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一人一鹿一馬在原野上賓士,沒有任何方向。長安城外不比城內屋舍連雲,跑了很久,不見客棧和廟宇。她又累又餓,加上傷心失望,實在頂不住了,便停下來,找了個背風的高坡歇息。

十二月的長安寒風凜冽,還好沒有下雨雪,就在野外湊合一夜,明天再入城找曇奴和轉轉。她連路拾柴,生了一堆火,掏出餅子在火上煨了煨,略有些暖意便囫圇吃了兩口。心裡難過,沒有胃口,轉頭看看九色,把餅遞了過去,「你要來一口嗎?」

九色很嫌棄,別過臉在草地上轉了兩圈,這個月令漫山遍野的枯草,沒有它果腹的東西。他找見一棵樹,湊合嚼了兩口樹皮,仍舊回她身邊來。看她的模樣可憐,懵懂的鹿心裡也覺得難過。

蓮燈把腰上蹀躞帶卸下來擱在一旁,流連地摸了摸腰刀。這刀是王阿菩給她的,其實金錯刀是種錢幣的名稱,因為那時他們窮困潦倒,就取了個十分拜金的名字。現在阿菩不知在哪裡,若知道她的境況,又是什麼感想?

她抱著膝頭倚在九色身上,「還是你好,坑了我兩次良心發現了,緊要關頭願意伴在我身邊。」抬頭看天上疏朗的星月,長歎一聲,「好冷啊,今天好冷!」

九色長了四個蹄子,沒辦法擁抱她,只能儘量靠緊一些,讓她取暖。她撫撫它的背毛,小聲說:「他不願意見我,我以後應該怎麼辦?我還拖著一個小的呢,他就不管我了。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招惹我,把我害成這樣,真當我是鐵打的嗎?」

九色似懂非懂,在她臉上舔了舔,算是安慰。蓮燈被它舔得一臉唾沫,笑道:「你究竟是鹿還是狗?會搖尾巴,還會舔人。」它的鼻子裡噴出一口氣來,好大的動靜,把她嚇了一跳,她又調侃它,「這下變成馬了!」

不過這麼寒冷的夜裡,幸虧九色在。面前生著火,背後有它擋風,她還能堅持下去。然而何去何從,她不知道。也許先安頓下來,容她休息兩天,然後再想一想怎麼處置肚子裡的孩子。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真太堅強了,行至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依舊沒有想到去死。因為她從未享過福吧,不知道幸福是什麼,心裡便沒有落差。一直掙扎求生,只要活著就喘氣,完全是種本能。她想起放舟,翠微的話雖令她撕心,但可信度不高。她要想辦法見到放舟,向他打聽臨淵的消息。翠微或許會騙她,放舟應該不會。如果從他那裡證實他人在神宮,一切都好,那麼她就真的死心了,從此恩斷義絕,再也不會相見。

她抱著兩臂合上眼,曠野的風從高坡兩側刮過,像鬼怪的嘶嚎。這一夜不甚安穩,迷迷糊糊睡了會兒,睜開眼看天是黑的。再睡一會兒,再看,還沒日出。實在難熬,睡睡醒醒六七次,終於見東邊天幕上有紅光氤氳,她爬起來,拍了拍九色,「該上路了。」

到安化門的時候正值城門開啟,長安城內依舊鐘鼓齊鳴,只是因為皇子奪嫡的緣故,禁衛比以前更森嚴些。她遞了過所上去,校尉仔細盤查後看了那彪悍的鹿兩眼,也未說什麼,擺手放她進城。她拱手作了一揖,「奴欲求見蕭朝都蕭將軍,敢問侍官可知道他現在何處?」

校尉哦了聲,「蕭將軍今日沒有巡街,娘子可往神第軍大營問問。」

她道了謝,牽馬入城。無端掀起的這場戰爭,對長安城內的日常生活並沒有造成多大影響。城中百姓還和平常一樣,除了胡商減少些以外,秩序照舊井然。她一路打聽神第軍衙門的位置,橫穿了大半個長安終於到門前,問守門的人,卻說蕭將軍不在。她站在那裡束手無策,感覺自己真的走了窄路,諸事不順。

轉頭看天,太陽升得很高了,應該找家店吃點東西,飽了才有力氣奔波。她帶著九色進了一家胡餅店,將馬牽在一旁的柱子上,要了碗熱湯,給九色買了兩個豆餅。

坐在矮桌旁慢慢吃了半塊糕點,聽見臨桌的人說起蒲州的戰事,庸王的七萬人馬敵不過定王大軍,像碾齏粉似的,把隊伍碾得稀碎,「還有好幾萬的羽林軍,庸王這次是栽了。不過定王大軍似乎沒有聽從朝廷調遣,依我看楚王也凶多吉少。若那兩位皇子盡數覆滅了,剩下一位中庸的齊王,竟讓他占了大便宜。」

「所以要足了強未必好,腦子發熱拼得你死我活,自有別人黃雀在後。」

幾個人嘖嘖興歎,蓮燈在旁默默聽著,喝完了一碗湯起身付錢,去找蕭朝都的府邸。

運氣還算不錯,他在家。她在門上靜心等候,不一會兒他出來了,見了她忙請進府,蓮燈有些不好意思,「上次陳陶斜是將軍網開一面,我心裡一直感激將軍。關於李行簡府裡的事……」

蕭朝都抬了抬手,「這些事都過去了,不要放在心上。長安城裡的幾起案子你也不必擔心,齊王早就已經把案子結了,你如今行走,不會有任何妨礙。」

齊王消了案子,想是轉轉的功勞。她放心下來,又道:「我來找將軍,向將軍打聽曇奴的消息,她可來找過你?」

蕭朝都頷首道:「府中籌備婚事,她留下不方便,我暫且將她安置在仁德坊。」

蓮燈吃了一驚,他要娶親了,那曇奴怎麼辦?自己際遇不好,希望兩個朋友活得比她滋潤,如今曇奴也不順遂,她心裡更加急起來。她看了蕭朝都一眼,不好說什麼,只拱手向他道喜。他笑著回了一禮,「娘子誤會了,是我阿妹許配人家,並不是我。」

她一喜,「那將軍可曾婚配?」

蕭朝都抿唇淺笑,「某軍中公務一向繁忙,還沒來得及操持婚事。如今看來年紀好像也差不多了,娘子若有合適的人選,還請娘子為我牽線搭橋。到時某必定預備豐厚大禮,答謝娘子的大媒。」

蓮燈高興起來,看他的意思是在等著曇奴答應吧!這樣多好,曇奴這頭總算有著落了,她忙點頭道好,「我會儘量為將軍拉攏的。」

蕭朝都複一笑,垂手在九色頭上撫了撫,「這鹿是國師愛寵?」

九色脾氣很大,不喜歡別人摸它。蕭朝都撥亂了它頭頂的旋兒,它生氣了,一記頂牛,差點沒把他肚子頂個窟窿。

蓮燈慌忙斥它,「不可無禮!」對蕭朝都抱歉地笑了笑,「正是國師的鹿,從小嬌慣……將軍沒傷著吧?」

蕭朝都訕訕道:「這鹿好大氣力,果然不是凡品。」一壁說著,一壁喚家奴牽馬來,「我給娘子帶路,領娘子見曇奴去。」

蓮燈道好,跟他去了仁德坊。

那是個大小正適宜的庭院,長安城內裡坊之間都隔著土坯牆,牆建得很矮,他們從巷口進來,走了一程便看見有個人坐在青石砧上磨刀,嘩嘩聲接連不斷,磨得分外賣力。

蕭朝都隔牆眺望,叫了聲曇奴,「你看誰來了。」

曇奴回頭一顧,把手裡的刀扔了便迎出來,抓著她的雙肩道:「你逃出來了?不愧是蓮燈!」邊說邊將她拉進門,把蕭朝都晾在了一旁。

蕭朝都進又不好,不進又不好,喊了兩聲也沒人理他,料想她們有很多話要說,便不在這裡湊趣,自行回去了。蓮燈進了屋子才想起他,可是門上人不見了,曇奴道:「莫管他,他明天還會來的。」說著回身看了九色一眼,「這鹿怎麼跟來了?你去過太上神宮了?」

蓮燈心頭酸楚,勉力忍住了,對九色道:「你自己逛逛,先找個地方睡一覺,回頭我準備好了豆餅再叫你。」

它搖搖尾巴,懶洋洋去了。

曇奴安置她坐在矮榻上,見她一臉頹喪就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沒見著國師麼?」

她搖搖頭,「是翠微夫人來見我,說他不願意見我。」她哀哀道,終於哭出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見我,是我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了,像團破布一樣被他扔了嗎?」

她哭得續不上氣來,曇奴只有抱著她一起哭,替她抹了淚道:「別難過,沒有他還有我。我早說男人靠不住,尤其他這樣渾身都是心眼的人。吃一次虧沒關係,記住了,下次見了他繞道就是了,你還怕沒了他活不下去麼!」

她怎麼同她說呢,現在不單是自己的問題了,還多出一個累贅。他留在她這裡的東西生根發芽,就快長出來了。她頭暈得厲害,喃喃道:「容我躺一會兒。」崴身倒在榻上,曇奴忙給她蓋了褥子,把炭盆拉過來讓她取暖。她閉上眼歎息,「我昨晚趕到神禾原,他不見客不留客,我在荒郊野外睡了一夜,還好有九色……我原本沒法從軍中逃出來的,是夏官助了我一臂之力。」

曇奴有些驚訝,「夏官?他不是老國師那頭的人嗎?」

她嗯了聲,「國師要傷我,夏官是為了保住……」她猶豫了下,拉住曇奴的手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懷了身子了。」

這下真如晴天霹靂一樣,曇奴瞠大了眼睛愣愣看著她,「懷了身子?有了孩子嗎?誰的?哪個國師的?」

她臉上紅起來,「我只和先前那個有過這事,當然是先前那個的。可是翠微夫人說他知道我的境況,並不在乎這個孩子。」

曇奴恨聲咒駡:「他可還是人?這是他的骨肉,他說不在乎就可以不管不顧,孩子在你身上,同他不相干麼?我回到長安之後即去了神宮,想把你的境遇告訴他,可惜也未見到人。他大約是做了決定,以前那些情情愛愛都是騙人的。如今他勝利在望,再也用不上你了,就把人一腳踹開,真真無毒不丈夫。可他再如何欺騙感情都有可恕,不該闖了禍不善後,這算什麼?」見她又要哭,趕緊又安撫,「你奔波幾百里,身體會受不住的。先不要想那些,好好睡一覺。將養兩天我們再去一趟神宮,他不見你,我們就殺進去,非要他親口給個交代不可。」

蓮燈卻不贊同,「那是太上神宮,哪裡這麼容易闖。他要是橫了心,進去無非妄送性命。等我歇一歇吧,歇好了再想辦法。」想起轉轉來,「你去過齊王府沒有?」

提起轉轉曇奴就一臉無奈,「她倒是說到辦到,果真成了齊王的寵妾,還懷了身孕。我前兩天看到她,肚子大得像一面鑼,剛和王妃打過一架,臉上還掛著傷。王妃說要賣她進教坊,她把王妃的馬車給燒了。吵到齊王那裡,齊王賠了王妃一輛車,罵了她兩句,事情就過去了。」

蓮燈聽她的事,臉上才有了笑模樣,「她好我就放心了,我還怕她吃虧,打不過齊王妃呢。」

曇奴哧地一笑,「她是西域長大的,可不是嬌滴滴的姑娘,長安貴婦哪裡是她的對手!我一直擔心她沒有心機,會被人暗害,她卻很懂得王侯府第的生存之道。齊王給她的東西她全拿去賞底下僕婢家奴了,收買了一大堆人。出了事那些人都幫著她,王妃要將她攆出府,沒有一個人上去動手。」

蓮燈長出一口氣,笑著說:「我知道她,別人不惹她,她是最好說話最講義氣的。可要是誰敢挑釁她,她必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說完沉寂下來,想想她們都很安逸,自己呢,遇人不淑,被坑害得這麼慘,愈發自怨自艾起來。

曇奴怕她傷懷,說了許多寬解的話,好不容易才讓她睡下。從房裡退出來,找到她的那柄橫刀用力揮動了兩下,她們歷經這麼多坎坷,其實都是國師設計的。後來問轉轉,轉轉在齊王酒醉時套出話來,好好的她怎麼會強暴男人,不過是有人做了手腳,齊王樂得受用罷了。國師就是蓄謀將她們分散開,以便更輕易的掌控蓮燈。

何其不幸遇見他,原以為兩個人好上了,從此就可以太太平平過日子了,結果又是這樣,連有了身孕都不得倖免。那國師活了一把年紀,當真已經練就鐵石心腸了。

曇奴暗暗想,如果他再輕慢蓮燈,她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殺了他。蓮燈以前多無憂無慮的人,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這筆仇一定要記在他身上。她滿肚子火氣在園中打轉,看到九色探頭探腦,叉著腰對它道:「國師黑了心肝!」

九色居然點頭,深以為然。連鹿都看不上他,說明這人真是個渣滓。

她上集市,買了只雞回來燉湯。蓮燈一覺睡到傍晚,起來之後吃飽喝足,漸漸恢復了力氣。

「明日我去趟太史局,看看能不能遇上放舟。祭天少不得國師主持,如果他不來,一定由放舟代替,我只管找到那張臉就是了。」

曇奴說:「我陪你一道去,要是他親自來,趁他功力還沒完全恢復,一刀殺了他了結。」

她苦笑了下,哪裡那麼容易,功力沒有恢復,他豈會出現?她只想弄明白他的現狀,也是最後一次吧,她再抱最後一次希望。若是老天當真和她開玩笑,那麼這個孩子她就不打算留了。

曇奴哀致看她的肚子,「這麼多次死裡逃生,到最後卻要親手毀了他。」

蓮燈低頭道:「我不想讓他走我的老路,阿耶不認帳,和阿娘相依為命,活著也是悲劇。」

曇奴雖沒有做過母親,甚至她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但是她懂得自己的苦處,也看到蓮燈的艱難,現在除了這樣,似乎沒有別的出路了。但願放舟能夠解開這個結,如果一切都是翠微夫人作梗,那麼蓮燈就回到國師身邊去吧!就算上任國師再不依不饒,兩個人彼此扶持著,不怕渡不過難關。

可是她們見到放舟後,他的話並沒有讓她解脫,「國師的確在鬼戰中損耗了修為,他回宮時我與其他幾位靈台郎都在,看他神色沒有什麼不妥。但之後就閉關了,偶爾下一道令,都是由翠微夫人轉達,沒有召見過我們。」

她隱隱還希冀著,「國師會不會受了很重的傷,或是行動不自由了?」

放舟緩慢搖頭,「那天我們親眼見到的,他一切如常。我料想是因為前任國師回來了,這世上只能允許一位國師的存在。聖上不知情,一直以為軍中那位是他,除了糊弄百姓時要我這假國師出面,平常不得喬裝。他是不方便在神宮走動,應該不是因為失去了行動能力……」他眨著眼睛端詳她,「咦,蓮燈,你怎麼這樣瘦?」

說了半天才發現她瘦,真是個遲鈍至極的人。蓮燈心裡一片茫然,難過到極處反而可以冷靜下來了。他不是不能自控,回到神宮時既然沒什麼大礙,那麼翠微就不敢隨意篡改他的意思。所以不想見她確有其事,她慢慢舒了口氣,該放下了。以前的一切回想起來美好實在有限,她一次次被他利用,一次次傷心欲絕,當真值得嗎?

放舟不瞭解他們進展到了哪步,只知道他們之前確實是有情的。如今座上不理她了,小小的姑娘,實在可憐得很。

他微笑著,掖著廣袖彎著腰,模樣像拐賣孩子的牙婆,「你的身世如今都已經知道了吧,那你可還記得我?當初你阿娘帶你離開碎葉城,沒有銀子活命,還是我接濟你們的呢!那時你同我很親近,雖然叫我阿叔,卻說過將來大了要嫁我為妻。所以我說我們有婚約,你還不信……」

「我不想再與太上神宮的人有交集了,你為什麼施援手,你自己心裡有數。」她退後兩步,悵然道,「若你見到國師,替我帶句話給他,孩子我會處理妥當,請他放心。我今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他,如今我潛心悔過,為時尚不晚。至此與他恩斷,山高水長,永不復見。」

放舟愣了下,怎麼突然鬧得這樣了?還有孩子,哪裡來的孩子?正想再問她,她向他拱了拱手,決然轉身,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