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返回的途中去取傘,在鳩摩羅什寺裡上了兩柱香。蓮燈祈願早日找到屍參的解藥,另外希望國師後面少些刁難。上了河西走廊,越往西氣候越惡劣,中原待慣了的人一時恐怕難以適應,又是乾燥又是炎熱,不知國師會鬧出什麼花樣來。曇奴卻在擔心轉轉,她們都走了,太上神宮又出了這麼大的變故。終歸是給人做妾,會不會受王妃的欺壓,齊王對她好不好……斷了聯繫,一切都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她歎了口氣,就算牽掛著,也鞭長莫及了。

走出寺廟,恰逢一場大雨,剛取回來的傘正好拿來一用。蓮燈把傘扛在肩上,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覺得這傘大得像個移動的棚子,傘柄往地上一插,就可以在底下吃住了。

「這下國師總沒話說了。」她的兩根手指在傘骨上彈了彈,打算再多準備幾個水囊,必要的時候另買一匹馬,專給國師裝他那些詩情畫意的玩意兒。

說起詩情畫意,對人卻不像生活態度那樣積極。他們乖乖之後的相處並沒有任何改善,他還是極盡所能地指派她為他服務,沒有半點親近後應該對她好一點的覺悟。

難道這就是他另眼相看的表示嗎?

他支配曇奴比較少,什麼累活重活都留給她幹,是不是就像大家一致認同的那樣,對自己人不需要客氣?

「可能國師表達好感的方式比較特別,不客氣也是種榮幸,國師能讓你幹活是看得起你。」曇奴這麼安慰她。

所以娶個嬌生慣養的美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尤其彼此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時,美人有權通過壓榨你,讓自己過得更舒坦。

蓮燈無話可說,所有的不滿也只敢在背後發作一下,見了他,依舊滿臉笑容,供他任意差遣。

趕回客棧的路上天昏地暗,六月裡是這樣的,下一場雨,把所有的能量都積蓄在一兩個時辰裡,爆發起來聲勢驚人。

響雷像炸開了鍋,此消彼長,閃電橫跨蒼穹,天像要裂開一樣。

這種天氣最恐怖了,弄不好就會劈死人的。

蓮燈和曇奴瑟縮著,扛著傘一路狂奔,終於衝進了客棧裡。

這家客棧因為費用相比一般的更貴些,客源並不算太廣。

過去的三天冷冷清清,今天倒有些特別,進門的時候見廳堂裡座無虛席,快入夜的緣故,長桌上供滿了飯菜。

但看這些人的模樣,似乎和外面過往的客商不同,一人隨身一個包袱,交叉的扣結處露出橫刀的刀柄,也許就是曇奴口中所說的奇怪的人。

蓮燈同她對視了一眼,心裡有點緊張。生怕是長安派來的十二衛追殺到此了,國師獨自留在這裡,千萬別遇上什麼麻煩。

她們匆匆往後面那片蓮花池趕去,天上滾雷隆隆,遠看國師的屋子房門緊閉,平時他怕熱,願意引湖風入室內,今天的異樣讓人心頭打顫。蓮燈顧不上那把傘,隨手擲在道旁,摸摸腰間的彎刀,騰身縱到了門前。

聽屋內沒有動靜,難道出了意外麼?她剛要抬腿踹,裡面人把門打開了,只見他深衣落拓,領口大敞著,長髮垂在胸前,還沾著隱約的濕氣,看樣子是剛沐完浴。

曇奴腳下刹住了,算計失誤,似乎不是她們想的那樣。這種情況下她不該出現,好在她跑得沒有蓮燈快,於是很識相地回去撿了傘,就勢遁逃了。

蓮燈呢,已經殺到門前,躲也來不及了,只得訕訕收起腰刀,笑道:「國師在屋裡啊?」

他瞥了她一眼,「怎麼?上次沒看夠,這次打算繼續?」

她紅了臉,「不是的,我離開有一段時間了,怕你一個人出事罷了。」

他聽後沒什麼表示,只道:「我好得很,用不著一驚一乍的。」

他轉身入室內,她跟了進去。他回頭看她,「進來做什麼?」

蓮燈在這方面還是很自覺的,「我來替你倒洗澡水。」

他掖著兩手站了片刻,然後說不必,「我自己收拾完了。」

他居然會親自動手,蓮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也不理她,轉身去推窗放紗簾,他穿著繚綾,這種衣料垂墜,略躬身便勾勒出腰臀的曲線。蓮燈忙移開視線,摸了摸後腦勺道:「前面廳堂裡來了很多可疑的人,穿官靴,帶著兵刃,不知是什麼來歷,我們要及早離開才好。」

他應得無關痛癢,「那明早就走吧!」

蓮燈窒了下,「還要等到明天?國師不怕是放舟派來的人嗎?」

他拂了拂袖子道:「他派來的人能被你發現,那就說明他太不濟事了。河西走廊上往來的人多,這麼草木皆兵法,還能活下去嗎?」一面說著,一面揭開香盒的蓋子挑了幾顆塔子。

蓮燈還在苦惱,他回身望了她一眼,「愣著幹什麼?來替本座燃香。」

她噢了聲,忙掖好腰刀上前找火鐮點紙撚子。之前一直風餐露宿,到了武威才過上兩天像樣的日子。國師身上可以不熏香,但臥房裡必須保持氣味芬芳。不得不承認,他的生活比起她們的確要精緻得多。

蓮燈趁著點香的當口同他說起看胡醫的結果,「曇奴中的是屍參毒,那位胡醫講解了出處,我聽得寒毛倒豎。世上怎麼有這種東西呢,我從小長在關外,並沒有聽到關於屍參的傳聞。」

他倚著憑幾審視自己的指甲,喃喃道:「屍參……我倒是在文獻上看過有關這種毒的記載,不過回回國消亡時,這種毒就已經絕跡了。」

「據說是長在墓穴裡的,所以才特別陰寒,要用你的純陽血來化解。」她拿銅針撥了撥香塔,扣上了香爐鏤空的蓋子,「那個胡醫說回回國的遺址在如今疏勒國和碎葉城一帶,我要去那裡找解藥。曇奴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了,她一天比一天虛弱,我害怕她哪天會無聲無息地死掉。我想讓你和她找個地方隱居下來,我一個人去,比三個人行動更方便。等我找到了解藥,立刻回來同你們匯合。」

國師白了她一眼,「你讓我同她獨處?孤男寡女的成什麼體統?本座要和你一起去,讓她自己回鳴沙山。」

蓮燈沉默下來,心裡略微有點高興。他還知道避嫌,和她以外的女郎在一起會覺得彆扭麼?看不出來他是這麼忠貞的人。

她膝行幾步靠過去一些,「你和我在一起難道不是孤男寡女麼?怎麼就成體統?」

他漂亮的眼眸一轉,伸手勾她的下巴,「我們都乖乖過了,自然與別人不同。你這樣放心我?如果我又去和曇奴乖乖,你心裡什麼想法?」

蓮燈擺手道:「曇奴不是這樣的人,她剛正不阿,不會被美色迷惑的。」想了想,似乎有點不那麼開心了,抓著他的手說,「你不能和別人乖乖,你要從一而終。」

他仿佛受了驚嚇,「你在胡說什麼!」

她蠻狠地用力掣了掣,「你記住我的話就好了,我是不會害你的。這種事只能和一個人做,今天你明天他,你的嘴成什麼了?」

然後在他一臉震驚的表情裡繼續哀歎,「你那個藥還有沒有?給我一顆,我也要拿來餵你。只讓我一個人受約束,似乎不太公平。」

他哂笑了一聲,「你以為這是交易?本來就是你得罪了本座,本座懲罰你,要你一輩子為本座做牛做馬。」

「我現在不覺得這是懲罰了。」她靦著臉笑道,「反正我不會背著你和別人乖乖,也不怕腸穿肚爛。可是你呢?你能不能像我一樣老實?」

國師腦子有點暈了,暈著暈著心頭胡亂一陣驟跳。她這是在向他示愛,一定是的。

說了這麼多表忠心的話,最後希望他也一心一意待她,放舟說過,陷在愛情裡的女人都這樣。

他眯眼看她,這麼年輕稚嫩的臉,她懂得什麼是愛嗎?

一定以為喜歡就是了,不過她比九色踏實得多,九色受點委屈還蹶腿撒野,她不會。她倒是能吃苦,讓她幹什麼都不反抗,實在引發他欺壓的欲望。

「你希望本座一輩子只有你一個女人?」他垂眼看,看到她擱在席墊上的手,慢慢攀過去,壓在她手背上。

蓮燈有點不好意思,什麼只有一個女人,這種話聽上去太讓人害羞了,不過確實是她心頭所想,便坦誠地點了點頭。

「那個藥……待以後吧,本座覺得時候到了,自然會給你的。」他輕聲說著,往前靠了一點點,「本座現在想抱抱你,你不反對吧?」

在蓮燈看來抱抱的程度還不及乖乖,既然親都親過了,抱一下也沒什麼。

他得她首肯,把她圈進了懷裡,收攏手臂,抱得很緊很用力。

蓮燈靠在他胸口,天氣悶熱,即便大雨也沒能減輕空氣裡的燥意。他身上涼颼颼的,簡直是防暑佳品。

所以她拱過去,沒留神拱得太大勁了,直接把他撞倒了。他沒放手,把她一起帶倒,她不太客氣,手腳纏住他,痛快地喘了兩口大氣。

國師畢竟是男人,這種情況難免心浮氣躁。況且離開長安,肩上的擔子一下減輕了,這一路對他來說和遊山玩水無異。

人在放鬆的狀態下,很多事都不那麼重要了,他懂得開解和調劑自己,偶爾一次放縱沒什麼大不了的,越是這麼想,心越像風裡的柳條,搖曳款擺起來。

不過他沒什麼經驗,不知道怎麼抒發胸口積攢的情緒,只是把她壓在底下,看她的眉眼和嘴唇,都是他能夠接受的。

他低頭吻了她一下,「要乖乖。」

蓮燈傻笑著,這時候覺得國師應該也是喜歡她的。不過他的深衣都滾得起皺了,她小心替他捋了幾下,開始擔心他過會兒又要嫌棄,她還得找博士借鈷鉧來替他熨平。

他和她分開一些,低聲道:「你以後就跟著本座吧,不管發生什麼事,在本座身邊,本座不會虧待你。」

她點頭不迭,連連說好。

他吻她的嘴角,從臉頰一直往下,嗅到她頸項裡少女的幽香,如蘭似桂,蕩人心魄。身體某一處蠢蠢欲動起來,他暗自驚訝,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了朦朧的慾望。是純粹的男女之情,對象居然是個十六歲的孩子。

他尷尬不已,她還太小,很多事懵懵懂懂不明就理。要是衝動之下做了什麼,以後她別無選擇時,也許會恨他的。

他艱難地撐身坐起來,略平了平心緒挪到妝台前,扔了把桃木梳子給她,讓她伺候他梳頭。

蓮燈跽坐在他身後,從鏡子裡看他的臉,他似乎不太高興,難道是自己身上有汗味,熏著他了?她偷偷嗅了嗅腋下,好像沒什麼味道,不至於玷污了他吧!

「國師怎麼了?」她放輕了手腳篦那青絲,長而直的髮,在日光下會煥發出類似靛紫的色澤。她一直很羡慕他的頭髮,現在碰上機會,手指趁亂耙了兩下。

國師有點落寞,說不出哪裡不歡喜,總之笑不出來了。他垂下眼睫沉默良久,半晌才道:「剛才我們討論的事,就這麼決定了。」

蓮燈經過了一連串的心情起伏,已經想不起來說過什麼了,遲遲嗯了聲,「哪件事?」

「我和你一起去碎葉城,讓曇奴回鳴沙山,有王朗照顧她,不會有事的。」

她皺眉思量,搖頭說不行,「解藥沒有找到之前,她不能和你分開。敦煌天氣太熱了,血沒法儲存,她斷了藥會堅持不住的。」

「那就一起去。」他把裝頭油的瓶子掂在指尖盤弄,一遍遍無意識地撫那凸起的紋路,說得斬釘截鐵。

蓮燈無奈,只得答應了,又道:「如果一同前往,我怕你們會有危險。長安發生的事,定王必然收到消息了,不知王阿菩現在好不好,但願他沒有什麼閃失。」

國師臉上淡淡的,眼睛裡的光漸次涼下來,語調變得禪語一樣單寒,「緣如潮水,聚散有時……情傾得太多,就不珍貴了。」

如果當真在乎,又怎麼能夠做到收放自如?只有不達心底才會有這種感悟,國師應該是時刻保持清醒的,淺嘗輒止,懂得自控。

雖然很高明,令她佩服,但她卻沒來由的感到失望。

她把那把梳篦緊緊握在手裡,再看他,他慢慢閉上眼,外面輕雷陣陣,雨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