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次日上路,晴空萬里。天地被洗刷一新,更加熱得透骨。

蓮燈和曇奴沒有遮擋,曬得睜不開眼,國師的傘卻足夠大,他在底下搖著摺扇喝著涼水,騰不出手來控韁,在馬鞍上插一根竹竿,竹梢懸一小把青草,堪堪吊在馬嘴前方。

所以聰明的人,越是在嚴苛的環境下,越能夠充分激發智慧,他的奇異裝備雖然很實用,但限制也大,不能跑動起來,就得連累她們忍受暴曬。

蓮燈頗有微詞,「這樣什麼時候才能到碎葉城?國師把傘熄了吧,我們跑一段,舒展舒展筋骨。」

她好言好語建議,完全得不到他的回應,「誰讓你們只準備了一把,未雨綢繆的道理都不懂,挨曬也是活該。」

她現在很後悔,不該給他做這把傘的,早知道這麼磨蹭,還不如聽他抱怨幾句呢。她賭氣道:「那我們分頭走,到張掖碰頭。」

國師別開了臉,「萬一本座走丟了,到時候你們別後悔。」

這個問題很嚴重,確實不敢輕易嘗試,蓮燈束手無策,只得由著他的性子。

好在國師一向是嘴上厲害,心地還算純良,隔了一會兒收起那套玩意兒,與她們一同揚鞭,向西疾馳而去。

奔波了十幾日到達甘州,入夜未趕得及進城,在城外的空地上留宿。

巧得很,不遠處就是她們救下轉轉的地方,故地重遊,總有無限的感傷。曇奴又在喋喋念叨:「轉轉好不好,打架能不能打過齊王妃……」

蓮燈有點不舒服,連著好幾天了,一直噁心頭暈,症狀也不太像中暑,自恃能挺住,沒有同他們說。

安營紮寨之後就不行了,攤在草地上動彈不了,嚇壞了曇奴和國師。

國師是個很奇特的人,通藥理卻不通醫理,抓著她的手腕把了半天的脈,一無所獲。

蓮燈開始惶恐,她的身體一向很好,這次病勢洶洶,如果不是中毒,難道是有孕了?

乖乖了兩次,應該不會那麼立竿見影吧!可是她越想越怕,自己感覺症狀和醫術上記載的很像,不敢和曇奴說,更不敢和國師商量,一個人悶悶不樂,以為自己快要生孩子了。

曇奴很著急,踮足眺望,夜幕下的甘州城像張翅的雄鷹,兩臂向外拓展,在茫茫的原野上形成一個巨大的,蓄勢待發的陰影。

現在想進城幾乎是不可能的,大曆治下,只有酒泉以西不實行宵禁制。她回頭看蓮燈,「能忍得住嗎?明早才能找大夫呢。」

蓮燈說不要緊,「就是有點燥熱,你打點水讓我涼快一下。」

曇奴立刻牽上馬找水源去了,蓮燈身邊就剩下慌亂的國師,蹲在她面前問:「你餓嗎?本座給你烤餅吃。」

國師不善於照顧人,遇到這種情況不知該怎麼辦,想了想又道,「想吃葡萄嗎?前面的商隊一定有,我去給你找。」

她一把抓住他,掙扎了很久,懊惱地說:「你應該對我負責。」

他愣了一下,「何出此言啊?」

她拿兩手蓋住了臉,甕聲道:「你對我動手動腳好幾次,現在出了事,你不該負責嗎?」

他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皺著眉頭思量了半晌,「到底出了什麼事?」

蓮燈想起自己大仇未報,心裡很難過,哽咽道:「我覺得我可能要生孩子了,這下可怎麼辦!」

國師跌坐在地上,定著兩眼看了她好久,忽然抬起袖子掩住唇,難以自控地大笑起來。

究竟是有多傻的人,才覺得親了幾次就會懷孕。他雖然經驗不足,但孩子是怎麼來的,多少瞭解一些。

這個人的腦子簡直單調得讓人驚訝,不過也不能怪她,十三歲前不會去接觸那些,十三歲後在洞窟裡生活,靠看佛經和各色典籍打發時間,所以一切只憑猜測。

他笑了一陣,發現她捂著嘴哭了,於是笑聲堵在喉嚨裡,重新咽了下去。

他開始考慮怎麼同她解釋,權衡了很久安撫她,「你聽我說,這樣是不會懷孩子的,必須有更進一步的接觸,比如兩個人脫光衣服,摟摟抱抱什麼的……」

他說得很艱難,不過至少是把話交代清楚了。蓮燈恍然大悟,但是依舊有點信不過他,「你沒有騙我吧?」

他說:「我為什麼要騙你?不肯負責麼?」

她不說話,就那麼乜眼望著他,他覺得很冤枉,「本座是這種人嗎?」

她還是不置可否,於是他憤然道,「你放心,如果當真有了孩子,本座絕不推諉。」

這下她放心了,只是身上不舒服,也不願意多說話。曇奴回來後倒了水給她擦拭四肢,漸漸症狀減輕一些了,後半夜睡得很香甜。

國師卻開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了,野外風大,蚊蟲倒是很少,但她那個委屈的表情總在他眼前晃。還有孩子……他從沒想過會有孩子,他是個有今生沒來世的人,留下那麼多的牽掛,終究不是好事。

他側過身看,她裹著薄毯,呼吸勻停。

剛才是被自己嚇傻了吧,明早起來回想,一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

他想著,手臂枕在腦後,看著天上星月發笑。

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生活確實變得有趣多了。共同經歷一些患難,友誼漸深,目前來說還算不錯。

遠處響起了羌笛聲,悠揚的音調,和著風聲聽上去有些悽愴。

慢慢那羌笛裡混進了竹笛,截然不同的兩種音色,在黑夜裡有種懸異的味道。

他翻身起來,看她們沉沉好眠,不聲不響往平原那頭去了。

他前腳走,曇奴後腳便跟了上去。不敢離得太近,相距約莫四五丈,遠遠尾隨著。

天上星輝繁盛,國師的身影看得還算清楚,她不確定他功力恢復沒有,唯恐被他發現,脫了鞋子提在手裡。

行至一處坡地,國師停下來,她忙就地隱藏好,朦朧裡見有人過來接應他,兩三個黑影向他叉手行禮,可惜太遠,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曇奴心頭突突跳起來,她一直覺得國師不簡單,但連路他行動謹慎,很難發現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當時長安城內大亂,她們身在其中當局者迷,沒有時間考慮。現在回憶一下,太多的疏漏了。

一個掌管了太上神宮一百多年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被小小的春官奪了大權。

所以他是有目的的,連同跟她們離開中原,一切都在計畫之中。但是計畫究竟是什麼?

他和蓮燈糾纏不清又是為了什麼?自己現在是離不開他的純陽血,可是蓮燈的是純陰血,難道問題就出在這裡麼?

她忽然覺得有點恐懼,一環套一環,網兜裡裝的是蓮燈。

如果國師有能力召回舊部,根本就用不著跟她們遠走西域。

就算想離開長安散心,他身邊的人也無須隱藏不是嗎?

不能再耽擱了,怕國師就此折返,她來不及回到原地。複提著鞋後退,不知怎麼踩到一截枯枝,哢嚓一聲響。等不到她抬頭,迎面一陣勁風襲來,一隻戴著鐵甲的手扣住她的脖頸,鋒利的爪尖壓在她的血管上,激起冷而鈍重的痛。

她倉惶抬眼,襲擊她的人在月色下面皮鐵青。她試圖掙脫,他緊了緊虎口,幾乎插破她的喉管。她向遠處望去,國師舉步,轉眼而至。

屍參的毒耗光了她的修為,她連半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本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沒想到國師抬了抬手指,鉗制她的人會意了,放開她,拱手退了下去。

國師趨近兩步,嗓音裡帶著誘哄的味道,溫聲道:「你不會告訴她的,對不對?」

他口中的她當然是指蓮燈,曇奴也是腥風血雨裡走過來的,並不懼死。她只是擔心蓮燈,怕他對她不利。

她下勁握住了雙手,「你不要傷害她。」

他點頭說當然,「我從來沒想過將她如何,這一路上我們相處甚歡,所以只要你保持沉默,明天太陽升起,一切還如以前一樣。」頓了頓複一笑,「曇奴,你太緊張了。本座是國師,身邊的人不可能全部被放舟蒙蔽,有幾個辦事的心腹,值得大驚小怪麼?沒有他們暗中保護,我們不可能無驚無險行至這裡。你如今這樣懷疑本座,本座心裡很不高興。三更半夜的,你為什麼跟蹤本座?」

曇奴答不上來,她確實是懷疑他,即便他的解釋說得通,她不信還是不信。

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她看不透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善與惡都在他股掌之間,他可以讓人放了她,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再殺她。她要想活命,唯有將計就計。

「我以前是定王的死士,國師應該知道的。」她緩了口氣道,「我雖然中了毒,戒心卻沒有中毒,該有的防備,一樣都不會少。我也不否認對你起疑,因為這一路實在太順利,不合常理。不過既然說開了,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國師不想讓我告訴蓮燈,我不說就是了。」

國師負手站著,對她的回答還算滿意,「本座不願意濫殺無辜,也知道殺了你會讓她傷心,所以留下你,但願你不會讓本座失望。」

為什麼他忌諱讓蓮燈知道,既然無害,多出一些人同行,也好減輕蓮燈的負擔,不是麼?

他應該是看出她的疑惑了,但沒有要對她解釋的打算,揮了揮手道:「你該回去了,萬一她醒了,見我們都不在,會讓她誤會的。」

曇奴沒來由的一陣臉紅,這種情況下擔心的居然是這個,實在叫人無言以對。

她退後兩步,匆匆去了。夏官目送她走遠,回頭叫了聲座上,「當真不殺她麼?」

他嗯了聲,「留著有用。」沒有再交代什麼,踏著月光佯佯走遠了。

蓮燈對昨夜的事一無所知,第二天起身有點犯暈,不過噁心的感覺已經減退了。國師堅持要帶她進城看大夫,「讓他們好好看看脈象,究竟有沒有懷孕。」

曇奴駭然回頭看他,他的嘴角噙著一貫的笑,眼風輕飄飄掃了過去。她知道他是有意說給她聽的,他和蓮燈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麼?

蓮燈是個傻瓜,她只是覺得不太好意思,紅著臉說:「我昨晚病糊塗了,你千萬別當真。現在暑氣退了,這就上路吧,再走一個月應當到敦煌了。」

他轉頭看西方,綠意與荒漠交錯,莽莽沒有邊際。路上消耗了太多時間,的確應該加快行程了。

從敦煌到碎葉城還有很長一段路,他們已經花了將近三個月,再這樣下去恐怕不能趕在定王調動兵馬前到達了。

如果十二個時辰全花在馬背上,走出河西走廊並不需要多久。

他以前沒有機會到西域,以為扁都口外的環境已經算是惡劣的,其實不然,真正的挑戰在酒泉往西。

那裡有大片的荒漠,戈壁灘上佇立著被朔風吹得千瘡百孔的山體,國師覺得自己也快變得和這些地貌一樣了,捂得再嚴實,也抵擋不住風沙侵襲。

馬在沙漠裡難以維持長途奔襲,於是換成了駱駝。蓮燈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心情變得很好。她已經很久沒有唱紅狐狸了,今天是十五,便仰天直著嗓子嚎起來:「你的窩在哪裡?在彩虹的盡頭,月亮城以西……」

國師聽她的荒腔野調,聽得很入味,她唱了一夜的歌,等太陽出來的時候,正走在一處沙丘的脊背上。

她勒住了駝繩指給他看,向東一片的土墩和山包正沐浴在晨光裡,那種赤紅的龍盤虎踞的景象太壯觀,看得人心頭栗栗然。

蓮燈極力向他炫耀,「我說過吧,到了這裡你就會發現沙漠好了!」

他眯著眼遠眺,「太熱了,沒覺得哪裡好。」

蓮燈認為他實在嬌氣得過分,一個男人,沒有她一半吃苦耐勞的精神。也不管他的感受了,反正這裡離她的地盤很近了,再走一程到三危山,那裡有條宕泉河,他要是願意,可以跳進去洗個澡,然後再去見王阿菩。

想起王阿菩,她們走之前聽說他打算找人開窟,不知現在籌備得怎麼樣了。先前定了三年之約,如今一年就回來,他看到他們會很高興吧!

尤其她還帶回了國師,老友闊別,一定有說不盡的話。

她很著急,急於見到阿菩,駱駝被她趕得撒蹄狂奔。待到鳴沙山時黃昏已近,安全起見沒有直接到穀底,趴在山頂上往下看,石壁上的洞窟還是原來的樣子,雖然黑洞洞看著荒涼驚悚,但又熟悉得可愛。

如果阿菩在,至少有一個洞窟裡應該亮著燈,可現在整面崖壁都是黯淡的。

蓮燈心裡隱隱覺得惶恐,他人到哪裡去了?

曇奴也有不好的預感,但怕她擔心,盡力往好處想,「可能阿菩受邀去別處了,也可能是洞窟裡短了吃的,他去市集上了……我們從棧道兩頭上去,不要點燈,一個一個洞窟找。」

蓮燈剛要應,被國師阻止了,「無論如何等到天亮再說,黑燈瞎火的,萬一洞窟裡有埋伏,無異於自尋死路。」

他說得在理,她們沒有辦法,只得盡力忍耐。也未消多久,河谷出現了一支火把,蓮燈心頭一喜,料定是阿菩回來了。

想要起身,國師拽住了她,示意她看谷底,陸陸續續出現了第二支、第三支……最後居然是個十幾人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