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大雪封住了峽谷,他們在扁都口的中段。四下張望,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大軍被困住,定王焦急異常。這不是個好兆頭,還未交鋒便折損在這裡,這次的一鼓作氣豈不成了笑話?他也有些怨怪國師的意思,「國師說三日之內必出扁都口,為什麼才過兩日便降大雪?」

國師垂著眼睫頷首,「本座是說了三日之內,因為三日之後還有更糟的天氣。大軍如果不能順利離開,待到雪停,這峽谷裡的屍首會堆積如山。」

定王噎了下,憤恨不已,又不能發作,氣得漲紫了面皮。轉頭對副將大喝,「點五名折衝都尉,命他們各帶一千二百人鏟雪開路,一天之內打開通道,全軍夜行,務必在明早之前走出扁都口。」

副將領命去了,可是男人的火氣一起,便實在難以消磨。定王在帳中來回走動,見國師依舊波瀾不驚的樣子,心裡疑竇漸起。看了都護蔡琰一眼,冷冷笑道:「若有天災,國師既然能夠預測,大軍可在張掖駐紮兩日再行通過,為什麼急在這三天內?國師與小王和蔡都護如今是在一條船上,理應為我等擬定最有利的行軍計畫。如今這怏怏十三萬人被堵在了這裡,稍有閃失全軍覆沒,難道是國師願意看到的嗎?」

蓮燈在一旁聽著,心裡七上八下。看國師,炭火的紅芒映照他的臉,潔白的狐裘也染上了一層緋色。他慢悠悠瞥過來,視線在蔡琰臉上一轉,蔡琰是個滑頭,這種時候只會打圓場。複望向定王,緩聲道:「殿下似乎已經忘了那道詔命了,張掖的趙神通手中有五萬人馬,現今還在觀望階段。只要中原傳來戰報,朝廷一旦平息政變,殿下的大軍很有可能面臨前後夾擊的危險。停留在張掖,殿下不怕夜長夢多嗎?扁都口是道天然屏障,如果趙神通有異動,本座還能在扁都口設陣讓他有來無回,但若是平地交戰,本座就是大羅神仙,也不能保殿下人馬無一傷亡。」言罷哼笑一聲,「殿下起兵,本就是一樁冒險的買賣,成敗與否端看命數。殿下若覺得本座無能,本座可以回去過我的自在日子。至於以後的事,殿下好自為之吧。」

上了年紀的人,脾氣都有了道行,一旦發作起來很難平息。定王不得已,上前長揖賠禮,「國師千里迢迢助我返京,小王心懷感激。只因剛才慌了陣腳,一時說話欠妥,還請國師見諒。」

國師臉上並沒有露出半點緩和的跡象,廣袖一拂,轉身走出了大帳。

定王有些著急,忙對蓮燈使了眼色,「阿寧,快替阿耶說幾句好話。」

蓮燈無奈,只得跟了出去。

外面雪下得正大,他一身白衣立在天地間,只見一頭烏黑的長髮飄拂,還像當日在太上神宮時一樣。她撐著傘過去,將他罩在傘下,「生氣了嗎?」

他說沒有,「在找風眼,看雪幾時停。」

蓮燈和他並肩而站,隔了一會兒道:「如果你要走,會帶上我嗎?」

他想都沒想便說當然,「把你留在這裡,我終究走不遠,最後還得回來。」

她往他身邊挨近了些,「其實我暗裡希望你們鬧翻,可惜你們都只是說氣話,沒有人當真。」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帶了溫度的氣息,在眼前交織出稠密的雲霧,「到了這個地步,容不得回頭。」他低頭看她,輕輕微笑,「我早說了不希望你隨軍的,軍中戾氣重,整日劍拔弩張。你在這裡,只會擔驚受怕。」

「要是我不在,怕更放心不下。」她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川道,「剛才阿耶責怪你,我心裡很難過。我知道你盡力了,他卻還在說你應當如何,不該如何。我有時候想,你為什麼要走到這步。可你不願同我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著你,知道你目下還好好的。」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揶揄道:「你阿耶讓你來勸我,你倒好,全然不提?」

她有點尷尬,「我也不希望你們鬧得不愉快,不過對我來說,這位父親到現在還是陌生的,我沒法把他當成最親的人。」

他仰起唇,嫣紅的唇色在這琉璃世界裡鮮豔得像花一樣。接過她的傘,手臂一揚,將她罩在狐裘底下,得意道:「你最親的人本就該是我,相認了月餘的父親,怎麼同本座比?」漸漸頓下來,聲音變得低沉,喃喃道,「我為什麼把自己攪進兵戈裡……因為定王和我談了一筆交易,他說他手上有另一半《渡亡經》。」

蓮燈愕然,「是真的嗎?」

他聳了聳肩,「不知道,不過他駐守關外這麼多年,碎葉城本就是回回舊址,當真在他手上,也說得通……他最好不要騙我,否則事情就大了。」

蓮燈心下悽惶,他們各有各的算盤,整件事裡要分出誰好誰壞很難,世上行走,確實也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

在雪地裡站得可能有點久了,加上狐毛撩撥她的鼻子,她痛快打了個噴嚏,唾沫噴了他一臉。他噯了聲,語調裡充滿鄙夷,「這麼粗魯的人真少見!」

她紅了臉,「對不住,來勢洶洶沒控制住。」一面說一面替他抹了兩把,撅著嘴抱怨,「乖乖時沒見你嫌我粗魯,現在卻大呼小叫!」

他說:「不一樣,要是你舔了我一臉,我是不會嫌棄你的。」

她嗔道:「我又不是狗,為什麼要舔你!」

他哈哈一笑,摟著她說:「你要著涼了,回去吧!」

有時候他的預測真的很准,蓮燈果然受了寒,回到帳裡就發起熱來。她自己還調侃,「我身體一向很好,冬天趟水也不會傷風。一定是因為和你在一起,沾染了你的壞習氣,也變得嬌貴起來了。」

他蹲在帳邊煎薑茶,忙得沒有時間搭理她。蓮燈靠著褥子看他,換做以前他應該負手在一旁看著,指派你指派他,自己是絕對不會動手的,因為怕傷了自己的皮膚,怕弄髒自己的衣裳。現在真不一樣了,他開始懂得體貼人,哪怕是蹲在那裡撥撥火,也是個巨大的進步,值得她高興好久。

可是她覺得這回的確病得挺厲害,身上滾燙,到最後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朦朧間聽見曇奴來過,問她的病情,在她榻沿上照看了一陣子。然後軍中的醫官替她號脈,開了一劑表汗的藥,吩咐廝兒去煎來。

發熱是最難受的,渾身疼痛,四肢像灌了鉛一樣難以挪動。她感覺臉頰燒灼,呼出來的氣簡直能融化冰雪。國師在她邊上守著,不停換冷手巾替她敷額,忙碌了很久,她的情況也未見有起色。其實這種小病不多要緊,就是時間趕巧了。五個折衝府奉命打通前面那段峽谷,及到傍晚時分準備得差不多了,大軍要連夜開拔。這個時候她的燒還沒退,隱約出了一點汗,但是人勉強可以動。

定王愁眉不展,「病得不是時候啊,峽谷裡溝渠枯樹縱橫,馬是不能騎的。這樣吧,命人做頂小轎,讓四個人抬著就是了。」

國師卻說不必,「夜裡深一腳淺一腳,萬一有人沒走穩,摔傷了本座的紅顏知己怎麼辦!我自己背,用不著別人。」

蓮燈窘得很,他說起紅顏知己來簡直不能再順溜了。定王的笑容難堪,國師卻老神在在,拿自己的大氅將她嚴嚴實實捂起來,溫聲道:「什麼都別管,睡一覺就出去了。」

可她怕他累,這麼嬌滴滴的貴人,負重走那麼遠,實在難以想像。

當然最後還是照著他的計畫行事,穀底崎嶇怕馬崴足,沒有人騎馬。只有她受到很高極的待遇,心裡喜滋滋的。稍有點力氣就嘟囔:「別人徒步,我騎國師……」

他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不要得意忘形。」

她訕笑,偷著親了親他的臉頰。

到現在才有了被人愛著的感覺,就像累了,他提供肩膀,想靠多久都可以,不擔心他中途離開。以前都是他在壓榨她,如今他終於良心發現了,但凡有機會就不遺餘力地表現。她記得她曾經紮傷腳,他也背過她。但平地與山間不同,扁都口地勢險要,連路怪石峭壁,從駐地到峽口,少說有二十多里。她身上裹得嚴實,塊頭比平常要大兩圈,他的手臂反扣著,她擔心他傷了筋骨。

「我已經好多了。」走了一段她輕聲說,「剛才出了一身汗,現在不要緊了,我可以自己走。」

他不聽她的,「那就多休息。」

「你會累的。」

他說:「本座身強體壯,背著自己的女人,怎麼會累!」

她聽了心裡微甜,嘴上卻說:「外人面前不要老說什麼紅顏知己,叫人聽了笑話。」

他卻不以為然,「不叫紅顏知己難道叫夫人麼?畢竟還沒過定,定王跟前總要有個交代的。」

她知道和他說不到一處去,他的肩背寬闊安全,她身上沒有力氣,便不再同他爭辯了,服服帖帖靠著睡了一程。

這一夜走得異常艱難,所有人都冷餓交加,但不敢停,必須在天亮之前走出峽谷。蓮燈醒來的時候天微明,隱約看到前面視野開闊,想來離峽口不遠了。

「卯時到了麼?」

他嗯了聲,加快步子往前,越走越平坦,他長出一口氣,「終於走出來了。」

再回望扁都口,兩側山勢險峻,十幾萬大軍在底下穿行,渺小得螻蟻一樣。

最後一個兵卒踏出峽谷,他依舊背著她站在那裡。眾人駐足靜看,漸漸發現腳底下震盪起來,有很大的隆隆聲從峽內傳來,仿佛快要天崩地裂了似的。蓮燈趴在他肩頭看,昏暗的天色裡看見兩側積雪開始鬆動,起先是桌面大的一塊往下墜落,接著越墜越多,突然轟地一聲,整條峽谷被積雪填滿,兩側山崖倒變得空前乾淨了。

眾人心有餘悸,如果不是走得快,這刻都是峽中野鬼。定王與蔡都護向國師揖手,除了贊他神機妙算,別的當真無話可說。

他微微捺了下嘴角,「積雪半年之內化不了,張掖大軍就算受命也無法穿行,殿下可高枕無憂了。」

蓮燈默默望著那鋪天蓋地的雪,心裡猶疑起來。趙神通的軍隊是過不來了,但定王的大軍也被斬斷了後路,如此一來只有往前衝,再也不能回頭了。

不過大軍從開拔那天起,就註定沒有後退的餘地,所以對定王而言,這場雪崩還是利大於弊的。

經過了一晝夜的辛勞跋涉,大軍就地紮營安頓下來。峽內和峽外分明就是兩個世界,峽內寒冬臘月,峽外卻秋高氣爽。太陽升起的時候天宇淨闊,所有人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與死亡擦肩而過,無論如何是值得慶祝的。

國師不動用軍中的人,他有自己信得過的膀臂。紮營也不和大軍在一起,離群索居式的圈出一塊地方,帳篷搭得比定王還大。起先背負紅顏知己的豪情萬丈,到了安全地帶就化作了滿腔的矯情。開始鬧,說手臂疼,抱怨她重,要她給他擦藥酒。

蓮燈把藥倒在手上捂暖,然後在那雪白的膀子上來回搓,邊搓邊道:「我說了要自己走的,是你偏要背我。其實我都沒好意思說,我的兩條腿被你架的發麻,到現在還酸痛。」

他一雙眼睛瞠大了,不屈道:「忘恩負義的小人,虧你說得出口!你發著燒,我背你是為你好。地上都是冰雪,你不怕寒氣從腳底鑽進去嗎?現在病好了,開始說風涼話了。既然如此,今晚你就馱著本座,不要一夜,半夜就可以了。」說完忽然發現自己這個「馱」字用得很妙,可以開拓出另一層意境來。

他心頭一拱一熱,把她手裡的藥接了過去,微笑道:「我這裡擦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說你腿酸嗎,我來幫你上藥。」

她受寵若驚之餘推辭,「我不過這麼一說,你還當真了。」

他把藥瓶隨手丟在了一旁,「那我替你按按吧,我知道蜷了一夜的確不比走路輕鬆。」臉上表情純潔真摯,無可挑剔。

蓮燈沒有懷疑,想想也好,便兩臂往後支著,笑道:「勞煩國師了。」

他很願意效勞,一雙手對掐著活動十指,把關節弄得哢哢作響,「如果不舒服你就說話,本座沒有替別人按過,先試試。」

她嗯了聲,拉過一隻大引枕靠著。國師是秀致人,秀致的人不會莽撞,雖沒有經驗,力道卻拿捏得非常好。蓮燈垂眼看著,他捏得有模有樣,從小腿開始一點一點往上,邊捏邊道:「如何?還使得嗎?」

傻丫頭點頭不迭,「聰明人無師自通。」

這話太對了,除非是他沒興趣,但凡有點研究的,他可以做得比任何都好。他和顏悅色地笑著,「我看從今日起,你就在我帳裡過夜吧。軍中全是糙人,你一個女郎實在不方便。」

她正受用著,支著臉頰軟綿綿道:「不明不白的,住在你這裡算怎麼回事?總要顧忌我阿耶的,叫別人說起來教女無方,他的臉上也不光彩。」

他顯得很失望,「我這大帳不好嗎?比定王的還要安逸些呢!」

她半睜著眼看他,「就待我閑著無聊的時候來串串門好了。」

他怏怏不語了,兩手掐過了膝蓋一直往上蔓延,蓮燈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她痛快地閉上了眼,畢竟駕了一整夜,比騎馬累多了。他越往上她越覺得鬆快,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看她懵懵的樣子,輕聲道:「睏了?」她不答,他自作主張地褪了自己的罩衣,「本座走了一整夜,也累了,那就一起睡吧!」

門口侍立的夏秋二官聽了,得了特赦一樣,飛快地避了出去。

說睡一會兒,果真睡了長長的一覺。曠野上秋高氣爽,空氣裡混雜著青草和野花的芬芳,間或有鳥鳴和馬嘶穿插進夢裡,秋日正好眠。

國師有心事,醒得比蓮燈要早。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沒有人敢進來點燈,只見帳外篝火隱隱,遠處響起了兵卒生火做飯的聲響,鍋碗瓢盆有種煙火人間的感覺。

他低頭看,她偎在他身邊,小小的身子,像顆菟絲花。他把手壓在她脊背上,挪動身子靠過去一點。自從上次之後就不太對勁了,有些事沒有嘗試過,不會想那麼多,偶爾親她一下,也可以安慰自己。現在胃口愈發大起來,單純的吻已經不能滿足他了。他的腦子裡時不時會勾勒出一點不純潔的畫面,比如她衣衫不整、香肩半露、長髮蜿蜒在枕上什麼的……

他借著朦朧的光,端詳她天真的睡臉。手指在她鼻樑上撓了一下,她被他吵醒了,口齒不清地問他,「天黑了?」說著掙扎起來,「我去點燈。」

他拉了她一下,「不著急,再躺一會兒。」

她翻了個身聽話地躺好,一條腿橫過來,搭在他的腰上。他心頭一動,扣住了她的臀。

蓮燈習慣了親密的接觸,兩個人摸索著,共同進步,所以不管什麼事,在她眼裡都是自然而然的。她聽見他的呼吸,不像以前輕淺,她抬手撫撫他的臉頰,「怎麼了?」

他說我餓,然後翻身把她壓在了底下。

「今天天時地利人和……」他嘀咕著,吻她的嘴角。知道不能太急躁,以免嚇壞了她。想起來還是有點羞愧,他年紀已經不小了,她才只有十六歲。

她很善解人意,軟軟的兩條胳膊搭在他肩上,「又要乖乖啦?」

他鬆了她的蹀躞帶,揭開她的右衽,隔著薄薄兩層緞子,和她貼合在一起,她可以感受到他溫暖的體溫和結實的身軀。只是很奇怪,怎麼這次和以往不太一樣?她拽了拽衣襟囁嚅:「乖乖不用脫衣服。」

他說:「我還想幹點別的。」

「別的什麼?」

他支支吾吾道:「上次那個示範,我想繼續做給你看。」

蓮燈飛紅了臉,就是用鎏金香球撞來撞去嗎?她扭捏道:「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國師堅持認為她還是一知半解,「金光塔上只是入門,還有更高深的,本座決定今天都傳授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