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國師當然不答應,不是不答應做皇帝,是不答應去敦煌。他覺得不能這麼容易便宜了放舟,應該找個地方藏起來,等自己恢復了功力返回神宮宰了放舟,然後再悄沒聲息地把身份換回來。反正放舟做國師依舊是頂著他的面孔,到時候誰真誰假,大曆的皇族和天下百姓一樣摸不著頭腦。

可是藏身的地方不好找,國師平時太安逸了,除了他的寢殿和九重塔,基本不去別的地方。蓮燈有點失望,「狡兔還有三窟呢,堂堂的國師竟然連個藏身之所都沒有。」

國師狠狠瞪了她一眼,「本座清清白白做人,又沒有壞心思,為什麼要給自己準備那麼多洞穴?」

蓮燈囁嚅了下,沒敢頂嘴。雖然他目前可能打不過她,但是他的威勢還在。況且受了不小的打擊,現在再氣他,萬一氣死了她也捨不得。

她只有好言好語安慰他,「不要緊,英雄也有走窄的時候,等我們捲土重來的那一天,讓天下姓曹的都拜在國師腳下。」她舉著金錯刀又朝長安方向比了比,「李老賊……你一定要活著等我回來。」

國師負手看了她一眼,「李行簡不過是個嘍囉罷了,虧你一本正經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他是冷了心腸,以前事不關己就不聞不問,現在似乎有了點轉變。蓮燈和曇奴交換了眼色,這回應該能從他那裡打聽到一些內幕了。她忙趨身上前,見他禪衣肩頭的縫線有些歪了,獻媚地替他整了整,「我一直覺得幕後還有黑手,只是國師不願指點,我自己沒能查出頭緒來……國師,看在你我有些交情的份上,不如將內情告訴我吧!」

他別過臉,絲毫不因為自己落難而放低身段,「誰與你有交情?」

曇奴很識相,她覺得蓮燈可能有必要和他深聊,有外人在場會張不開嘴。索性讓開了,讓他們好好談,談得好可以展望一下未來,談不下來還可以色誘。

她摸著鼻子往遠處指了指,「我去飲馬,別把馬渴死了。」

蓮燈看著她走遠,打掃了下喉嚨對國師道:「你我交情還不夠嗎?以後國師要和我在一起的,你功力盡失這段時間也要靠我保護。還有……我看過國師洗澡,這麼親近的關係,怎麼能說沒交情呢!」

國師陷入沉思,這麼說還真是關係匪淺。他的眉頭舒展開來,就地轉了兩圈道:「既然如此,告訴你也無妨。今上登基之初,關外常受西域各國騷擾。百里濟蕩平玉門關內外,功勞固然不可沒,但另有一位王侯出力也不小。後來百里濟駐守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便歸定王管轄。定王三十餘年未踏足中原,聖上表面與他手足情深,其實私下等同流放。當初奪嫡,定王也曾是皇位的有力爭奪者,可惜時運不濟差之毫釐,但雄心未滅。一個人能靜心蟄伏,不一定是認命,也還有可能是在積蓄力量。但礙於百里濟剛正,定王有忌憚,便想方設法除去眼中釘,於是才有了你阿耶的冤案。」他繪聲繪色說完了,竟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蓮燈臉上表情平靜,仿佛心裡早有成算似的。國師挑起了眉毛重申一遍,「定王是你真正的仇人,比什麼高筠、李行簡都要棘手得多!」

還是石沉大海,蓮燈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早就料到了,果然是這樣。」

國師發現自己從太上神宮出來後,身後的光芒全都消失了,也或者他在她面前從來就沒有揚眉吐氣過。他很失望,「你既然知道內情,為什麼還要問本座?」

「我只是想求證一下。」她歎息著,撐腰看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太陽升起來了,心裡的彷徨卻愈盛了。戍邊的定王,屯兵十萬,有無數像曇奴那樣的死士,所以會比李行簡難殺一萬倍。她回頭看國師,「王阿菩應該是知道的,可是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偏讓我到中原來?」

國師說:「一定是王朗怕你找定王報仇小命不保,所以指引你來長安,拿幾個蝦兵蟹將泄洩憤,順便遇見我。」

她嗯了聲,「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你?」

國師面露赧色,「那是他的心機,別看這個人道貌岸然,其實滿肚子壞水。」

蓮燈沒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心裡亂糟糟也沒想去追問。李行簡現在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她最應該找的是定王,那就更沒有理由在中原磋跎下去了。

她回身看國師,朝陽的金芒照亮他的眉眼,他臉上一派安和,沒有半點遭遇挫折的樣子,依舊從容得像每個平靜的早晨,起床後喝一盞茶,吃兩塊糕點,然後背著手在花園裡漫步,閒來無事看一看日出。

她試著說服他,「國師常年肩負著大曆,難道不覺得累麼?讓放舟替你兩年,你趁著機會去別處遊歷,這樣不好麼?」

他想了想,「也沒什麼不好,可本座就是不高興,不喜歡被人李代桃僵。」

他的不高興不喜歡是最大的理由,蓮燈有些氣結,「那你要同我分開嗎?」

國師緩緩調過視線來瞥她一眼,「你這是什麼意思?說好了你來照顧本座飲食起居的,還沒過三個寒冬四個夏呢,你就打算卸肩了?」

她低頭搓了搓腳尖,泥地上被她搓出個小小的坑來,「我想回敦煌,你和我一起去。」

他說不,「我還要對付放舟。」

雖然教訓放舟是很要緊,但是這個關頭,難保人家沒有放長魚線等他上鉤。她是覺得可以再緩一緩,並不完全出於私心,她也是為他著想。可是他根本聽不進去,報仇的心情看不出有多熱切,反而帶了幾絲戲謔的味道,似乎躍躍欲試。

她本來不想打擊他,又覺得不說憋得難受,便拖著長音陰陽怪氣道:「昨晚露天待了一夜,狼狽得不夠,打算接下去日日如此呐。」

國師掖著兩手顯得萬分鄙夷,「本座會短了你的吃喝不成?」說著轉身,沒有交代去向,自顧自地走了。

蓮燈心裡有點慌,忙叫了聲:「國師去哪裡?」

他擺了擺手,「爾等在此等候。」一面說,一面佯佯去遠了。

曇奴回來之後追問結果,蓮燈怕她為難,定王二字說得很猶豫,「我若是同你的舊主為敵,會不會傷了你的心?」

曇奴哈哈笑了兩聲,「什麼舊主不舊主,我們這些人和坊間的小廝、酒博士一樣,出死入生只為糊口飯吃,談不上感情。我是孤兒,五歲那年進了慈幼局,你可能想像不出我吃過多少苦,當初一起被選中的有二十個,到最後只剩三人,活下來的大多弄得半人半鬼。你見過我一身的刀傷,多少回從閻王殿爬回來的,定王對我沒有任何恩義可言,相反我恨他入骨。」

蓮燈放下心來,複遲疑道:「既然定王與我阿耶的冤情有牽連,你在他帳下多年,就沒有聽說過半點消息麼?」

曇奴搖頭說沒有,「這樣重要的事,輕易不會讓我們知道。再說剷除百里都護靠的是文鬥,沒有動用死士暗殺,因此我是半點也不知情。」

她黯然點點頭,靜站了一會兒,朝國師離開的方向眺望,低聲嘟囔著:「不會一去不復返吧!」

還好沒有,隔了兩個時辰他回來了,手裡提著個布口袋。走到她面前隨手一扔,裡面的銀錠和金葉子頓時散落了一地。他抬了抬下巴,「本座沒什麼狡兔三窟的本事,但是本座的手段更加直接有效。」

的確是,東山再起需要資本,看這一袋東西,折便成銅錢,少說也有三萬貫。蓮燈好像突然明白了朝廷對付他的決心,也許就因為他是個巨貪也說不定。

有錢固然有了底氣,可無處容身依舊是個難題。他們如今不在城內,往西北走是最好的選擇。當初從敦煌來長安時沒有過所,一路都靠偷關,積累下的經驗回程再用,絕對駕輕就熟。

如此只剩迷倒國師一項了,蓮燈摸了摸荷包,蒙漢藥時刻為他準備著。國師現在和凡人無異,解決起來應該不難。別看他平時挑剔又小氣,其實心性單純,也許這世上沒有比他更達觀的人了。比如放舟,她曾經很信任他,他總說和她有婚約,她居然還有一點相信。可是最後他變成那樣,再也做不成朋友了,一輩子都是敵人。

她沒有遭受過背叛,這是第一次,很覺得傷心。唯一值得慶倖的是國師還是原來的國師,朗朗若朝霞舉,從來沒有令她失望過。所以越是珍惜,越是要緊緊抓在手裡。待她和定王的私仇了結了,真假國師的風波也日漸平息,到時候再讓他和放舟算帳不遲。

只是這種頭上無瓦的日子苦了國師,他錦衣玉食享受了一百多年,突然落難,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蓮燈口袋裡那些鋥亮的鐵片終於派上了用場,用它們打來兩隻野兔子,架火烤著吃。曇奴為了便於行事,到一戶農家順了個瓦罐回來,煮了一罐野菜湯,把整包蒙漢藥都下了進去。反正這回是孤注一擲,如果辦不成,接下來可能就得跟著他進城。他不理俗務太久了,那五官靈台郎不知還有幾個是他的心腹,萬一踏錯一步,國師細皮嫩肉的脖子經不住刀割斧砍。

「如果定王有篡位的決心,應該一直窺視中原動靜。」她撕下一大片肉遞給國師,東拉西扯著,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說他會不會想到是百里濟的女兒找他們報仇?」

國師按著兔肉的絲縷咬下一長條,細嚼慢嚥著,隨口道:「不一定,畢竟處決百里濟的政命是他承辦的,他會再三確認,不讓你們有死而復生的機會。」

但人算不如天算,讓她僥倖活了下來。蓮燈頷首,「如此最好,可以先入碎葉城,反正我等得起,哪怕混進王府做個灶下婢,總能夠侯到動手的機會。」嘴裡絮絮說著,接過曇奴遞來的粗陶碗,仔細把湯吹涼了,殷勤送到國師面前,笑道,「熏肉燥口得很,國師喝點湯吧!過會兒我和曇奴搭個小帳起來,我們睡外面,國師睡車裡。」

到了這種地步也不挑剔了,國師接過野菜湯一飲而盡,喝完咂了咂味道,直皺眉頭。沒過多久搖晃起來,蓮燈樂呵呵張開手臂,他遲遲看了她一眼,一下栽倒在她懷裡。

抱著一個郎君怪不好意思的,但絕對不影響好心情。兩個女孩一陣雀躍,費盡力氣把人搬進車內,不知道藥效能維持多久,不敢耽擱,連夜往靈州方向駛去。

曇奴駕車,蓮燈在她身旁坐著,不時回頭看一眼,國師動靜全無,一切按照她們預想的方向發展。只是很奇怪,照理說放舟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們,留著病根等將來發作麼?如果他想徹底取代國師,當然是殺了他一了百了,那麼金吾衛也好,神宮徒眾也好,不會這麼安靜。現在看來,有心放他們走似的,這裡面一定有些內情是她們不知道的。

兩個人都涉世未深,懷疑歸懷疑,仍舊一門心思往外沖。蓮燈甚至害怕國師半道上會醒,中途又給他灌了一回藥。

曇奴說:「用量別那麼重吧,太狠了把人毒傻怎麼辦?你要抓個傻子做壓寨夫人嗎?」

蓮燈長籲短歎著把藥包了起來,實在不行只好綁上,等出了京都地界,哪怕他吵著鬧著要回來也不成了。

雖然前路渺茫,但撿個國師回家,心裡實在很歡喜。不過鳴沙山暫時不能去,放舟知道他們無路可走,也許就在那裡等著他們。蓮燈決定在張掖落腳,地方大了容易藏身,先把國師養熟了再說。

然而設想得雖好,到底還是太天真了。趕了一夜的路,天將明時到了陳陶斜,車馬漸漸走近關隘,只見那高大的木柵兩掖黑壓壓站滿了戍軍。關中設二十六關,京畿四周的不過是上關,餘下的還有中關和下關。他們來的時候門禁沒有那麼嚴,蒙混蒙混也能夠過去。現在不同,放舟畢竟是個縝密的人,知道只要中關設卡,他們就插翅難逃了。

曇奴轉過頭看了蓮燈一眼,硬闖恐怕不行,無奈只得停下來。原想後退另謀別的出路,沒想到正遇上戍軍交接,校尉率部眾就跟在他們車後,這下連回頭路都給切斷了。

蓮燈緊張起來,看國師,他側身而臥,正沉沉好眠。她順手扯下一塊幔子兜頭把他蓋住,這個時候似乎只有硬著頭皮碰運氣了,說不定那些兵卒睡迷了,忘了她們的名字。但凡運氣平常一點,過所掏出來大概就剩鋃鐺入獄了。

曇奴低聲道:「一口咬定出關會親眷,國師的那些金銀呢?拿上一兩樣,偷著塞給盤查的人。」

所以乾脆謊稱沒有過所,就算要補辦,也比架在槍頭上好。蓮燈點頭應了,跳下馬車先去打頭陣。心裡到底緊張,也用不著故作鎮定,索性畏縮著上前,肅了一禮道:「侍官在上,奴要出關投親。」

門禁上的禁軍看了她一眼,也未說別的,簡單扔過來兩個字,「過所。」

她囁嚅了下,「奴去寧州,未出關內道,要什麼過所?」

那禁軍瞪著兩眼,惡聲惡氣道:「沒有過所便去官衙補辦,不必多言。」

這樣也好,暫時避過去再想辦法,忙揖手道是打算折返,沒想到一個領頭的副尉揚聲叫住了,抬起刀把指了指馬車方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車上是何人?」

蓮燈暗自心驚,腦子裡轉得飛快,敷衍道:「車上是家叔,染病多時不見好轉,實在無奈,欲回鄉祭奠祖先祈願保佑……」

副尉顯然不需要聽她解釋,問這兩句不過是例行公事,車上的人以及行李都要檢查,這是上面頒下來的令。也不看她,帶著兩個禁軍便往車馬走過去。蓮燈知道不妙,國師的長相實在紮人眼,那些奴兵要查,連過所都用不著,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