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體格真好,國師的肩背真結實。她靠在他肩頭,心裡覺得安定。
「你走了很遠麼?」她還帶著委屈的聲調,「我上岸後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你。」
他說不太遠,「只在附近轉了轉。」
「可是我先前想打野味,找了半天一隻都沒找到。」
「那是因為你笨。」
蓮燈信以為真,自己沒有他能幹也是不可否認的,這麼一來無話可說了,只道:「你以後去哪裡要先和我說一聲,我尋不見你會很著急的。」
他的心裡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緊緊手臂,嗯了一聲。
她把兩臂抻在他肩頭,左手雞右手魚,他走一步,那些菜色就顛蕩一下,兩股不同的腥味鑽進他鼻子裡,他偏了偏頭,沒有發作,想起她剛才的樣子,話裡又有些酸溜溜的,「你那麼怕我走失,是因為純陽血嗎?」
她連想都沒有想,「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罷了,最要緊的還是我不想和你分開,分開了不是得腸穿肚爛麼。」
「那如果這藥的功效沒有我說的那麼厲害,你可以離開,還會這麼著急找我嗎?」
她把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頸項上,顛沛了一個月,國師身上的熏香早已經散盡了,卻隱隱帶上了青草一樣乾淨的氣息。她閉上眼深深嗅了嗅,「還是會找你的。」
「為什麼?」
「少了一個人我會覺得冷清。」她囈語似的,有點昏昏欲睡,「還有因為我喜歡你。」
他的心上像被紮了一下似的,她說出來似乎不帶任何份量,但到他這裡卻成了負擔。
喜歡是什麼東西?值幾個錢?他嘲諷地笑了笑,「本座是國師,不能娶親的,你應該知道。」
她不以為然,「喜歡和娶親有什麼關係?你只要在我身邊,天天讓我看見你就好了。」
國師發現不大對勁,似乎本末倒置了。明明他才是債主,為什麼到最後有種血本無歸還賠上自己的感覺?他不屈地申辯,「不是我和你在一起,是你必須和我在一起。」
她唔了一聲,「有什麼區別嗎?」
國師張口結舌,想了想區別是不大,但是細究起來,又變成了原則性的大問題。於是告訴她,「應該是以本座為主,你為從。」
她點頭稱是,「我每天都以你為主,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無賴地開解他,「要求不要太高,能過日子就行了。我會對你好的,也不會讓你勞累,你就踏踏實實的跟著我吧,別想太多了。」
國師背著她,茫然走著,鬱結不已。她趴在他的背上,還說著這麼豪邁的話,也算無恥到一定境界了。
她一定覺得他是被她搶來的,即便後半程是他自願,事情的起因在那包蒙漢藥上,主導權就在她那一方。
果然是年輕孩子,簡直幼稚得可笑!
國師撇了撇唇,把她放了下來,「本座累了,換你背我。」
蓮燈咽了口唾沫,看看他人高馬大的樣子,要背起來可能有點難度。不管怎麼樣,先試試再說吧!
她把東西交給他,轉過身擺開架勢,豪氣干雲地說了聲,「來吧!」
國師垂眼審視,那麼瘦弱的身板,脊背窄得像鯽魚似的,勇氣倒可嘉。應該讓她知道厲害,看她還嘴硬!他果真伏了上去,結果她體力不支,一下被他壓趴了。
兩個人交疊著摔在草地裡,狼狽不堪。蓮燈艱難地從底下發出聲音來,「救命……」
國師手裡的魚和雞早扔了,從她身上爬起來,跪坐在一旁,氣咻咻指責她是故意的。
蓮燈灰頭土臉,她一直認為自己力氣很大,沒想到居然背不起他。
她覺得很沒面子,信心也受挫,翻起身滿腹怨言,「我怎麼知道你這麼沉,你壓上來的時候應該慢一些,一點一點的來。我又不是馬,你突然跳上來,我怎麼受得住!」
國師聽她埋怨,說得很委屈也很在理,於是開始反省自己的失誤。
漸漸注意力移到她的嘴唇上,看著那近在眼前的唇瓣開合,陽光下她的臉潔白無暇,像《洛神賦》裡描寫的那樣,穠纖得中,芳澤無加。
他的腦子裡蹦出個奇怪的想法,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我們乖乖一下吧!」
蓮燈愣住了,剛才還在辯論,怎麼突然想起要乖乖了?
再說她依舊覺得這種事不能隨便做,做的時候難為情還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不能和女人太親密,破功之後變成老頭子怎麼辦?
她是打算推辭的,可是他態度很堅決,這個想法其實一直盤踞在他心裡,他每每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壓制住。
一定是越得不到越渴望,只要嘗試過,自然就沒什麼稀罕了。所以他決定來一次,不管她答不答應,說到做到。
「閉嘴!」他緊張地喝了聲,「連親都不能親,怎麼一輩子在一起?」
她當真不再說話了,他把她拉得近一些,發現那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他,讓他無所適從。他皺了皺眉,探手把她的眼睛蒙上,這下子好了,什麼都不見,只有她的唇,在陽光下綻放出迷人的光彩。
國師心頭雀躍,慢慢靠上去,這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子,這種感覺應該會長久停留在記憶裡吧!
第一次總是美好的,他全心全意地投入,不喜歡這個時候被人打擾。
手腕翻轉,指尖石子勁射向林間,匆促的腳步聲退散了,這下子可以安安靜靜受用了。
他捧住她的臉,把嘴唇貼了上去。
所以就這樣被乖乖了,蓮燈心慌意亂,又覺得不無遺憾。她知道書上寫的這種情況應該在洞房裡發生,她卻是在荒郊野外。
還好這人是她喜歡的,談不上排斥,定下心來感受,國師的嘴唇果真如設想的那樣美味,很柔軟,很細膩,天生適合親吻。
意亂情迷是不至於的,不過暈頭轉向罷了,蓮燈是這樣,國師亦然。
反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感覺,唇與唇相接,彼此的氣息那麼近,蓮燈是溫暖的,國師冰涼。
她忽然想起初到神宮那晚,放舟懸空在她上方同她對峙,明明也是毫無溫度的。
難道易容之餘,有什麼辦法連體溫也一併改變麼?她腦子裡胡思亂想,然後他同她分開了,坐在那裡回不過神來。
兩個人對看一眼,有點尷尬。國師表明瞭他的看法,「很有意思。」
蓮燈除了心驚肉跳,沒有特別的感悟。她還擔心他會不會慢慢蒼老,愣著兩眼看了他半天,還好一切如常。
當然國師並沒有告訴她有意思在哪裡,四片嘴唇貼一貼,如此而已。
但是看得出國師很高興,再也沒有難為她,依舊任勞任怨地背著她,走了近三里地。
在平涼休整了兩天,繼續沿著既定的路線向河西走廊進發。離扁都口越近,路上來往的胡人商隊越稠密。漸漸可以看到熟悉的景象了,遠眺有祁連山,近處有當當的駝鈴。
蓮燈和曇奴再也不會覺得四面不著邊了,她們同西域人相處,比和中原人相處更得法。
至於國師,把他的矯情發揮到了極致。
他們這一路走得很慢,芒種才到武威郡。六月的氣溫已經相當高了,沙漠上的風吹過來,白天更是熱得焦心。
國師不能忍受驕陽曬傷他的皮膚,必須一天五六次停下喝水洗臉。市面上的油紙傘最大的只有三尺來寬,國師嫌遮不住腿,為此大發了一通脾氣,要求蓮燈兌現承諾,因為當初她答應給他做大傘的。
蓮燈沒辦法,找到鳩摩羅什寺旁的一家傘匠鋪,請匠人專門製作,傘柄一頭要能固定在馬鞍上,免得他又抱怨撐傘撐得手疼。
等待的過程比較漫長,傘匠要從傘骨開始一個部件一個部件現做,起碼得花上三天。國師有耐心,在石羊河邊上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了,臥房要自己挑選,包下了蓮花池旁的一間,閒來無事,悠哉悠哉坐在寬深的臺階上,臨水賞花喝茶。
曇奴和蓮燈遠遠站著,對他這種生活態度表示服氣,「其實我們也應該像他一樣,要懂得享受,將來老了死了,才沒有遺憾。」
蓮燈點點頭,「我也想這樣,可惜沒有他那麼好的命,他可以指派我,誰來供我差遣啊!」
長籲短歎一番,曇奴說:「如果就此平平靜靜地生活,國師帶來的那袋子嫁妝也夠度過餘生的了。」
蓮燈聳了聳肩,「那些錢,他一個人花還不夠呢!」
國師是個花錢的行家,要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住最好的,只可惜沒有黃金做的馬,否則連馬都要拿金子鑿成。兩個人對視一眼,晃了晃腦袋。
正在惆悵,國師又有差遣了,讓曇奴去買筆墨,招蓮燈來,玉手一指,「給本座摘兩朵荷花來。」
國師是個有情調的男人,墨寶不愛寫在紙上,有時題在牆頭,有時題在井圈。這次忽然來了新靈感,要寫在蓮花的花瓣上。
曇奴得了命令撒腿去辦了,蓮燈登船撐篙,照著他的意思,摘了最大最淡雅的兩朵回來。
國師遞給她一把剪子,教她怎麼把花瓣卸下來,自己一手支著身子,一手瀟灑地執壺往盞裡斟茶湯,「練字不能拘泥於約定俗成的東西,比方有人把字寫在楓葉上,寫在手絹上,興之所至,才能最大程度發揮功底。你看這花瓣瑩潔可愛,在上面題字是不是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見蓮燈一臉茫然,他無趣地別過了頭,「這麼高雅的東西你肯定不懂,王朗相人的眼力還是這麼差,白白浪費了好名字。」
蓮燈怨懟地看他一眼,把蓮瓣一片一片放在他面前,低聲道:「這裡是通往河西走廊的咽喉,我想帶曇奴去看看胡醫,說不定能打聽到毒的出處。」
他手上頓了頓,曼聲說好,仰頭看天色,「不過待會兒有一場雨,可小心別淋著了。」
蓮燈應了聲,回頭看曇奴端著筆墨過來,忙擺放好了量水磨墨。他意態慵懶地飽蘸了狼毫,舉著花瓣寫起來,什麼「夢回不見萬瓊妃」,什麼「兩段顏色一般香」,一連寫了十幾瓣。寫完放進水裡,花瓣本身是有弧度的,像個小船一樣,搖搖晃晃隨風飄遠了。
等他詩情發散完了,蓮燈和曇奴把東西收拾起來送回屋裡,蓮燈不太放心他一個人,問他獨自留下可行?他闔上眼睛點點頭,又擺了一下手,示意她們忙去吧。
兩個人換了衣裳出門,剛到臺階下,曇奴就把她拉到了一旁。蓮燈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納罕地看她。她壓聲道:「我剛才出去買筆墨,見這客棧四周圍有些奇怪的人。你沒有發現我們一路沒遇見什麼波折麼?這是逃難,能夠這樣不慌不忙,不可疑麼?我問你,國師的功力恢復沒有?」
蓮燈道:「他整天懶洋洋的,能騎馬絕不走路,看不出他恢復沒有。」
曇奴拍著大腿嘀咕,「國師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不要因為自己喜歡他,就當真把他當成九色那樣的了。」
蓮燈還是大度地微笑,「我從來沒有低估他的能力,我是想,只要他不害我們,他想怎麼樣就隨他的便吧!」
這話也有道理,她都打算幫他謀朝篡位了,還有什麼事能大得過這個?曇奴無法反駁,任她拉著往街市上去了。
漢人大夫看了千千萬,連宮中致仕的御醫也瞧過了,都對曇奴的病束手無策。這裡西域文化昌盛,蓮燈多方打聽,終於尋見了一位口碑頗佳的胡醫,抱著一線希望,從客棧摸到了驛站。
大曆的驛站一直承擔著多種功能,接待信差、來往客商以及朝廷官員,也為流放的罪犯和官奴婢提供吃住。自從河西走廊被打通,大曆對胡人採取的一直是友善謙和的態度,所以像這類遊醫雖然卑微,卻可以長期滯留在驛站裡。
蓮燈帶了錢帛登門拜訪,胡醫相當熱情,也像中原大夫一樣講究望聞問切,只是略有不同,他看到最後,還加上了嘗。把曇奴的血滴進水杯裡稀釋,觀其色,辯其味,然後撚著唇髭的翹尖歎息,「能活到今天,不容易。」
蓮燈心頭一喜,「能解嗎?」
胡醫搖了搖頭,「這種毒和牽機藥有些相似,中毒之後全身麻痹,得不到及時救治就活不成了。我在西域諸國行走時曾經有過耳聞,古回回國稱這種藥為『押不蘆』,照中原的話說,應該叫屍參。」
蓮燈和曇奴面面相覷,「這是個什麼參,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胡醫看出她們惶恐,愁眉苦臉道:「這種毒刁鑽難解,我也沒有真正見識過。據說是長在墓裡,形同人參,需用惡狗刨挖,出土後惡狗即死,再連同犬屍一起埋回坑裡。一年後挖出來,押不蘆根須滲透進了犬屍,屍骸雖腐爛枯臭,在背陰的地方卻能蠕動如生……」
曇奴毛骨悚然,顫聲問:「這麼說來是沒救了?」
胡醫沉吟了下道:「也不能肯定沒救,不過要解,需找到熟悉這種藥的人。回回國兩百多年前就滅亡了,原址在如今的疏勒國和碎葉城一帶,若是運氣好,也許能有破解的方法也不一定。」
這是個好消息,至少知道了這種毒的來歷,不再無頭蒼蠅一樣了。蓮燈把錢送到他手上,千恩萬謝後辭出來,抓著曇奴的手說:「既然毒是地下長出來的,就一定有人能解。我們不在酒泉停留了,直接去碎葉城,一則替你找解藥,二則我和定王的賬正好順道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