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如果孩子在,可以成為他們之間的紐帶,那麼孩子沒有之後,他們的關係就像風裡的蠟燭,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以前的自己多自信,有漂亮的樣貌,尊貴的身份,可以呼風喚雨,可以左右朝綱。可是現在卻落魄到這種地步,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事事需要依靠別人,然後弄丟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孩子……怎麼會這樣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呆坐了一會兒把盒子蓋起來,放在靠近心臟的部位。他不能再為孩子做什麼了,至少讓他不會冷,感受到阿耶的溫暖。

他踉蹌著站起來,不要他們跟著,自己往後面去。院子是小院,沒有那麼多的屋子,有一間闔著門,門口掛風鈴,應該就是她的臥房吧!

他拄著手杖上前,門是虛掩的。他伸手去推,可是剛觸及又頓下了,他害怕惹她生氣,她現在身體太虛弱,不能動怒。他站住腳,隔門喚她,「蓮燈,我來了。」

蓮燈渾渾噩噩間聽到他的聲音,以為自己在做夢。待略清醒些,才知道是真的,他來了。

「你讓我見一見你,我有些話想和你說。」他近乎哀求地,扒著門上的直欞說,「是我的錯,我來向你賠罪。你還好嗎?我不放心,讓我見見你。」

她略撐起身子,心頭一片慘澹。他終於出現了,可是現在相見還有什麼意義?孩子沒有了,她經歷的痛苦,到這裡算是了結了。就像涅磐之後把心都滌蕩了一遍,除了對孩子的惋惜,對他已經感覺不到愛與恨了。她歎了口氣,「國師請回吧,今後無須再見,再見亦是陌路。」

他的心直往下沉,僵直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她怨他,他知道。不管她的語氣多淡然,他依然堅信她是愛他的。所以一定要見面,見了面可以把話說明白,他活了這麼多年唯一的一次愛情,不能就這樣結束了。

「你聽我解釋好不好?孩子沒有了我也五內俱焚,可是對我來說現在你才是最要緊的。蓮燈,我是愛你的,即便生死邊緣也沒有動搖過。」他急切道,「那日鬼戰,我受了很重的傷,行動不便,無法向你道別。我以為我會死,沒想到翠微把我帶回了神宮,可惜內力盡失,後來便一直留在九重塔內修養。我不能出去,時時憂心你,只能通過翠微探聽外面的消息。她只告訴我你很好,你有孕,或是受了委屈,全部都瞞著我。我不知道你回了長安,更不知道你來過神宮,否則我就是爬,也會爬出來見你……蓮燈,我很想你,你讓我進去見一見你,就算要我即刻死,我也無憾了。」

他說到最後聲淚俱下,蓮燈能聽出他嗓音裡的悲傷,可是木已成舟,說得再多又有什麼用?他和她相愛的過程裡,永遠都充滿算計,到最後一刻他依然為不引起定王懷疑,把她獨自留下,讓另一位國師李代桃僵糊弄她。她的滿腔愛意錯付了他人,他就不會擔心,不會難過嗎?既然自己受了重傷不能行動,為什麼不讓靈台郎們來接她?分明是因為他的私欲,記掛著《渡亡經》!她難道沒有吃夠苦,還要繼續選擇相信他嗎?她不想這樣下去了,她肩上的擔子好不容易卸下,再也擔負不起來了。他的生與死,從今以後和她再無關係。她需要新的生活,把一切的不幸通通放下,要像以前一樣,活得兩袖清風。

他苦苦哀求,她不為所動。經過先前一輪疼痛碾壓,精神大大不濟了,乏累得厲害。她不願再聽他說那些,側過身道:「你這一番話把誤會都解開了,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不怨怪你。可是造成的傷害難以平復,我忘不了,也無法若無其事與你相處。你的話說完了嗎?說完就走吧,我累得很,敷衍不動你了。」

他心裡恐慌起來,為什麼聽不出她的語調有起伏?這樣淡淡的卻可以傷人至深。他極力堅持著,心上還是被劃了道口子,逐漸血肉模糊。

這樣不行,隔窗說話見不到人,她漸漸就真的放下了。他壯起膽推那門,「我進來了,無論如何,讓我看看你。」

她知道拒絕也沒用,他實在要見就見吧。這應該是最後的要求了,見過之後兩兩放下,再沒有別的執念了。

她不說話,他心裡終究存著希望。邁進去,見她背對外躺著,那個身形是他熟悉的,還有烏濃的發,玲瓏的耳廓。他艱難地走過去,在她榻前蹲踞下來,「蓮燈……」

她轉過身,疏離的一雙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不帶任何感情,「你還待如何?」

他愣住了,明明有很多話,見了她卻又無從說起。他只覺得愧疚,自己已經無顏面對她了。她的臉色白得嚇人,都是他害的。他把額頭抵在她的肩上,哽咽著說:「我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罵我吧,打我吧!我情願你恨我,不要這樣不理我。」

她微微眯起眼看他,他的模樣狼狽。在她記憶裡,他總是光鮮亮麗無可挑剔的,現在披散著頭髮弄得滿身泥,若換了以前她會心疼死,眼下卻連半點不舍都沒有了。他對她來說就像陌生人,不論他怎樣千呼萬喚,她的情緒都是平靜的,掀不起半點波瀾。

她微微往後讓了讓,「你別這樣,莫忘了你的驕傲,不要在我面前低聲下氣,沒有必要。你堅持要見,我起不來身,阻止不了你。既然見過了,那就快走吧!你在我面前,時時提醒我遭受過怎樣的屈辱,叫我愈發的生不如死。」

他說不,固執地找到她的手,讓她撫摸他的臉,顫聲道:「蓮燈,你是我娘子啊,世上哪有娘子要休掉郎君的!我做錯了事,你要打要殺,我沒有一句怨言,只是不能不要我。我對你的感情,自己也無法描述,但我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我原想等身體恢復些就來接你的,沒想到計畫趕不上變化。你看我,我如今這樣,我也恨我自己。」他忽然揚起她的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像孩子一樣失聲哽咽,「我現在簡直生不如死,我知道你對我失望透了,才會想以此表明心志。我以前確實太自以為是,仗著你愛我胡作非為,現在後悔莫及。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孩子沒了不要緊,我們可以再生。你想回敦煌,養好身子我們馬上動身。我不要當什麼國師了,把位置還給人家,我們回鳴沙山。即便只有三年,也讓我伴你三年,好不好?」

她厭惡地別開臉,「那麼三年後呢?你死了,我又是孤身一人,又要天天傷心落淚。難道你還沒看明白,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只意味著痛苦,我已經倦了,不想再糾纏了。」她指著門外說,「你走,現在就走。我不想看見你,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同我談感情……」她狠下心一哂,「你也配!」

他怔在那裡,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既尷尬又羞愧。

是啊,他是沒有未來的人,《渡亡經》找不到,他只有死路一條。就算能夠找到,如果師父存了私心,他似乎也不會有復活的希望。一個將死之人乞求愛情,不是他伴著她,分明是在消耗她的青春,她不願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為什麼要在將死前遇到她呢?他有時靜下來回望一生,他對天下人仁慈,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卻唯獨對她殘忍。為了取那半部經書,他險些害了她的性命,又為另半部經,把她一個人扔在十萬大軍裡,利用她穩住定王,套定王的話。他想不通自己那時是怎麼考慮的,她只是個十幾歲的姑娘,他那樣肆意地欺淩她。現在好了,到了償還的時候,感情不夠填補,只有賠上他的尊嚴和性命了。

他病入膏肓,無法抽身,唯有繼續央求她,「不管你怎麼罵我,陰險狡詐也好,厚顏無恥也好,我都不會和你分開。」

她豁然支起身來,「你還想怎麼樣?孩子沒了,你我已經兩清了。你和你那師父一樣,兩個都是老妖怪!我厭煩死你,不想再看見你。你若不依不饒,我明日就走,天涯海角,不會讓你知道行蹤,你不信只管試!」

她的話裡再也找不到一分一毫的留戀了,他被她喝得噤住了,發現無論是眼淚還是耳光,都已經挽回不了她的心。他不信,緊緊抓著她的手,驅身吻她,「蓮燈,你再也不愛我了嗎?」

他的嘴唇碰到她的臉頰,她覺得噁心,奮力一推,把他推得跌倒在地。原來他真的功力全無,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了。她有些心酸,但態度毫不鬆動,狠狠叱了聲滾,「回你的太上神宮去!有生之年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別怪我刀劍無眼。」

他癱坐在那裡說不出話,感覺衣下的皮肉無一處不在抽搐,連站都無法站起來。其實不恨比恨更可怕。如果有恨,至少證明她對他還有感情。可她如今只是厭惡,討厭他的出現,討厭他的碰觸,他對她來說就像個髒髒的穢物,沾染了便讓她感覺受到了侮辱。

現在該怎麼辦?他全然沒有頭緒。扶著櫃子艱難攀起來,輕聲說:「你累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不走遠,就在外面守著你。有什麼事只管叫我,我去給你辦。」

他緩緩挪著步子走出去,反手關上門。到了簷下,徹骨的寒風激得他打了個冷顫。又下雪了,雪沫子紛飛,細細的,撒鹽一樣。他仰頭站了會兒,冰冷的細屑撲在他臉上,瞬間就化了。他找個角落坐下來,需要花些精力來整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一百餘年的同門,到了緊要關頭居然坑害他。還有師父,他究竟對蓮燈做了什麼,要把她逼得出逃,跋涉幾百里來找他。

他坐在那裡沉思,落拓的樣子,再也不復以往芝蘭玉樹的神采了。放舟打著傘過去罩住他,低聲道:「我命人整理出一間屋子來,座上去那裡歇著吧!」

他搖了搖頭,「走得太遠,萬一她叫我,我會聽不見的。」

她哪裡還會叫他呢!放舟不忍心潑他冷水,想了想道:「那我讓他們燃一盆炭來,免得坐在風口受了寒。」

他沒有應,略沉默了下吩咐:「給秋官傳書,讓他把我走後發生的所有事,如數報我知曉。尤其是……」他回頭看了看,心頭橫著一把刀似的,咬牙道,「師尊和蓮燈的糾葛,一樁一件說明,不許隱瞞。」

放舟顯然也很驚訝,這裡面要是生出枝節來,大概就是老怪物幾百年沒碰過女人,蓮燈這樣美麗可愛的姑娘錯把他當成座上,老怪物勾起了春心,就決定不顧人倫地笑納了。這樣的話,座上是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他絕不敢議論這個,俯身應個是,「座上還是挪挪地方,我傳曇奴來,可以先向她打聽些消息。這裡我派人守著,萬一蓮燈有什麼動靜,命他們立刻回稟。」見他不反對,忙上前攙扶,瞄了他一眼,幽怨道,「其實這一切都是因為座上不信任屬下所致,要是把你受傷的事讓我知道,和夏官秋官的接洽也由我經手,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誤會了。」

他轉過頭白了他一眼,「你是個大嘴巴,讓你知道,神宮中也就盡人皆知了。本座瞞的不單是你,還有盧慶。」

盧慶原本是大明宮的內侍,當初神宮上一任長史老邁還鄉了,聖上便欽點了他來神宮接班。這麼多年來他聽命於聖上,但對他也有畏懼,知道他一切如常,不見得敢將他回長安的事洩漏出去。可若是得知他功力盡失了,那可是攸關國運的大事,必定頂風冒雨將消息傳進大明宮。

放舟無話可說,他有的時候不夠謹慎倒是真的,國師瞭解他,信不過他,似乎也不能怪人家。

他摸了摸鼻子,把他扶進耳房裡。再去找曇奴,曇奴對他們賴著不走很反感,不願意搭理他們。

「你以為蓮燈離開國師,以後就能好了嗎?」放舟抱胸靠著廊柱道,「別忘了這世上有兩位國師,小的落敗正中老的下懷,你且想想吧!」

曇奴反唇相譏,「她賣給他們師徒了?不是老的就是小的,憑什麼?」可轉念思量,蓮燈後來同她說起的內情,也著實讓她心驚。孩子沒了,軍中那個老妖怪知道了豈不高興死嗎!這事委實不該隱瞞,讓兩個國師去鬥法,蓮燈才有一線生機。

她隨放舟到了國師面前,他坐在席墊上,眼神像死的一樣。她心裡提起來,料想是和蓮燈不歡而散,受了大刺激。不過都是自作自受,沒什麼可同情的。她態度便不怎麼好,神情和站姿都有些倨傲。

他也不計較,只是問她,「我師尊待蓮燈,可有兒女之情?」

她覺得沒什麼可回避的,很爽利地說有,「定王死後,蓮燈察覺他有異,他便將她囚禁在大帳裡,日夜派人看守,不許她離開半步。他對蓮燈很癡迷,應當是愛上她了,大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我因許久見不到蓮燈很擔心,有一次看准他外出,帶領死士殺進去,把蓮燈帶了出來。可惜那次沒能逃遠,第二天就被他找到了。蓮燈求他放了我,自己跟他回營,到了軍中他發現她懷了身孕,就開方子打算將胎落了。這事夏官知道,蓮燈出逃成功,也是得益于夏官相助。豈知歷盡艱辛到了太上神宮,卻被翠微夫人擋駕。那孩子太可憐了,尊師的碎骨子①沒能打下他,卻被母親用十個虻蟲結果了小命。國師如今知道了內情,可有什麼感想?」

有什麼感想?對那個欲殺他骨肉,奪他娘子的情敵,什麼師徒情都已經拋到九霄雲外了。翠微他慢慢會料理,既然王朗喜歡她,廢了她的武功,把她嫁人就是了。至於那位「恩師」,他召回來的亡魂,自然有辦法把他送走。

報仇對他來說不是難事,現在最大的困難是蓮燈,他要如何才能解開她心裡的結?千方百計保住的孩子,最後不得已毀在自己的手裡,這個心病會伴隨她一生,怕是再也難痊癒了。

【註】①碎骨子:《綱目》中記載的能墮胎催生的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