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是他親自端過來的,他說:「你受了寒,喝完藥好好休息一晚就沒事了。
他不給她請醫官,蓮燈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覺得自己可能快不行了。反正情況這麼壞,喝藥喝死了正好。
她支起身子伸手來接,手上沒勁,顫抖著,藥碗在她手裡顛蕩。他見了忙又接回去,在她邊上坐了下來,「還是本座餵你吧!」
她搖搖頭,「我自己來。」
他把藥碗擱在矮幾上,沒有聽她的,強行讓她靠著他,低聲道:「你身體很不好,這個時候就別再鬧了。暫時把我當成他,我做他半天替身,讓你好好依靠。」
她眼裡盈滿了淚,扣著簟子道:「你不是他,也變不成他。」
他哀戚看著她,「為什麼?他比本座溫柔?比本座待你更好?」
她轉過臉說是,「他哪兒都比你好。」
國師噎了一下,氣湧如山,需要緩一緩才能和她正常交流。隔了很久慢慢冷靜下來,知道她現在虛弱,再動粗可能真的會死。另一半《渡亡經》下落不明,召喚亡靈困難太大,只怕到時候救她不得。
他歎了口氣,「本座可以學,對你好一點,讓你喜歡本座比喜歡他更多。你和他有過肌膚之親,我不介意。大曆民風開放,不計較這點小事情。只要你把心放在我身上,我會對你很體貼的。」一面說,一面端過碗來,貼在她嘴唇上,「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如果她還有一點求生的意願,大概就是為了再見臨淵一面。自己這麼病怏怏的,沒有健康什麼都是空談。她掙扎了下,就著他的手把藥喝了,那藥太苦,又濃又稠,叫人直作嘔。他塞個梅子在她嘴裡,心滿意足地微笑,「好了,喝了就好。躺下別動,我在這裡守著你。」
她對他的態度還是不怎麼友好,轟不走只有隨他去,背對著他,囫圇閉上了眼睛。朦朧裡感覺他靠過來,貼著她的後背一下一下捋她的頭髮,手勢僵硬,不知多少回捋得她吃痛。
他永遠也學不會怎麼溫柔以待,也或許是她真的太厭惡他,以至於他做什麼她都很反感。她想起那時在碎葉城,臨淵知錯後開始送她花,帶她上金光塔頂看月亮,小心翼翼地奉承她。其實手段很稚嫩,可她因為愛他,再笨拙她也覺得可愛。
不知他現在在哪裡,會不會也在想念她。奇怪她天天時時盼著回到他身邊,但因為受這老妖怪掌握,沒法逃出去。他呢?也有人控制著他嗎?為什麼他不來找她?哪怕死,她也想和他死在一起。思念太痛苦,太可怕,世上沒有一樣比這個更摧人心肝了。以前她什麼都不懂,天涯海角只要有口飯吃就行。現在喜歡一個人,就像被困住了,總有一根細細的線牽著心上的紐袢,略拉扯一下就隱隱作痛。
帳外北風呼號,雪連下了三天,看天色一時半刻停不了。不知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塵埃落定了總要回到長安的,他禁她的足,不能禁一輩子。蓮燈迷迷糊糊想,他在她身後很讓她難受,她默默往前移動半分,和他隔開了點距離,他倒沒有再追過來。
安穩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有了些力氣,還痛快吃了兩個胡餅。她胃口不錯,國師卻犯愁了,明明看著她把藥喝下去,為什麼不見起效?難道這孩子是鐵打的嗎?他悄悄出去,查驗了昨晚熬的藥渣,一樣一樣對照,沒有缺漏,和方子上開的一樣。大概是劑量不夠,那就再加大些。他把話吩咐下去,後因蔡琰差人來請,暫時離開了大帳。
蓮燈著急恢復,在冰天雪地裡練劍,飄逸的畫帛伴著矯健的身姿,力與美出奇和諧。一套下來薄薄起了層汗,夏官在邊上侍立著,待她練完拿斗篷替她披上,壓聲道:「娘子近來要多小心身子。」
她轉頭看他,他平常話很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同她搭訕,今天倒讓她意外。她嗯了聲,略頓了頓看他臉色,「夏官可是有事?」
夏官似乎很猶豫,支吾了半天才道:「娘子沒感覺自己有什麼不妥嗎?」
她被他說得茫然,不妥大約就是這兩天甚是虛弱吧!
他見她不答,複道:「這段時間別再舞刀弄棒了,昨日國師命人配藥,軍中沒有,跑了十多裡入城才購置齊全的。屬下略通些醫理,看了那個方子,似乎是落胎的藥。」
她吃了一驚,「落胎的藥?給我喝的?」
軍中除了她和少數幾個像曇奴一樣的死士,其他都是男人,男人總不見得需要落胎吧!夏官點了點頭,「所以娘子自己要當心,我命人少放了幾錢大黃和碎骨子,藥效不夠,娘子今日才未發作。若國師再要著人煎藥來,千萬不能用——如果娘子要這個孩子的話。」
蓮燈怔怔的,回不過神來。說有了孩子,消息來得太突然,細想想,葵水好像是很久沒來了,難道那一次就坐住了胎嗎?可是這事要夏官來告知她,她頓時紅了臉,兩個人都覺得很尷尬,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麼好。
還是夏官警覺,低低道:「娘子面上不能有異,別叫國師發現。先回帳裡去,在外面惹人注目。」
蓮燈忙道好,自己進了大帳,他仍舊在帳門外侍立。她沒走遠,掩在一層垂簾後問他,「國師的意思是要打掉孩子,你不順著他的意,怎麼反過來幫我?」
夏官的嗓音又冷又硬,「我只認一位國師,只對一人效忠。國師礙于師恩不得反抗,我受命聽候差遣,但絕不做有損國師利益的事。」
蓮燈悵然站著,從他的話裡也能砸弄出些滋味來。夏官是受了臨淵的命令輔佐老妖怪的,這麼說他並不是身不由己。
「你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回太上神宮了?」
夏官道:「這個說不準,國師招過陰兵之後功力盡失,連自己行動都不能夠。如今是不是活著,去了哪裡,屬下不知道。」
蓮燈難受至極,嗓子裡梗得發痛,轉身背靠著樁子,才能勉強維持站立。頓了會兒問他,「現在這個國師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死了一百多年,又活過來了?」
夏官道:「純陽血的人屍身不腐,國師耗了半生修為,用《渡亡經》招他回來的。至於為什麼這麼做,屬下亦是不知。」
她扶住了額頭,事情紛繁複雜,她也理不出頭緒來。只知道他折損太多,一次又一次,直至耗光修為。他的身體轉暖了,三年眨眼即過,到時候他若是死了,他的師父會不會來救他?
她失魂落魄回到席墊上,摸了摸肚子,什麼都感覺不到。暗想真要有個孩子也是奇了,照理說這段時間受的苦不少,兩次被國師打傷,甚至昨天還吃了藥,對他卻沒有半點影響,這孩子長得太結實了。
可是再結實也要多保重,也許再一次就小命不保了。她兩手環起來,假裝可以抱住他,心裡有點高興。然而前途茫茫,吉凶未蔔。她想不出怎麼護他,起身到箱籠裡找了尺頭把腰包好,讓他在裡面暖和一點不要受寒。至於能不能活下來,看老天爺的意思吧!
國師在她面前卻半點口風也不露,有藥送過來,親自端到她面前,哄她是補藥,調理她的身體。她也沒有戳穿,放在一旁笑了笑,「這藥太難喝了,涼一涼再說。你可替我準備梅子?」
他見她今天態度有了轉變,臉上神色頓時緩和很多,「那個白玉盒子裡還有好幾顆,你想吃別的什麼同我說,我讓人去辦。」
她嗯了聲,有些扭捏地說:「想吃餺飥,還有魚幹把子。」
他忙對外傳話,要他們按著她的意思去辦。趁著她心情不錯,看准了時機又同她套近乎,「身上好些了嗎?」
她說還好,「大軍什麼時候開戰?就任庸王和楚王鬧麼?」
他笑道:「軍中的事不用你操心,京畿自然會發兵攻打他們。只是聖上催促還朝,本座還沒想好是攻打還是歸順。」
她凝眉看他,「當初臨淵受命,也像國師這樣態度模糊麼?他也打算謀反?」
他摸了摸鼻子,「他和當今聖上做過兩天莫逆之交,大概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朝廷吧!」
所以他現在這麼做,是要陷他於不仁不義。她實在厭惡他,又不得不分散他的注意力,便道:「國師能知過去未來,誰是下一任皇帝,你算不出來嗎?」
他嘲訕笑了笑,「這種事,不過騙騙小孩子罷了。天道無常,人的運數隨時會轉,不可斷言。再說我那套本事百餘年沒用了,前兩天試了試……」他有點尷尬,「不靈了。」
她哈地一聲笑出來,發覺自己落井下石得太明顯,忙住了口。
他斜著眼睛看她,「我略出些問題,你似乎就很高興。」
她說不是,又東拉西扯著,「你何時上戰場,我要一起去。太久不活動,刀劍都生疏了。」
他疑惑地打量她,「你阿耶已經沒了,你為誰打天下?」
她寒著臉道:「我阿耶落得這樣下場,朝廷是主謀。只有撬了曹家的江山,我阿兄才有一線生機。」
她所謂的阿兄當然是指定王世子,國師慢慢點頭,「你那麼在乎那個阿兄,看來不管誰當皇帝,必須要善待他了。」
「所以還請國師手下留情,保我阿兄無虞。」她複又試探,「國師後來有沒有繼續追查《渡亡經》的下落?這半卷經文對臨淵很重要。」
他掖著袖子歎息,「一直在追查,可惜沒有任何進展。若實在找不到,那也是天意,只有聽天由命了。」
這麼說來,他廢了恁大力氣招回來的人,對他的生死其實並不十分在意。也許認為世上應該只有一個臨淵,他死了對他更有利。蓮燈瞋目切齒,想罵他忘恩負義,又怕連累夏官,只得忍氣吞聲。
周旋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忘記那碗藥,抬手指了指道:「喝吧,現在應當涼了。或者你自己不願意端著,要本座來餵你?」
她沒有辦法,堆出一個訕訕的笑,「我手上沒力氣,勞駕國師了。」
他自然很樂意,端著藥碗過來,她假作不經意往他臂彎上靠過去,結果那手一晃,潑了大半。她啊了聲,「灑了……」
他皺起眉,狐疑地打量,她眨著大眼睛說:「這樣也好,不要再讓人去煎了,煎來了我也不喝,實在太苦了。」說著招他坐下,含笑道,「藥補不如食補,我多吃些東西就好了。」
他不動聲色,疑心她察覺了,便牽著袖子給她斟了杯酒,「天冷得厲害,酒能暖身子,你也喝兩杯。」
她知道他的用意,她如果裝作不知情,他反而會迂回些。酒對孩子必定是不好的,可她不能推諉,萬一被他探出端倪來,難保不會直截了當一拳打在她小腹上。
她端起酒盞和他碰杯,語氣儘量放得柔軟,「這兩天總見你在外面跑,要小心身體,讓他們多給你添兩件衣裳。」
她突如其來的體貼令他受寵若驚,他訝然看著她,她抬起眼一笑,「怎麼?對你和氣些反而不習慣了麼?」言罷低頭為他布菜,曼聲道,「這陣子我很累,不想再鬧了。有什麼話,到了長安再說。若他當真不要我了,我也不是傻子,總得為自己找條出路。」
他聽了心頭一震,「你會心甘情願跟著本座嗎?」
她抿唇不語,燈火煌煌照著她的側臉,眉心眼梢依然籠著淺淡的愁雲,「要看你待我如何,如果不得長進,我也未必非和你們師徒糾纏在一起。」
對她好一點,當然不包括強迫她,但孩子是一定要打的,不過得尋個隱秘些的辦法,也不急在今天。他點了點頭,她的手在桌上擱著,他探過去握在掌心裡,鄭重其事地承諾,「本座會做得很好,你只管看著吧。」
她但笑不語,做得很好?可惜前一刻還在算計她。她仔細思量過,不能就這麼認命,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孩子,她必須離開這裡。趁著他外出遁逃是沒有用的,時間上必須拉出足夠的距離,至少要在三個時辰以上。不能向長安跑,找個地方先躲上兩天,待他們搜尋無果,才能繼續上路。
她自己擬好了計畫,把必須品都準備齊全,火鐮、腰刀、錢,剩下的就看自己的運氣。
雪連下了五六天,終於停了。朔風橫掃,冰雪慢慢消融。又過兩日,路上有了行人,行走得多了,雪化起來比曠野上快。蓮燈耐心等待,國師這期間離過營,回來後匆忙來看她,見她還在,似乎對她放心了些。他在戰事上的部署不會和她說起,還好她能從夏官那裡探到點消息。夏官面上冷冷的,其實是個好人,至少他對恩主一片忠心。之前絕不會這樣幫襯她,但得知她有了孕,便開始不遺餘力地助她出逃。
也是老天有眼,國師接了令,明日起早率大軍東進,助羽林軍蕩平庸王駐地。她要是選在這刻出逃,國師無暇顧及,也許就被她走脫了。其實隴州離長安不過六百里,一鼓作氣跑上兩個晝夜就能抵達。她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魯莽了,曇奴來救她是臨時起意,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這趟天時地利人和,她覺得自己很有把握。
夏官借著換炭盆的當口知會她,「大營以東二裡,我留了一匹快馬。明日先登車輦,然後趁他不備悄悄退出來,周圍是我的人,會放你離開。」
蓮燈心頭怦怦作跳,悄聲對他道謝,他看了她一眼,「保重。」
第二天果然如原先計畫的那樣,大軍五更起拔營,國師還需裝模作樣入王帳同定王商議。然後車馬來了,定王吹不得風,車一直駛進帳中。待裡面將梓宮安頓好後,王帳才開始拆除。
蓮燈靜靜坐在那裡等著,他過來喚她登車,她裹著斗篷起身,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風大得緊,你與我一同乘車嗎?」
他說不,一身明光鎧在朝陽下熠熠生輝,「這才剛開拔,要震士氣。定王不露面,我再縮在車裡,軍心會有變。」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你先去車裡,我總要做做樣子的,明天就用不著在外面受凍了。」
她笑起來,溫婉道好,替他緊了緊披風上的系帶,方轉身往車前去。
登了車,扒著窗戶看,前面一眾將領開道,好不威風。她的車落後了幾丈遠,只要他不回頭,一時半刻不會發現。她將蹀躞帶松松系上,看準時機推開後面的車門溜了下去,只要扈從不出聲,那些兵卒看見也不敢管她的閒事。她貓著腰,幾個縱身躍進路旁的幹渠裡潛伏下來,目送他們走遠,才敢直起身往東邊林子裡找馬。
在原野上狂奔,簡直忍不住要放肆尖叫。這次逃出來後一定不會再落進他手裡了,她可以去長安找他們,不必再時時擔心老妖怪威脅她的孩子。
抱著肚子跑了一程,稍稍放緩,不敢太急切,怕動了胎氣。她到現在對懷孕這件事依舊一知半解,只知道既然有了,就該好好保護他。等見到臨淵宣佈這個好消息,他老來得子,應該會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