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晚間風撲窗櫺,桃花紙像吹氣似的鼓脹起來,翕動著,發出噗噗的聲響。蓮燈翻個身,朦朦看窗外天色,天還沒亮,只有一盞守夜的燈籠在簷下發出微弱的光。

她沉沉呼了口氣,痛已經退散了,就是四肢沉重。曇奴說小產不比生孩子輕鬆,身體損耗很大,這話是真的。她從來沒覺得那麼乏力過,虛汗出了一輪又一輪。貼身的裡衣永遠焐不幹,略動一動,被子外面的空氣鑽進來,透骨寒涼。她重新閉上眼,枕頭裡裝著杭白菊,白菊能明人耳目,但靠上去卻有驚天動地的動靜。枕在那個圓圓的窩裡,混沌中又回到定王府,還是那個熟悉的院落,芳草萋萋,滿樹繁花。樹下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美麗女郎,懷裡抱著個玉雕似的娃娃。她很好奇,走過去看,想碰一碰,那女郎卻讓開了,隔著一條小徑對她微笑,「我一個人正好孤寂,有了寶兒,日子才有趣致。」

她怔忡著,看著那個孩子,似曾相識。孩子見到她似乎很高興,拍打著雙臂,嘴裡哇哇喊叫著,使勁向她這裡傾倒。她欲上前,又礙著那女郎,無措地搓著兩手不敢靠近。那女郎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要他了,就別再牽掛他。人活於世,波折坎坷總難免,只有享不完的福,沒有吃不盡的苦。走吧,你還有大好的人生,應當苦盡甘來了。」

她才知道這原本是她的孩子,她心裡後悔,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啜泣著伸出手,「我好像又做錯事了……」

那女郎搖搖頭,「你沒有做錯,很多事冥冥中有定數。就像你我母女的緣分,緣盡了,只能各奔東西。」

她訝然望著她,她眉目間溫潤平和,輕聲道:「你只管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你應該重新經營自己的人生,你這麼年輕,路還長著呢!」

她難過至極,胸口鈍鈍作痛。一掙一紮間忽然醒過來,愣愣盯著房頂發了半天呆。

會苦盡甘來,但願如此。寶兒找到了外祖母,權當是真的,可以廖作安慰。她現在記掛的是定王的梓宮,仗打不完,就一直隨大軍顛躓麼?人總要講究個入土為安。還有辰河,不知他接到她的書信後有什麼打算。阿耶死了,他空守著碎葉城,將來又是一齣悲劇。

白天睡得太久了,夢醒後很難再入睡。披著短襦起來倒水,對面的耳房裡沒有燃燈,想來他已經回去了。

回去了好,終於不必再有牽搭了,她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患難見真情,她這小半輩子過來,親情和姻緣上欠缺,姊妹的情義卻比天還高。曇奴是真的對她好,從不背叛她,永遠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伴著她,到如今遇到了可以攜手的人,依舊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她有她照顧,身體恢復得很快。曇奴自己沒坐過月子,伺候月子卻是把好手,不許她沾水,不許她吹風,一個月下來她竟還長胖了些。到了年下,遇上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兩個人搬著墊子和矮桌,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煮茶曬太陽,蓮燈就開始極力勸說她嫁給蕭朝都。

她臉上神色淡然,「你還沒有著落,我是不會嫁人的。」

蓮燈有點急,「你不能為我浪費時間,遇見一個好的人多麼不易,千萬別讓他久等,寒了他的心。」

她低下頭洗刷茶盞,輕聲道:「我身上全是刀疤,怎麼有臉嫁給人家呢!」

她還是為自己的出身自卑,做了太多年的死士,自覺配不上那位背景輝煌的將軍。不管多雷厲風行的女孩,遇見愛情時總是滿心的不確定。蓮燈道:「你們見第一面時就拳腳相加,他不知道你有多能打嗎?會打的人難免受傷,有刀疤怎麼了?白天掩在衣裳底下,晚上脫了衣裳就熄燈,他也看不見。」

曇奴紅了臉,「你說的都是什麼!」

蓮燈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年紀不大,心卻已經蒼老了。她尷尬地笑笑,「我說的都是實話,轉轉現在很好,等你嫁了人,也會過得很好,長安就沒有我可牽掛的了。我打算回碎葉城找辰河,將來在關外生活,永遠不回這裡來了。這座城留給我的全是傷痛,我想遠遠離開這裡。」

曇奴牽著袖子往釜里加茶末,一面拿竹筴攪動,一面道:「你都不在長安,卻要我留在這裡嗎?我不會和你分開的,你想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你找個關外人嫁了,我也找個關外人,離得近些,還可以做鄰居。」

蓮燈垂眼看桌上的錦墊,悵然道:「我救你一命,你也救過我,早就不再相欠了,用不著拿你的一輩子償還。」

她咧嘴一笑,「我已經不拿你當救命恩人了,如今是當姐妹,比手足還親。」

蓮燈聽她這話很感動,可是感動之餘又覺得為難。她硬要跟著,豈不是毀了她和蕭朝都的姻緣嗎。原本去留是她自己的事,現在竟要賠上兩個人,真成了樁難題了。

「那我不走,你可願意嫁?」

她依舊搖頭,「你沒有好歸宿,我決計不會嫁人。」

蓮燈無話可說了,看來要她嫁給蕭朝都,還需自己先找個人安頓下來才行。

曇奴把茶盛在盞裡遞給她,向外望瞭望,院牆外有白衣人來往,是國師派來保她們安全的。蓮燈墮胎那天後他就沒有再來過,也是,那身體風吹了都要倒,留在這裡也無益。也許是又回九重塔里去了,功力找不回來,與廢人無異。蒲州之戰已經進入尾聲了,庸王落馬,楚王也已經潰不成軍。如今長安城外的天下是上一任國師的,如果他調轉槍頭攻打京畿,那麼大曆的百年基業就要毀於一旦了。

「你說國師的功力恢復得如何了?」曇奴脫口而出,說完了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來,謹慎地看著她。

她倒沒往心裡去,「不是說要半年才得恢復五六成嗎,別管他的閒事。」

曇奴道:「我是怕他功力恢復得慢,大軍萬一攻進來,誰是那老妖怪的對手?」

她沉默下來,隔了一會兒才道:「是禍躲不過,擔心也無濟於事。我算過一筆帳,老妖怪死時百歲,其實要比功力,應該沒有他來得深厚,他要同他鬥,未必會輸。」

「可就算半年出關,功力也不得全恢復,不是還有一半在你這裡嗎,他折損一半,勝算渺茫。」

她端起茶盞抿了口,無情無緒道:「他若是有辦法,只管拿回去好了,我不稀罕他的內力。」

她現在對一切有關於他的話題都顯得很不耐煩,稍聊了幾句便把話題轉移到轉轉身上了。轉轉在她臥床的當口生了孩子,是個男孩。齊王得了第一子,向宮中報喜,大明宮裡堪堪吊著一口氣的老皇帝因這喜訊,病氣忽然散了些。五位皇子死的死,囚的囚,只剩齊王一個。如果有人能刹得住定王大軍,不出意外的話,皇位就是齊王的了,轉轉的兒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蓮燈替她歡喜,果然一個人的福氣是生在骨頭縫裡的,摔跤都摔不掉。沒想到誤打誤撞的姻緣,結出這麼好的果子來,她們三人之中,只有轉轉頂有出息了。

「明日去看望轉轉吧!」蓮燈笑著說,「再給外甥準備見面禮,買什麼好呢……」

曇奴道:「于我是外甥,于你是侄兒。別忘了定王和聖上是親兄弟,你和齊王是堂兄妹。」

她對這些所謂的親眷並不在意,和曇奴兩個一人準備一個金鎖子,次日便去了齊王府拜會。

朝中風聲鶴唳,卻沖不淡齊王的喜悅。他原本日日在中書省,轉轉生了孩子之後他變得戀家起來,她們登門的時候他正巧也在,見蓮燈進門,親自打簾迎她,含笑道:「早知阿妹在城中,我應該接你進王府的。」

蓮燈有點不好意思,欠身行了一禮,「阿兄喜得貴子,我是來道賀的,順便看望轉轉。」

他把她往裡引,一面道:「以前是相見不相識,兄妹弄得陌生人一樣。如今你身世大白了,畢竟骨肉親,看過了我那蠻夫人,我們好好敘一回話。」

蓮燈靜靜聽著,心裡滿是感慨。他對轉轉很好,因為愛,取了個親昵的稱呼叫蠻夫人。如果以後即位做皇帝,轉轉一個貴妃總跑不掉的。

她頷首道好,抿唇一笑,崴身進了臥房裡。還沒站穩,迎面一個人影撲過來,把她撞得打晃,定睛一看,是發了福的轉轉。她懷孕的時候將養得好,生下世子之後又是一頓胡吃海塞,便一發不可收拾了。但美人終究是美人,就算胖了,也是珠圓玉潤掐得出水來。看見她,兩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放光,歡聲道:「我正說出了月子可以去看你了,沒想到你先來了!」搬著她在窗下照,「氣色很好,還胖了,我可算放心了。」

曇奴後來來看她,並沒有告訴她蓮燈墮胎的事。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說蓮燈病了一場,不能來探望她,她也信以為真。叫人抱世子過來讓她們看,嘰嘰咯咯逗弄著,指著曇奴說:「這是姨姨。」又指蓮燈,「這是姑姑。」

滿了月的孩子,已經長得十分周正可愛了。蓮燈羡慕不已,伸手說:「讓我抱一下。」

傅姆看轉轉臉色,轉轉親自接過來放在她懷裡,笑道:「小子無禮,剛才尿了他阿耶一身。這下你抱著吧,不怕他漲潮。」說著拉曇奴到矮榻上坐下,給她看她新做的衣裳,讓人包起來,據說都是給她們預備的。

蓮燈抱著孩子在地心慢慢打轉,輕巧的份量,在心頭落下溫柔的重壓。世子剛睡醒,漆黑的眼眸隨了他父親,臉盤輪廓卻像轉轉。她看著他的小臉,覺得心都要化了。想起自己的孩子,如果還在,這時候應當顯懷了。也是各人的命運不同,她的寶兒托生在她肚子裡,有個如此靠不住的阿耶。如果臨淵能像齊王對轉轉這樣,給她一個安定的未來,她為什麼會不要孩子……

猛然驚覺想得過多了,忙收回思緒。世子舉起了兩隻粉嫩的小手抓撓,她把自己的手指嵌在他掌心裡,回頭笑問:「叫什麼名字?」

轉轉道:「只有小字,叫那羅延,待開蒙時再請御賜。」

她點了點頭,那羅延是金剛不壞的意思,盼著世子小身板結實,健健康康長大。她抱他在懷裡,輕輕喚他,世子撅嘴吹出好多泡泡。傅姆送巾櫛來,她接過輕輕替他擦了,吃奶的孩子,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兒。她著實喜歡,小心翼翼親了他一口。轉轉看了笑道:「這麼愛孩子的,不是沒長大,就是想要一個,你是前者還是後者?既然喜歡,就在王府住下算了,天天讓你抱著,到最後看見他就厭煩了。」

她是打趣,曇奴卻心有餘悸,慌忙在轉轉手腕上敲了一下。轉轉有點莫名,瞠著眼睛看她。曇奴笑了笑,「做這麼多衣裳,豈不是花光了你的私房錢?」

轉轉是大咧咧的性子,手一擺道:「我身上不留錢,又沒處花,不給你們就都賞人了……不過我聽殿下說蓮燈是定王的女兒,真把我嚇著了。那我們先前捨身忘死地報仇,到最後不都是一場誤會嗎?」

曇奴唯恐蓮燈聽見,又是一通擺手,「別說了,過去的事了。」

轉轉雖然有時候榆木腦袋,但正常的時候還是很聰明的。她眼光如箭矢,射過來射過去看,自覺地把嗓子壓低了,悄聲問:「到底怎麼了?」

曇奴還沒應,門上進來個僕婢,對轉轉叉手,「大王請安寧郡主到前廳敘話。」

轉轉看了蓮燈一眼,「可願意去?」

既然有請,當然沒有不去的道理。蓮燈把孩子交給傅姆,捋了捋身上衣裳,隨婢女去了前面的大屋裡。

齊王很客氣,見她進門站起來相迎,溫聲道:「阿妹今天既然來了,就在我的府邸住下吧!外面時局亂得很,你沒人依靠,為兄也不放心。」說著請她坐,親自裝了手爐送給她捂暖。

她笑了笑,「我漂泊慣了,自己也能自保,阿兄不用擔心。王府裡人多,我在這裡會給阿兄添亂的。」

齊王說不,「你是金枝玉葉,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軍中發生的事我一清二楚,阿叔薨了,幾個兄弟忙著奪權,你無依無靠,長安也只有我一個能幫襯你了。你就在這裡,不管將來如何,有我一口飯吃,絕餓不著你。」

蓮燈遲疑了下,「阿兄不怪罪我阿耶嗎?」

齊王蹙著眉道:「朝中議定了要收編西域的兵力,定王接到詔命後雖然沒有及時在酒泉駐紮,過了扁都口也未對中原有任何影響。既然薨逝前安分守己,念在他駐守西域三十餘年,身後也當有哀榮。你是他的女兒,恢復郡主的頭銜再正當不過。只是聖上目前還不知道前任國師的事,我暫且不能將你送進大明宮去。但也用不了多久的,等事情平息了,會還定王一個清白。」

所有的內情他竟然一清二楚,那麼他和臨淵早就結成同盟了吧?臨淵能掐會算,必然算定了齊王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其餘諸王都是陪練,一個接一個打倒,齊王飛龍禦極指日可待。

她寂然坐著,略頓了會兒抬頭看他,「現在定王大軍控制在另一位國師手裡,庸王和楚王都已經完了,接下來他會不會攻長安?」

齊王卻老神在在,「國師已經上奏朝廷,請驃騎大將軍入軍中主事,複派靈台郎接定王世子回軍中掌管大權。這樣一來那位國師的權力就架空了,調動不了大軍,到頭來不過是個光杆兒。」

蓮燈心裡一驚,直起身道:「他把辰河接進軍中,萬一那老妖怪危及辰河性命怎麼辦?」

齊王說不會,「他畢竟是死而復生的人,不可能沒有弱點。國師將靈台郎全數派了出去,還有大將軍薊光助陣,世子的安全不用擔心。屆時宣佈定王死訊,世子接手後即刻率大軍歸附羽林軍,下令剿殺假國師,這場鬧劇便可收尾了。」

她坐在那裡,不由升起一股淒涼來。這就是男人的世界,殺戮、征伐、你死我亡……她那麼近的接觸過,太可怕了,令人渾身起栗。她現在只憂心辰河,他作為定王世子,會是怎樣的結局?

「阿兄……」她看著齊王道,「朝廷會不會怪罪世子?待塵埃落定,是否又興起另一場爭端來?我阿兄何去何從,你們打算怎麼處置他?」

齊王和顏悅色地微笑,「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別人難為你們。封王后外放封地本來就不對,朝中養的那些大將,不是讓他們日日葡萄美酒、聽歌賞舞的。到時候碎葉城由西域都護府接手,你們兄妹就留在長安,也算是找到的根基,好好做你們的皇親國戚吧!」

她明白了,左不過收繳大權,掌控在手心裡。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辰河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他更適合當個吟風弄月的文人,不應該做割據一方的王侯。

她慢慢松了口氣,「阿兄此話當真嗎?」

齊王道:「憑你和轉轉的交情,或我與國師的交情,你說我的話當不當得真?」

所以可信度還是很高的,她點了點頭,「如此我就先多謝阿兄了。」

齊王見她沒有疑議,很是高興。兄妹兩個坐著說了些家常話,又聊到國師身上來,「我前陣子見他,復原得倒比預計的快。只是同我說起,說梳頭發現了一根白髮,看他模樣很是傷感。」他頓下來,打量她的神色,「蓮燈,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猛然站了起來,「我與他從不是什麼夫妻,阿兄誤會了。你若說些別的,我還願意相陪,要是想當說客,那就恕我不恭了。」

齊王只得訕訕將話咽了回去,「罷了,不再說他了。我命人去你們的住處,把東西都搬過來。曇奴什麼想法,也要問一問她。她和蕭朝都可是論及婚嫁了?住到我王府裡來方不方便?」

蓮燈原本不想和齊王有瓜葛,可是得知辰河要接管大軍,她心裡實在放不下,只有在齊王府,才能第一時間探得消息。便道:「曇奴同我在一起,等將來議定了婚事,我再替她好好操辦。」

齊王撫掌道好,起身下令,將後面與紫竹林相鄰的院子收拾出來安置貴客。蓮燈至此算是依附堂兄,仍舊恢復了郡主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