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九重塔內不知年月,兩盞幽暗的燭火在遠處的神龕前跳動著,他慢慢從蒲團上下來,走得略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腰上佩玉磕到爐鼎邊緣,轉眼就四分五裂。他將碎片撿起來托在掌心,想重新拼湊,又發現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索性把繫繩也一併解下來,隨手扔在了角落裡。

他在昏暗裡行走,走進臥房,成為國師前的六年時光他就在這裡度過,後來借著閉關避世,也常在這裡休養。他是喜歡享受的人,腳下織錦地衣,兩側金塗銀燈樹,明明很輝煌的所在,在他眼裡卻失了光彩。

他行動很慢,走到妝台前坐下,看黃銅鏡裡的自己,依舊是烏髮雪膚,毫無半點老態。可是自己知道,他現在的身體是一百多歲的身體,連走兩步路都會覺得吃力。

這已經算是恢復了一大截了,他還記得鬼戰後,連站立都不行,若不是翠微將他接回來,他可能就像一灘爛泥,至今匍匐在扁都口的深山裡。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多讓人悲傷的憾事。他仔細照鏡子,忽然在左邊面頰上發現了一顆黑痣,他愣了下,伸手在銅鏡上擦拭,還好能擦掉,他松了口氣。

他又蹣跚站起來,到一盆清水前凝神觀望,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蓮燈了,想念她的時候痛苦非常,可是使盡了渾身解數,依舊沒有辦法探得她的行蹤。他最近常常覺得自己無能,失去功力後,他連個普通人都不如。他有時也懷疑,花半數修為召回師父,究竟值不值得。其實他也有私心,那半卷《渡亡經》不見得能尋回來,因為翻遍了西域三十六國的文獻,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也許回回國君手上的整部經文已經湮沒在歷史長河裡了,他甚至派人探過皇陵,最後一無所獲。所以他若想活下去,必須有一個和他能力相當的人,用這半部經書為他續命。

他以前不懼死,活得百無聊賴,死了好去另一個世界看風景。但是現在動了凡心,他迫切有了活下去的願望。至少再爭取六十年的陽壽,容他和她一起變老。可惜現在一切都很糟糕,他無力自保,連邁出這九重塔都不能夠,更別說去找她了。

如果年輕的臉上鑲了一雙蒼老的眼睛,會不會嚇著她?他閉關這麼久,恢復得極慢,要想回到原來那種狀態,恐怕還需要半年。半年,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太漫長。他曾經拄著拐杖在鏡子前看,身姿不再挺拔,佝僂著的。於是不敢見她,怕連最後一點吸引她的資本都沒有了,她會失望,會放棄他。

他仰倒在圍榻上,伸手在枕頭下掏挖,掏出一段綢帶來。桃紅色的絛子,是她裙腰上的系帶。當初她為他止血留下的,他沒有告訴她,一直隨身攜帶著,以便隨時睹物思人。他把絛帶蓋在臉上,閉上眼,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他那時自顧不暇,怕帶她離開會惹人懷疑。大軍還未收編,他肩上的任務沒有完成,便同師父議定,由他回軍中主持,代他看顧蓮燈,保她安然無恙。短暫的相思苦能夠熬得,他需要時間恢復,至少不要讓她看見他的狼狽樣。等事情過去了,即便她因定王的事怨恨他,他也不會再和她分開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微微偏過頭看,是翠微來了。她叫了聲師兄,到他榻前詢問,「今天可還好?」

他點了點頭,「師父那裡有沒有消息?」

她說有,邊替他掖被角邊道:「聖上發了旨意,命大軍東進與羽林軍匯合,共同抗擊庸王。師父前天受命開拔,秋官飛鴿傳書回來,說一切如常,請座上放心。」

他聽了半晌未言,過了會兒才道:「沒有自發上交兵權,朝中三催四請毫不動容,待接了戰命才有行動,不知師父是什麼打算。」

翠微看了他一眼,「你擔心什麼?擔心師父有逆心麼?當初打下江山有他的汗馬功勞,一百多年後他想顛覆,也由得他吧!你現在顧好自己的身體就是了,我看你恢復得慢,再渡些功力給你可好?」

他搖搖頭,「神宮現在要依仗你主事,上次為了救我,你也損耗不小,不能再渡了。」他看著她輕輕一笑,「我記得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多保重些吧!」

翠微臉上一陣紅,「提年紀幹什麼,我身上還沒回暖,活得比你長。」

他抬起手臂蓋住眼睛,只見那紅唇上揚,笑得很是愜意。

翠微有些難過,她就這樣看著他,一直充滿愛慕地看著他,看了上百年。他們都是異類,百餘年來的三個純陽血聚集在太上神宮,除了這裡能夠正大光明地活很久,別處會拿你當怪物。他們這種人沒有資格和尋常人產生感情,所以那個糊裡糊塗的王朗一直糾纏,令她感覺困擾。在她心裡,她和眼前這人應該是一對。當初師父也曾經玩笑式的說起過,他想娶親,恐怕只能娶她。然而等了很久很久,她都沒能等到。現在他愛上了蓮燈,更加讓她不解的是師父和他跌在了同一個坑裡,她當時接到秋官的書信,驚訝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哪裡就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不過轉念想想,也沒什麼不好。他現在獲得外界消息的唯一途徑就是她,他的傷勢不能外傳,因此春官他們只知道國師閉關,並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到了緊要關頭,還是同門更信得過,她就負責打理神宮事物,以及向他傳遞軍中和長安的所有動向。她也有取捨,有些據實告訴他,有些打了折扣傳遞給他。比如師父和蓮燈的糾葛,還有蓮燈懷孕出逃的事,她在他面前隻字未提。他現在沒有能力管那麼多,把內情告訴他,對他沒什麼好處。

可是她不說,他還是時時會問起,「蓮燈好不好?我要夏官三日一報的,這了兩天怎麼沒有消息?」

她哦了聲,「定王初過世的時候難過了很久,後來漸漸緩過來了。師父率大軍東進,怕她傷身,替她準備了車輦。你放心,要是有什麼特別的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他沉默了下,又問:「她沒有起疑嗎?一直把師父當成我?」

翠微說是,「你們這樣像,任誰都分辨不出來的。」

他心裡有點彆扭,暗道她怎麼這麼笨,連自己的情郎都認不出,會不會傻乎乎的勾引人家?如果要人抱怎麼辦?如果和師父乖乖怎麼辦?越想越難過,胸口一蹦一突不得安穩,歎了口氣道:「讓夏官暗中保護她,待我稍有些力氣,親自去蒲州接她回來。」

翠微澀澀道好,「這事急進不得,萬一走火入魔就壞了。你好好歇息,這幾天正籌備祭天大典,我暫且忙,等過兩日再來看你。」

他微頷首,別過臉閉上了眼睛。

翠微從九重塔里退出來時,剛近黃昏。她掖著兩袖在台基上站了片刻,看天際的雲,仿佛也被凍僵了,淡而淺薄地趴在天幕上。幾個巫女抱著書稿過去,後面即見侲子搬著銅熏爐經過。盧慶在一旁指派,這架往前殿,那架往道場。

她喚了他一聲,盧慶站住腳,向她作了一揖,「夫人有何指派?」

翠微緩緩出了口氣,「我料著今晚或明日,蓮燈會到神宮來求見國師。國師正閉關,不見外客,她一到你就派人通傳我,不要驚擾國師。」

盧慶雖知道國師和那位小娘子之間有些不尋常,但諸多牽扯也是事出有因。現在風頭過去了,各歸各位,以國師的尊榮,不會和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糾纏不清,倒也說得通。當即應個是,「我這就吩咐下去。」複行一禮,往宮門上去了。

長安城內實行宵禁,太上神宮在神禾原,沒有城門關閉的困擾。蓮燈本想先進城和曇奴轉轉匯合的,但因到達時天已經黑了,便沒有耽擱,直奔神禾原而來。

她跑得算加急了,兩天一夜沒合眼,中途換了匹馬,終於在入夜時分抵達了。

遙望太上神宮,一如初見時的輝煌巍峨,各處燈籠高掛,每一個翹角,每一棱屋脊,都讓她感覺熟悉。他在那裡吧?她心裡愈發急切,打馬上了甬道,那馬蹄踏在石板路上,黑夜裡的噠噠聲異常的清晰。她鼓著滿腔的熱情,腦子裡想像和他相見的畫面,想得自己淚流不止。她實在太累了,可能是因為孩子的緣故,近來體力大不如前,能跑完這麼長的路,完全是靠信念在支撐。但願不要再出什麼岔子了,她也經不得這樣的消耗。可是心裡不免又想,如果他當真在神宮,那這麼久不聞不問又算什麼?是不是有了他的決定,打算和她劃清界限了?

不管怎麼樣,先見了人再說。她奮力揮動馬鞭,神禾原地勢高,一路頗費了番力氣。上到宮門前,她從馬背上躍下來,忽覺得肚子一陣抽痛,扶著馬鞍稍歇了會兒才上前敲門。謝天謝地,這回沒有佈陣,果然有侲子來應門了,看見是她,叉手作了一揖,請到裡面來,「娘子且少待,小的去通稟長史。」

她道好,總算可以坐下歇一歇了。小心翼翼抱著肚子調息,待小腹的牽痛過去了,方舒了口氣。往外看,殿宇堂皇,花壇裡的草木還是上年的樣子……忽然驚覺第一次來神宮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這一年總在路上奔波,回想起來很不可思議,不知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倦得厲害,也沒有那麼多的心思感慨了,伏在膝頭有點犯暈。等盧慶,等了半天不見他來。偏過頭看,視線茫然落在一處空地上,簷下燈籠搖曳,照亮了蔥郁的草木。忽然一個犄角探出來,很威武的分叉和走勢,看樣子是頭成年的雄鹿。她定著眼看,那鹿似乎有點害羞,騰挪得極緩慢。起先是角,然後是鼻子,從陰暗處一點一點走進她的視野,到最後露出全身來,和平常的鹿不同,角尤其大,四肢勻停健壯,長得非常漂亮。

它到了光亮處,隔著窗快速對她搖動尾巴。蓮燈對它沒有印象,神宮裡的鹿太多了,有的很愛湊熱鬧,比如九色……她略怔了下,難道這是九色?她離開長安時它的鹿角才長了幾寸長,這麼久沒見,竟一下子長大了!

她站了起來,「九色?」

它起先很哀怨地望著她,聽到她喚它,頓時有了力量,猛地從外面沖進來,鹿角頂在門框上,咚地一聲響。

蓮燈像遇見老友一樣,居然熱淚盈眶,一下抱住它的脖子,喃喃道:「好九色,這麼快,長成大人了!」不停撫摸它的皮毛,它頤養得好,水頭比她足,觸手很滑溜。她捧住它的臉,同它對了對鼻子,「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是從哪裡得了消息嗎?」

九色不會說話,只是眼淚汪汪看著她,看得她很羞愧,囁嚅道:「我們走前也想過來接你的,可是帶上你有諸多不便。你不是駱駝,不能在沙漠裡生活,所以把你留在神宮是為你好。」她喜滋滋地拍拍它的腦袋,「以後我們不分開好嗎?你現在真好看,角也長得俊俏。」

它聽明白了,趾高氣揚在她面前轉了兩圈。為了顯示自己很厲害,對準重席上的矮幾撞過去,把幾面上的橫板撞出了兩個洞。

蓮燈樂意捧它,看了大力拍手,「了不得,犄角大英雄!」

它搖頭擺尾蹭過來,繞著她打轉。蓮燈蹲下抱它,它還和以前一樣,鼻子往她衣領間拱,然後搖搖欲墜,一副要暈倒的樣子。

她不由嗤笑,有其主必有其鹿,九色的脾氣和臨淵很像,一樣愛顯擺,一樣好色。可是想起他,心裡七上八下的,什麼興致都沒有了。她開始著急,好不容易到了太上神宮,把她幹晾在這裡算怎麼回事?不論他在不在,總該有個人給她句准話。

她在地心旋磨,想起來問九色,「國師可在神宮?」

九色愣愣看著她,然後點了點頭。

她心頭撞了下,「當真麼?」

它又點點頭,蓮燈頓時五味雜陳,九色是不會騙人的,它說在,那他就一定在。

隱隱聽見廊下有動靜,她回頭看,來的不是盧慶,也不是臨淵,居然是翠微夫人。她沒有進門,立在滴水下同她說話,微微一笑道:「娘子不告而別,叫我師父擔心了,這樣不好。遠走六百里入神宮,可是有事麼?」

她知道翠微夫人一向不喜歡她,這次她來見她,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蓮燈心頭打鼓,依舊行了一禮,「我來找國師,請問他可在神宮?」

翠微說在,「不過早前吩咐過了不見客,不留客,娘子這次是白跑一趟了。」

不見客不留客,這個客說的是她麼?失望像煙霧,翻滾著彌漫上來,填塞滿她的胸腔。她勉強按捺住了,好言道:「我有要事同他說,請夫人萬萬代我通傳。」

翠微笑了笑,「他是什麼人,早就算准你要來,不需別人通傳。你所謂的‘要事’,夏官飛鴿傳書裡早就說明了……」她的的目光裡帶著憐憫,在她腰腹間轉了轉,「娘子還是太年輕了,其實有些事不必明說,你也應當知道。他是個心懷天下的人,況且又與常人不同,和娘子再投緣,也沒有長相廝守的道理。若他在乎你,就不會將你獨自留在軍中了。家師與娘子的事,他多少也有耳聞,既然選擇沉默,娘子難道不明白意思麼?」

蓮燈沒法接受,雖然早有這種預感,真正面對時還是感覺痛徹心扉。她不相信翠微,只是固執追問,「他人在哪裡,我想見他一面。」

翠微的畫帛在夜風裡飛舞,那光潔的頸項細而玲瓏,寒冬臘月裡卻顯得異常涼薄。微轉過頭,臉上浮現不耐煩的神氣,嘴角卻依舊微笑著,「娘子不請自來是其一,令家師擔憂是其二,他不願見你也在情理之中。我看娘子還是去蒲州向家師賠罪吧,若實在不願走動,我替娘子在外安排個住所,娘子先安頓下來,一切待家師還朝再從長計議,也無不可。」

蓮燈簡直要笑出來,難道她賣給他們師徒了嗎,要他們來處置她的人生?她退後了兩步,「我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嗎?」

翠微點頭,「娘子請自便,就算要入城也可以。不過奉勸娘子一句,軍中所有事都不得與外人透露,如果娘子不慎走漏了風聲,恐怕會連累遠在碎葉城的定王世子。」

蓮燈到現在才看清這些人的醜陋面貌,利用完了就踐踏,別人在他們眼裡卑如草芥。不殺你,你就該感恩戴德,來談什麼舊情,簡直是自取其辱。

她心頭空空的,人像失了線的木偶,滿懷憧憬地來,到最後落得這樣下場,她但凡有氣性,就該一頭撞死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長夜漫漫,她無處可去,卻也必須離開。她跌跌撞撞往外走,眼淚模糊視線,轉頭狠狠擦乾。不讓別人看笑話是她唯一能夠為自己做的了,難道離開男人就不能活嗎,別人也許不行,但她能。

她邁出了神宮宮門,夜涼如水,稀薄的濕氣打在臉上,腦子凍豆腐似的。略站了站牽過韁繩準備上馬,聽見侲子疾聲喚九色,她轉頭一瞥,九色竟跟出來了,豪情萬丈地向她刨了刨蹄子。她心頭一陣酸楚,看來鹿比人還要重情義些,她勒定了馬韁問它,「你願意跟著我嗎?」

九色眼神堅定,鹿蹄在青磚地上篤篤敲擊了兩下。她說好,狠狠揚鞭一揮,縱馬躍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