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國師離她不遠,也許就是低頭與仰頭的距離。蓮燈的心思很單純,沒有國師那麼多彎彎繞。她很感激地對他笑了笑,「來的路上我心裡沒底,怕國師會拒絕,我也想了很多應對的方法,現在看來是小人之心了。國師要換衣裳麼?我來伺候你。」

他頓了一下,「為什麼要換衣裳?直接來就可以了……」

她眨著大眼睛哦了一聲:「這樣也好。」

國師微微笑著,唇角勾出綺麗的弧度,連嗓音都變得多情起來,曼聲道:「本座從來沒有試過,這次便宜你了。先說好,只一下,不可貪戀。」

蓮燈把別的都忽略了,單那句「只一下」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很彷徨,囁嚅道:「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貪得無厭,可如今騎虎難下,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可想……還要請國師見諒,這次恐怕不是最後一次,少說要兩年……」

國師心裡一驚,兩年,和他設想的大相徑庭。時間似乎有點過長了,不過偶爾一次,他應該能夠承受的。他做好了準備,笑得愈發靦腆了,往前微微湊了點,一手搭在她的肩頭上,「本座也不是那麼不好通融的人,話說明白了,一切都好商量。」

蓮燈瞥了瞥那只修長潔白的手,國師忽然這樣和顏悅色讓人受寵若驚,她笑道:「我就知道國師是好人,等曇奴痊癒了,請國師一定告知那位恩人是誰,我和曇奴去給他磕頭,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這下子國師臉上的笑容像暴雪後來不及凋謝的花,定格在那裡,變得僵而頹敗。鬧了這半天,她是討血來了,根本沒有要乖乖的意思!

國師拂袖而起,氣急敗壞地指著她,「百里蓮燈,你不要欺人太甚!」

蓮燈嚇懵了,不明白怎麼就風雲突變了。她哆哆嗦嗦站了起來,「國師,我從來不敢對你不敬。明明是你首肯的事,我知道自己很讓人不耐煩,可是……可是……」

「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什麼?」國師打斷她的話,簡直有點孩子吵架的架勢了,橫眉怒目道,「有話不能說清嗎?吞吞吐吐會對別人造成多大傷害你懂不懂?」

蓮燈傻張著嘴,國師這麼聰明的人,沒有想到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嗎?難道是想岔了嗎?她是為純陽血而來,他以為什麼?

「上次國師替我討血是在一個月之前,我回去後把血吊在井裡,曇奴喝一點取一點,前兩天已經用完了,迫不得已來找國師……」她困難地吞咽了下道,「除夕那晚國師同我一起吃餺飥看煙花,那時候國師說了,願意再替我討一回……」她戰戰兢兢將別在腰後的銀瓶托在手裡,「我把瓶子都帶來了。」

國師直覺喉頭一甜,險些噴出血來。他低頭看了看瓶子,她以為這是坊間沽酒,還帶上器皿了?他那麼寶貴的血,她說要就要,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他氣得說不出話,她卻還在裝傻,看他臉色慘白很擔心,喃喃道:「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國師哪裡誤會了,說出來大家好商量。」

說出來?這種丟臉的事怎麼說出來?國師撐著矮桌閉上眼,壓了壓手道:「你別聒噪,讓本座冷靜一下。」

蓮燈看他氣得不輕不敢多言,老老實實在邊上跽坐著,等了約摸一盞茶工夫他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心平氣和看著她道:「天氣越來越暖和了。」蓮燈呆滯地點點頭,他歎了口氣,「血存放不了那麼久。接下來你打算每七天來要一次,要夠兩年嗎?」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的確有點不切實際,兩年裡有多少個七天,要在一個不相干的人身上添多少道傷痕?她心裡也很愧疚,可是不這麼做曇奴會死的,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朋友殞命。

左右不是,她煎熬得厲害,坐在那裡腸子都要打起結來了,訕訕道:「勞國師替我問問,怎樣才能補償那位恩人,或者有什麼辦法讓我替他疼,傷口留在我身上也沒關系。只要能救曇奴,他要什麼我都可以豁出命去替他辦到。我知道我們如今就像蚊子一樣令人不堪其擾,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毒。我想過了,反正我的仇暫時報不了,曇奴獵殺的那個人是蜀地來的,我打算去劍南道尋訪,看看能不能查出些端倪。可是這期間曇奴的藥不能停,一停她就死了,所以還請國師勉為其難,也請那位恩人勉為其難,再幫我們幾次。」

決心是不小,說得也情真意切,可是刀割在身上,想想都覺得很疼。他知道她來相求,作為一位善心的國師,終歸是有求必應的,但這不妨礙過程中他有那麼一點凡人的猶豫和掙扎。傻子都知道自保,何況他呢!

「你讀過《孝經》嗎?」國師目光空洞,臉上有哀傷的表情,「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在逼一個好人忤逆,你罪孽深重。」

蓮燈愧怍地垂首,「我做好了準備,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所以對一個不問前程的人,再多的道德約束都是沒有用的。國師灰心喪氣地看著她,「本座覺得,有些無用功,不作也罷。曇奴的毒解不了,就算能捱到毒散,她的身體也垮了。活著是一種痛苦,為什麼不就此放手呢?別說本座心壞,本座是就事論事。」

蓮燈有些惱火了,「國師對身邊的人也是這樣嗎?如果中毒的是阿菩,或是春官甚至翠微夫人,你也會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嗎?其實我並不想一再的麻煩國師,只求國師告訴我那位宿主是誰,我自己登門求他就是了,何必非要多經一道手!國師責怪我不要緊,我有不足之處也虛心受教,但你不能讓曇奴去死。我只有曇奴和轉轉兩個朋友,誰死了我都會很難過。」

國師聽她大義凜然一席話,哂笑著別過了頭。慷他人之慨,虧她這樣臉不紅心不跳!說什麼只有兩個朋友,那遇見難題憑什麼一再來找他?他捋了捋衣袖起身,「你們的事本座不想管,要想打聽宿主是誰,本座也無可奉告。你可以走了,本座忙得很,還要去查星相記檔,沒那麼多閒情來接待你。」

就和蓮燈預先設想的一樣,果然最後又鬧崩了。他總是能夠抓住每一個點無限放大,然後同她找茬。難道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這樣嗎?她記得敦煌夜市上賣烤餅和葡萄的老人就和他不同,活得越長久,越是眼界開闊,把除了錢以外的一切都看淡了,哪裡向他這樣大事小情樣樣斤斤計較!

可是不能讓他走,他走了曇奴怎麼辦?蓮燈拽住了他的衣角,「堂堂的國師,說話不算話嗎?」

他掣了掣長衣想掙脫,沒成功,便也不反抗了,安然享受被她需要的快感。嘴裡卻不吃虧,拖拖拉拉道:「那天外面喧鬧,你聽錯了。」

她憤然而起,「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怎麼會聽錯?明明是國師吃了我的餺飥不好意思了,想出這個辦法來同我交換的。」

他忽然發現她居然還有指鹿為馬的本事,當時答應替她討血,完全是為了想讓她高興點,和餺飥有什麼關係!難道小小的一碗麵食,值當他為此賣血麼?他原本不想同她計較的,非要說出個子丑寅卯,他也不怕說不過她。

「本座從來不愛占人便宜,第二天讓人送了那些錢帛回贈你,難道還抵不過那碗餺飥嗎?女郎,做人要憑良心,不能因為本座眷顧你一些,你就肆無忌憚爬到本座頭頂上來了。需知道本座是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受任何的妄加揣測和栽贓。」

他的一番話徹底把她打進了塵埃裡,拿人的手短,哪裡好意思繼續糾纏不放。只是求不到血很著急,背上汗水氤進了傷口,一陣陣泛起痛來。她失魂落魄地挽起了袖子,仔細看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語道:「那就拿我的血試試,萬一有用呢……」

「不行!」他立刻道,「你的血不能用,用了曇奴必死無疑。」

他那麼大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惶然問為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算不是純陽,說不定能有一樣沾邊也聊勝於無。」

他卻把她的設想完全否決了,「你是半點也不沾邊,用了別人的血,或許隔三五個時辰才能死。用了你的,不消一炷香就看著她咽氣吧!」

蓮燈呆站著不知所措,這樣看來自己是純陰的了,怎麼好像比砒霜還毒似的。她眼巴巴看著他,哀聲道:「你當真不幫我麼?」

國師猶豫了下,心裡不舒坦,還是別過了臉,「不幫。」

她揉心揉肺地哭起來,不是裝樣,是真的山窮水盡了,往下一蹲,把臉埋進了掌心裡。

其實非要把人弄哭是個不太好的習慣,國師終於有了點愧疚之色,到底還是要給的,她帶著傷,為了自己一時痛快這麼作弄她,不是為人的道理。他垂手在她肩上戳了下,「罷了,我去,你別哭了。」

她抬起頭,沒有表現得很高興,一雙眼睛像浸泡在水底的曜石。國師被她看得心虛,忙點了點頭重申一遍,「我說真的,現在就去。」

她聽了才直起身,到桌前取了銀瓶來遞給他,「請代我道謝,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國師心裡五味雜陳,也沒什麼可說的,提起銀瓶便往外去了。

走在春光裡,心頭卻隱隱生寒,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頭。國師撫了撫自己的手臂,還好他自愈的能力比較強,前兩次的傷痕逐漸消退,只餘淺淺的印記了。可是還要再來一次,他不怕傷口只怕血,尤其是自己身體裡流出來的,那種恐怖簡直難以比擬。

要找個沒人的地方下手,事後還得裝得若無其事,真是難為自己。心裡不情不願著,卻也沒有辦法,只得回到總覽處,這裡是他午休的地方,沒有允許誰也不敢進來。他把銀瓶放在桌上,挽起廣袖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終於還是狠下心劃了上去。閉住眼睛不敢看,依舊能夠感覺到血順著手腕流淌出來時那種無可挽回的傷感。國師現在是脆弱的,默默承受了這麼多,那個只會大呼小叫的女人怎麼能夠理解。

他一心一意惆悵的時候會暫時忘了警惕,國師畢竟也是凡人。

蓮燈從他走出別館起就遠遠尾隨他,的確想見一見那個提供血的人,可是最後讓她發現了這個秘密,一時怔在那裡不知怎麼辦才好。

難怪他每次都顯得很為難,畢竟讓誰割自己兩刀都會下不去手。蓮燈心裡泛起酸楚來,先前她還怨他拿喬,可是知道了真相,才覺得一切都解釋得通。國師太不容易了,一邊忍著痛,一邊還要驕傲著,原來高姿態高格調要付出血的代價。

蓮燈說不出的感動,嗓子裡築牆,憋得心口生疼。不自覺邁了進去,他見她出現悚然一驚,險些把銀瓶撥倒。蓮燈忙上前扶住了,在他對面跪坐下來,羞愧得不敢正視他,「我沒想到……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國師很窘迫,窘迫過後就是惱羞成怒,「告訴你什麼?告訴你我就是純陽血,然後讓你抓回去圈禁起來?」

蓮燈愣了下,他不說她簡直要忘記了。一面難過著一面慶倖起來,以後不至於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了。本來就決定劫他回敦煌的,現在理由更充分了。

不過真要隔七天從他身上取點血,她又覺得難以言表地心疼起來。為什麼偏是他呢,國師憂國憂民還不夠,如今為了替她救人發展成自殘,果真太委屈了。

她吸了吸鼻子,「國師渾身上下都是寶。」

國師板著臉看了她一眼,「本座為你流血,你還罵人?」

她不是這個意思,他理解有誤,嗆她兩句她也不放在心上。盯著血裝滿,國師沒有收回手的意思,她噯了聲,「要溢出來了!」

國師忙瞥了一眼,頓時天旋地轉起來,抽了口涼氣,居然就此栽倒了。

蓮燈嚇得魂飛魄散,忙挪開瓶子替他止血。她是那種連手絹都沒有的人,唯一能派用場的只有襦裙上的絛帶。也不管那許多了,扯下來一圈一圈替他紮好,邊紮邊哭著喊他,「國師……國師……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會被太上神宮的人剁成肉醬的……」

國師迷迷糊糊間聽她絮叨,居然連一點自責的表示都沒有,真是狼心狗肺!

蓮燈忙著拍他的臉,搖晃他,忽然覺得很恐懼。國師表面年輕,其實身體是百歲老人的身體,難怪流了幾次血就暈倒了。他要是真的為此送命,那她以後怎麼辦,豈不是要孤獨終老了?越想越擔心,忍不住大聲抽噎起來,「都是我不好,要是不逼著你,就不會出這種事了。國師你快醒醒,醒了好罵我……」她自己身上也有傷,一通震動痛得鑽心,額角上的汗伴著淚水滴落下來,這一刻是真的怕,前所未有的怕。

國師卻暗暗竊喜起來,說她一根筋,還真的是一根筋,她就沒有想過他一死,她上回吞的藥會自動失效嗎?這人長了一副難以描述的脾氣,殺人的時候手段老練,平常為人處事時又顯得那麼缺乏經驗。不過她越哭越大聲,他也擔心她把人招來,壞了他的一世英名。終於「悠悠醒轉」,很孱弱地喝了聲住嘴,成功堵截了她的哭喊。

她兩眼水汪汪的,鼻尖通紅,看上去可憐得厲害,用力掐著他的胳膊說:「你醒了?覺得怎麼樣?」

他扶住額頭說沒什麼,不好意思告訴她自己暈血,只道:「今天沒吃早飯,又流了這麼多血,所以……」

蓮燈點頭不迭,「國師終歸有了歲數,不像年輕人那樣了,我都明白的。」

國師聽得怒目圓睜,一下子恢復了力氣,高聲道:「你說什麼?你敢說本座上了歲數?」

蓮燈意識到自己嘴快失言了,嚇得往後縮了下。這一縮不要緊,忘了繫裙的絛子還在他手腕上。大歷時興的少女裙裝是這樣的,裙身很長,高高繫在胸乳上方。所以裙口只要沒了束縛,接下來的事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