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尉率眾到車前,曇奴被他們趕了下來,這個時候真的束手無策,要開打,分明是以卵擊石。兩個人心裡著急,緊緊扣著雙手,扣得掌心一片濡濕。
那個副尉倒沒有立時查驗,在車轅上敲了敲,回頭望向她們,「敢問娘子們是何出身?」
蓮燈略怔了一下,大曆對車服有很嚴格的規定,比方僧侶商賈不乘馬,老者胥吏乘葦軬車等。她們的平頭馬車是春日祭上隨便搶來的,不知道是哪個顯赫人家娘子乘坐的,裡面要是裝了個叔叔輩的男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蓮燈不知哪來那麼大的說胡話的本事,欠了欠身道:「回侍官的話,奴家的阿娘是梁王妃的傅姆,家父在蘭台供職。」
這麼說來乘車的問題是有驚無險地通過了,接下來就是車內人了,病重的中年人,哪裡長得像國師那樣白淨明媚!
副尉打開車門,蓮燈和曇奴齊齊揪起了心,想來會看見車內美人春睡,一派旖旎吧!蓮燈也後悔自己扯得太過了,倒不如說不長進的阿兄醉酒來得實際些。料想這次可能出了大岔子,沒想到車廂裡傳出了劇烈的咳嗽,一個羸弱的聲音哀嚎著:「怎麼還不走,要耽擱死你阿爺麼!」
蓮燈和曇奴對覷,忙上前看,車裡臥著一個陌生的中年人,面貌平平,額角上長了一大塊黑斑。皮膚黯淡唇上卻光滑,依舊穿著國師的禪衣和雲頭履,看樣子是國師易容了。只是再怎麼改變五官,做不到無中生有,大曆這個年紀不留唇髭的幾乎沒有,所以他的模樣實在有些怪異,像神宮裡的內侍盧慶。
曇奴掩住了嘴,蓮燈一疊聲說就走,矮著身子塞了兩片金葉子到副尉的手裡,輕聲道:「請侍官通融,家叔病得很重,若錯過了吉時,恐怕就要一命嗚呼了。」說完招致國師一個白眼。
副尉垂下手摩挲著金葉子,一時陷入了兩難。東西是好東西,也要有命消受才好。萬一從他手上放跑了人犯,到時候問起罪來,多少金銀都難以自保。於是攥著賄賂的贓物毅然轉身,大聲喝道:「此三人有可疑,請將軍定奪。」
蓮燈看著他的背影傻了眼,「拿了我的錢還要抓我?」
甬道那頭兩隊戎裝的軍士大步而來,領頭的將軍一身明光鎧,護肩饕餮猙獰,甲上銀鱗耀眼。蓮燈和曇奴沒了主張,實在不行只有撒腿跑路了。她們退到車前,回頭望了眼,國師躺在幔子後面,大概對她們的應變能力很失望,總之滿臉的無奈。
蓮燈雖然懊惱,但是看他一動不動也著急,叫了聲阿叔,「他們要來抓我們了。」
可是曇奴忽然往前邁了一步,蓮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位元將軍到了眼前,不是別人,竟然是蕭朝都。
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怪,不想見的人,偏偏在你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曇奴避無可避,蓮燈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那是種深深的羞愧,明明很想念他,但是見了他又忍不住要閃躲,神情動作便難言的失措。
蕭朝都腳下頓了頓,似乎也對一切無所適從,但終歸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並沒有猶豫太久,到她面前拱了拱手,「娘子別來無恙。」
曇奴欠身向他肅拜,「有勞將軍掛念,沒想到今天遇見將軍,我……很好。」
氣氛有些尷尬,這種情況下的相遇悲情彌漫,也沒有機會訴衷腸。但蕭朝都的確是喜歡曇奴的,從他的眼睛裡能看到眷戀和不捨。
如果曇奴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也許會成就一段姻緣也說不定。現在呢,他們是油和水,永遠難以交融。
曇奴是個清醒又自卑的人,她不確定蕭朝都會不會因他們不多幾次的來往而選擇放過他們,所以用一種近乎哀告的眼神望著他。蕭朝都當然品得出來,心裡也有掙扎,甚至開始衡量他們歸案後誰的罪責比較重,曇奴能不能因為沒有參與全身而退。結果是不能,她並不是一塵不染的,她身上的毒從哪裡來,恐怕和荒郊發現的那具屍首不無關係。
所以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他看了車內的人一眼,沒有興趣弄清他到底是真國師還是假國師,抬手一揚,將披風高高撩了起來,「他們是本將舊識,沒什麼可疑的。放行,讓他們通關。」
曇奴站在那裡,覺得渾身的血液向下流淌,漸漸冷起來,快要結冰了。沒有開始就結束,好像是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了,但是沒辦法,這就是她的命吧!
蓮燈跳上車駕轅,輕輕喚了她一聲。她回過神來不再遲疑,鞭梢狠狠抽打了下,馬車跑動起來,穿過門禁的時候她沒有回頭,照她的話說越看越捨不得,還不如不見,就此忘了更好。
蓮燈替她難過,扒著車圍子回望,蕭朝都站在那裡,朱紅的披風映著鐵血的關禁,漸漸遠了。她向他揮動臂膀,他微抬了抬手,又無力地垂下了,一定傷心得難以言喻。
「等我們再回長安,說不定蕭將軍還在等著你。」
曇奴搖了搖頭,「我不想再來長安了,以後就留在敦煌,找個營生,把自己嫁了。」
蓮燈害怕和她分開,也覺得她和蕭朝都的故事不應該就這麼完結,便道:「轉轉還在長安呢,我日後也要跟著國師打天下,你不和我們在一起嗎?」
車後的人到這時才被她們想起,趕緊推開車門看,國師盤腿坐著,一臉的不耐煩,「你們要把本座帶到哪裡去?」
蓮燈愉快地說:「去扁都口,上河西走廊。」
反正已經出了中關了,他現在想回去她們也不會停車。國師果然很生氣,說了一串文縐縐的罵人的話,蓮燈和曇奴仗著聽不懂,不以為然。
本來以為他至少要罵三天,誰知並沒有。也就抱怨了一炷香吧,很快他就看開了,「本座還沒去過西域,走一遭也好。」
天上的太陽照著,連吹過來的風都是暖和的。蓮燈見他不鬧,心裡輕鬆下來,抖著韁繩問他,「那麼久一直待在一個地方難道不覺得悶嗎?其實國師借著閉關的名義,早就遊歷完名山大川了吧?」
他倚著車圍子看外面的景色,神情疏懶。似乎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麼,獨自喃喃著:「終於能夠離開長安了……」
聽他的語氣反而很慶倖似的,怎麼和先前的反應不一樣了呢?蓮燈回頭看他,「國師說什麼?」
他的唇角優雅地揚起來,手肘支著菱花窗,潔白的手指掖在靈巧的下頜上,隨意敷衍了句沒什麼,頓了頓又一笑,「以後我們恐怕要相依為命了,本座身子弱,你們要好好照顧我。」
蓮燈點頭不迭,想起他隔三差五要給曇奴供血,就覺得怎麼伺候他都不過分。
他長出一口氣,微微歪著頭,垂眼看衣襟上雲紋的鑲滾,慢聲慢氣道:「敦煌與長安相距四千里,你們來時走了四個月,腳程太慢了。現在剛及春分,四月到武威郡,五月到酒泉,應該差不多了。」
蓮燈和曇奴怪叫起來,兩個月走四千里,幾乎是不可能的。蓮燈不好掃他的興,磨磨蹭蹭道:「有時候會遇到不好的天氣,比如下雨,還有沙漠裡起風,難免要耽擱。」見他似有不豫,忙和曇奴交換下眼色,立刻又點頭,「既然國師想走得快些,那就儘量吧!不過兩個月太急進了,還是看情況,能趕則趕。要是老天不賞臉,腳程慢一些,人也不那麼辛苦。」
他婉轉瞥她一下,眼波欲滴,「早點趕到碎葉城宰了定王,也好早點折返長安奪回我的國師寶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男人手上無權,就像老虎沒牙一樣,連你這樣的人都敢欺負我。」
蓮燈大呼冤枉,「我幾時欺負你了?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負我!」
國師哼了聲,一面安然在車內享受著,一面指控她的累累罪行,「你對本座下藥,叫本座阿叔,還害本座自毀形象易容成那麼難看的模樣,要換了平時,你真有這樣的膽子嗎?如今本座是虎落平陽,你還不許我斥你兩句?」
蓮燈無言以對,其實不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是讓他發洩一下,他矯情夠了,接下來就正常了。
反正很快樂,小皮鞭在車轅上輕輕敲擊著,她轉過頭看曇奴,溫聲道:「你身上不好,進去躺一會兒吧!」
曇奴聽後笑著搖了搖頭,不敢同國師靠得那麼近,雖說他和蓮燈的相處她看在眼裡,似乎為人還不算壞,但他的和煦也只針對蓮燈罷了。
有時她會從他的眼裡看到凜冽的光,夾帶著嗜殺的、毫無感情的東西。
她以前在死士堆裡生存,對這種不經意間的流露毫不陌生。
國師給她的感覺就是深不可測,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目的,她旁觀著,有種說不清的恐懼。別無選擇下的同行,暫時的隱忍只是為了後計。
但願國師不是她猜想的那樣,因為蓮燈喜歡他,曇奴也要說服自己接受他,至少不要看他處處覺得可疑。
「到了狄道還是換馬趕路的好,駕車太慢了,不及我們來時速度快。」
蓮燈是無所謂的,她背上那點傷一天輕似一天了,騎馬奔襲沒有大礙。只怕他們受不住,一個體弱一個挑剔,別累出什麼毛病來。
睡了一夜的國師還是有點人性的,他掖著袖子招呼,「你們進來歇著,換本座駕轅。」
曇奴留了一份心,但蓮燈對他沒有猜忌,只傻乎乎地說:「你駕轅,認得路麼?」
他稍稍頓了一下,模棱兩可道:「你給本座指個方向,大致不跑偏,只會離敦煌越來越近。」
蓮燈說不必,一味讓曇奴進去。於是國師同曇奴換了個位置,他像個活招牌似的,風流倜儻地坐在輿前的橫板上。郊外的風吹過來,吹起他的袍角廣袖,依舊乾淨得不染塵埃的樣子。
「以後人前不能再稱國師了,換個叫法吧!」他很寬宏地說,「本座特許你直呼本座的名字。」
蓮燈遲疑了下,叫他臨淵麼?叫不出口。
他皺眉問為什麼,「這個名字不好聽?」
她笑著說不是,「國師比你的名字更適合你,再說我心裡很尊敬國師,如果直呼其名就變得長幼不分了,壞了規矩。」
所以有時候過分尊敬也不是好事。他喟然道:「本座已經很久沒有聽人叫我的名字了,活得忘了自己,只知世間有國師,不知國師叫臨淵。」他笑了笑,「要是不習慣,那就再換換,我沒有小字,要不然叫阿臨?阿淵?還是像放舟那樣,索性叫阿兄?」
那她更不敢了,不過他連她和放舟私底下的談話都知道,倒也奇怪得很。
「國師知道放舟與我阿耶的淵源嗎?」她小心翼翼道,「他好像與我阿耶很熟,據說我阿耶將我許配給他了。」
他吃了一驚,「他這麼告訴你的?」言罷陰沉著臉哼笑了聲,「你還信他的不成?你們年紀相差甚遠,他結交你耶娘時你才五六歲,你阿耶再如何慢待你,也不會將你許給他。」
她哦了聲,「這樣就好,我還想著尋個時機去找我阿耶的墓,把長安發生的事同他說一聲呢。既然沒什麼關聯,那就不必麻煩了。」
他有些好奇,「你不想追根溯源嗎?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至少應該去祭奠一下。」
蓮燈眯眼看著蜿蜒的小路,仍舊還是搖頭,「不想去打攪他,至少在我大仇未報之前不去。如果做一件事覺得沒把握,還是先不要告訴別人的好。辦成是意外之喜,辦不成呢,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她有時候通透得叫人驚喜,但大多數時候不會考慮那麼多,也許還是因為記憶不完整的緣故吧。哪天突然恢復了,不知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境況。
不論如何,過了陳陶斜後基本就是安全的了。原本有雄心兩個月走出河西走廊的,事實證明與女郎同行,瑣碎的事情很多,一路走走停停,這樣的旅程和他設想的不一樣,但是別有風景。
又過十幾日,到了平涼。穀雨那天遇上一場大雨,沒有進城,在城廓不遠處一間廢棄的小廟裡停留下來。那時天將黑了,神台的蠟燭釺上恰好還有殘存的兩截蠟頭,點燃了,再生一堆火,掏出幾塊烤餅來,就著雨水就能吃。
幾天沒嘗肉味,國師又開始挑剔,把手舉到火堆前照了照,「斷了油水,本座手上的皮都快乾了。」
蓮燈仔仔細細看了兩眼,明明很細嫩,比她的好多了。不過既然發了話,必須懂得意會,於是連忙安撫,「進城要查過所,有點麻煩。我看見不遠處有個溝渠,明天天一亮我給你抓魚吃,今晚先將就,好不好?」
她這樣萬事順著他,這種相處之道很怪異。曇奴有時候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對換了軀殼,因為這種願打願挨的情況委實不合常理。
蓮燈這個可憐鬼,像鰥了多年的老光棍忽然迎娶了美嬌娘,卑微得堪稱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