天卻與平時不同,並沒有直接過去,被擋在了關卡週邊。蓮燈挑簾看,似乎是增派了禁衛,進出城都要仔細詢問,心裡不由有些緊張。冬官倒老神在在,隨著人潮行至金光門前,被神第軍攔了下來。

「請問車內是何人?」

蓮燈側耳聽,這聲音有些像蕭朝都。

冬官還是冷漠的音調,不緊不慢道:「某遠房的親眷,將軍或許還認得。」

然後簾子被撩了起來,蓮燈挺直身板坐著,見了蕭朝都微微一笑,「將軍多日不見。」

蕭朝都哦了一聲,「果真是熟人呢。」朝身後揮手示意放行,人卻沒有讓開,扶著車圍道:「你們搬離了雲頭觀,如今去了哪裡?曇奴身體好些了沒有?我很擔心她。」

除夕那天他們相處得應當很不錯,至少兩個人之間再也沒有劍拔弩張過。蕭朝都來看過曇奴好幾次,曇奴也會同他在附近走走,即便是平淡的相處,感情照樣突飛猛進。只是曇奴知道自己的情況,從來沒有應允過什麼,蕭朝都倒是對她念念不忘,也可算是個很癡心的男子了。

蓮燈因為曇奴的關係難免愛屋及烏,對他和顏悅色許多,溫聲道:「將軍別擔心,她很好。只是還沒安頓妥當,又四處為她尋藥,沒法告訴將軍確切的地方。待過兩天吧,一定知會將軍,曇奴也想見你的。」

蕭朝都聽後頷首,「那她就拜託娘子多照應了,若有什麼難處只管來找我。」

蓮燈道好,放下垂簾後心裡暖暖的。奇怪別人的感情看起來那麼令人感動,她原本也有機會找個真心待她的人的,現在沒有希望了,只能忍受國師彆扭的脾氣。

想起國師她就振奮起了精神,她以前不在意別人的相貌,美或者醜對她來說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後來遇見國師,那麼不可一世又美若朝霞的人,才知道她並不是沒有鑒賞能力,是因為以前未遇上讓她見之不忘的面孔罷了。

如果國師待她也能像蕭朝都對曇奴那樣多好,不要老是欺負她,和和氣氣的,保持初見時的格調,那麼他的形象在她眼裡會高大許多。

今天她去找他,不知他又是什麼態度。她想好了,他要是再罵她,她就裝暈倒。

上次他沒有接住她,這次她有傷,如果還是眼睜睜看著她摔下去,那劫回洞窟後就使勁虐待他。

冬官駕車從邊門駛入司天監,今年天氣轉暖得很快,院子裡的一株杏樹開了花,枝頭胭脂萬點。景是美景,只可惜杏花不夠香,冬官進去回稟,她站在樹前嗅,隱隱約約的一絲甜味,淡得幾乎可以忽略。隔了一會兒冬官出來,臉色灰敗著,看樣子是挨他訓斥了。

她低聲問:「怎麼了?國師動怒了?」

冬官啟唇剛要說話,閣裡走出個人來,穿著紫色的羅綃長衣,長衣未結帶,隱隱看得見裡面的中衣。踱到簷下掖著廣袖,也不說話,只是冷冷望著他們。蓮燈遍體生寒,冬官嚇得矮下去半尺,不敢言聲,很快退了出去。

蓮燈往上看,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座上今天氣色真好。」

他聽她這麼稱呼,抬起了一道眉目表示不屑。蓮燈的本意是想奉承,沒想到熱臉貼了冷屁股,頓時訕訕的。還好他算容情,垂眼打量她一下道:「傷還沒好就跑出來,你的筋骨真夠硬的。」

她立刻唉聲歎氣起來,「我有急事見國師,顧不得自己的傷。」

他面無表情地扔了句「進來」,回身往閣裡去了。

蓮燈忙褪了鞋上臺階,國師留宿的地方和別處不同,春意乍暖時他這裡就已經有了夏天的氣息。細竹編成的垂簾遮住半邊廊簷,底下有及膝的雕花欄杆,所以外面看廊內只露窄窄的一道,人在簷下行走,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

她跟在他身後,國師身量很高,穿起寬鬆的衣裳尤為流麗。人在前面走,身上淡淡的幽香隨衣襟款擺送到後面來。蓮燈小心翼翼跟著,背上有隱痛也不敢說,隨他進了室內,他指了指重席叫她坐,自己又舒舒服服躺在了矮榻上。

這種處境有點尷尬,一座一躺不太合規矩。看看日頭將近辰時了,蓮燈小聲道:「國師還不起床麼?」

他閉著眼睛嗯了聲,美人高臥,姿態慵懶,頓了會兒道:「你來做什麼?」

她往前挪了半步,迂回道:「國師知道我們搬出雲頭觀了麼?」

他歎了口氣,「搬就搬吧,聽天由命。」

語氣算不上生氣,但也絕對不熱情。要是像前幾次那樣小肚雞腸找她鬧,她反而覺得好開口,可如今這姿態,叫她怎麼好意思提血的事呢!

她躑躅起來,他半晌未等到她說話,側躺過來看她,「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她馬上復活了,興高采烈道:「好了很多,還有一點痛,但是忍得住。」

他點了點頭,用很尋常的聲調說:「讓本座看看。」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奇怪竟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仿佛在他面前袒露是天經地義的。解開了半臂褪下內衫,把頭髮撩到胸前來,誠心誠意地請他觀看,「曇奴說邊上已經消腫了,我想再休息兩天應該就會好的。」

國師本以為她會扭捏一下,誰知竟沒有,還是大漠的姑娘豪爽,該識大體的時候絕不積糊。

國師起先支著身子,那白花花的背脊送到他面前時,他不自覺地坐了起來。仔細看,比起昨天是好了一些,但畢竟是刀砍的,傷口依舊觸目驚心。她究竟有多強的忍耐力,才認為休息兩天就可痊癒?帶著傷四處顛躓,別說是個女人,就是個男人也挺不住。

他蹙起眉,伸手在切口邊緣摁了摁,「怎麼樣?痛嗎?」

她微微縮了下,「不痛。」

不痛為什麼要躲?國師很好奇,複在略遠的地方點了點,「這樣呢?」

蓮燈紅了臉,「那裡又沒有傷,當然不會痛。」

國師的心裡有點亂,年輕的脊背白淨纖細,這樣美麗的底子,連刀傷都顯得不那麼猙獰了。他好像喜歡上指尖那片細膩的觸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手,魔爪再次伸將過去,這次比較誇張,整個手掌覆在了她的肩胛上。她悸慄慄打了個顫,他故作鎮定地問:「這下子痛了?」

蓮燈這回不打算上當了,往前狠狠一讓,迅速穿回了衣裳。

他的手懸在那裡進退不得,表情不太滿意,蓮燈忙道:「我沒有誤會國師趁機揩油,不過覺得國師的手太冷,我有點經受不住。」她咧嘴笑了笑,「國師看我傷勢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頷首,兩個人互覷一眼,很快調開了視線。

說難堪,其實有一點,蓮燈彷徨無措,國師莫名懊惱。索性不看對方,心裡慢慢安定下來。陽光從竹簾的間隙裡擠進室內,在地板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光帶,這一刻彼此沉默,反而凸顯出歲月靜好來。

還是蓮燈先開口,總不能因為不好意思就忘了來時的初衷,於是問:「國師那晚和我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一時茫茫然,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答應過她什麼了,長長呃了聲道:「本座要再斟酌。」

她有些急,「國師親口答應的。」

他盡可能的回憶,實在理不出頭緒,滿腦子都是她說的什麼乖乖不乖乖。難道她是指這個麼?應該沒有錯吧!國師心頭小鹿亂撞,抬眼看著屋脊,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唇,「可是本座……還沒漱口呢!」

蓮燈沒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膝行了兩步道:「這件事一直在我心上,我知道自己失禮得很,但委實是沒有辦法。」

國師心底開出一簇小小的花,面上卻要裝得一本正經,「本座覺得……也不算失禮,畢竟是本座先提起的嘛。」

蓮燈幾乎感激涕零,沒想到這次居然會這麼順利,國師願意相幫,回頭那位宿主也要好好感激。她盤算著應該如何報答人家,等風聲過後想辦法送些滋補的東西請國師轉交,這次因為局勢危險,只得再厚一回臉皮了。她躬著腰道:「那麼……國師看什麼時候合適呢?」

國師沒有說話,一手壓住交領,微微低下頭,看她的眼神竟有些……嬌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