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因戰事不定,過年的儀俗一應都減免了。原本團圓飯是該吃一頓的,結果因為王妃與轉轉不合,連這項也廢除了,各自在園裡守歲。

別的沒什麼,操勞了齊王,他得先去王妃韋氏那裡吃兩口,再到轉轉的紫竹林來。與王妃的相處是畢恭畢敬的,韋妃的出身不簡單,就算將來禦極,她也是正正當當的皇后人選。到了轉轉這裡輕鬆許多,轉轉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吃酒劃拳什麼都幹,因此這歲就守得分外熱鬧了。

蓮燈倚著憑幾喝茶聽曲,伎樂隔著一小片水塘,在那邊的亭子裡低吟淺唱。她托腮細聽,唱的是家國河山,還有思鄉之愁。其實她到現在依舊懷念敦煌的日子,哪怕安定下來了,有錦衣玉食,當初在沙丘上狂奔的記憶都刻在腦海裡。

婢女獻了盤酥山來,滴成大團的牡丹花狀,樣子很別致。她轉頭看,是齊王叫送過來的,便頷首向他道謝。齊王道:「今天曇奴怎麼不在?」

轉轉笑道:「她的郎君思她情切,特意接到將軍府裡去了。」

齊王哦了一聲,「待仗打完,想來好事也將近了。曇奴和阿妹都在長安落了戶,你就不會整日吵著要回龜茲了。」

他們每每說起這個,總要有意無意地點上一點,蓮燈聽了也沒有什麼大反應,仍然專心聽她的曲子。夜漸漸深了,坐久了有些犯困,她掩著嘴打了個呵欠,「實在守不下去了,恕我先告辭吧!」站起身行了一禮,便挽著畫帛逶迤去了。

她住的地方叫鹿港,和九色正相配。她出門的時候它正在竹林裡漫步,見了她,一縱一跳到面前,她在它頭頂拍了拍,領著它往回走。天上月淡星稀,沿路有彩燈,蓮花紋的青磚上也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色。她呼了口氣,對九色道:「你說曇奴回來後,會不會同我提起成親的事?」

九色不懂這個,眼神一片茫然。她耐著性子說:「你跟我出來,將來婚事怎麼辦?過兩天我們去鹿苑挑個俊俏的姑娘吧,給你做娘子好麼?」

這下它聽懂了,居然一點也不含蓄,高興得亂蹦亂跳。蓮燈看了笑起來,「娶娘子這樣值得歡喜嗎?」在它的犄角上彈了下,「沒出息!」

夜色濃重,將到子時了,四周圍升騰起稠密的霧氣,撲在臉上像覆了層紗似的。她招它快行,到臺階下褪了鞋履,只穿一雙羅襪登上木地板。回身在窗邊的盒子裡取了兩塊豆餅,趴在簷下餵它,輕聲說:「吃了就去睡吧,別亂逛了,明天見。」

九色的耳朵抖了抖,忽然轉過頭看院門上。她順著它的視線望過去,牆外那片陰影裡慢慢走出個人,穿一襲金鉤銀紋羅衣,腰上束玉帶。頭髮比以前長了好多,幾乎與羅衣的衣擺持平,有風吹拂,婉轉飛揚,人像虛構出來的,不似世間物。

蓮燈撐身站起來,往後退了兩步,戒備地看著他。他緩步走進光帶裡,叫了聲九色。九色撒蹄奔過去,走了一半想起什麼來,停住腳看蓮燈的臉色。蓮燈寒著眉眼,踅身進屋裡,重重闔上了門扉。

她還是厭惡他,不想看見他,三更半夜不請自來,他和齊王的交情當真好到這種程度了,任他來去自由?她坐回梳粧檯前拆髮髻,心裡有點亂。他的身影緩緩移到桃花紙上,燈籠款擺,他的身影也隨之款擺。他篤篤敲門,「蓮燈,今天是除夕,你不與我一起過嗎?」

她討厭他這種語氣,仿佛之前的一切是她孩子氣,有意和他鬧似的。對造成的後果輕描淡寫,連失去孩子這樣的事,說翻過去就翻過去了。她狠狠應了聲,「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想見到你,為什麼你總是陰魂不散?」

他卻不急不慢,幽幽道:「你的人生從來都同我聯繫在一起,現在要抽身,已經來不及了。」

她抄起一支碧玉簪,憤然道:「我不欠你半分半毫,我以為仁德坊那日都和你說清楚了,你再來糾纏,別怪我不客氣。」

他沉默下來,桃花紙上的身影低下頭,輕聲說:「我不接受。你說結束不算數,你的確不欠我分毫,我卻欠了你很多。我要還債,所以你不能拒絕我。」

她簡直覺得厭煩,「我不要你償還,我們之間的事過去就算了,以後各不相干好不好?你可以重新找個人,國師這樣尊貴的身份,多少女子對你趨之若鶩,何必非我不可?我求你放過我,如果往日還有一點恩情在,你就高抬貴手給我條活路吧!」

他把手壓在直欞上,心頭絞得生疼,不敢太急進,隔了會兒方道:「我沒有再奢望你能愛我,只是想求得你的原諒。待解決了那個輕薄你的人,我想留在你身邊,不需要你如何,讓我看得見你就好。」

提起那位國師,她的心裡便溢滿了恥辱。她所經歷那些,不都是他害的嗎?他召回亡魂為了續命,她可以理解,也贊同他這麼做。可他不該拋下她,把她扔給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讓她不加掩飾地愛他,對他撒嬌。她的臉面已經丟光了,他現在來懺悔,還有什麼用?

「你為什麼要責怪別人,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你那恩師原本六根清淨,是受了我的蠱惑才跌進紅塵的,這一切全因你而起。你把我扔下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枉你算盡天機,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你的百年道行不過如此。」她哼笑了一聲,「你走吧,我說得太多了,倒像對你還有情似的。」

哀莫大於心死,她現在說話全然不顧忌他的感受,所以她的確是對他絕望了。可是他待如何?她能全身而退,他卻不能。她還有很長的人生,他無法指望重來一次,所以他的生命到結束那一刻,也只有她一個人。

努力不讓挫敗感打倒,他總還抱著最後一點希望,放低姿態哀求她,「讓我進去吧,外面好冷。」

以前他不怕冷,因為本身就沒有溫度,寒冬臘月或者盛夏,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她閉上眼,那又怎麼樣呢,現在是是非非都和她不相干了。她別過臉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就寢了。」提裙移過去,吹滅了案頭的一盞蠟燭。

他還站在那裡,實在沒有辦法,打算硬闖,「我進來了,容我暖和暖和再走。」

她自然要反對,回身正打算拒絕,見那門閂自己鬆開了,他輕輕一推,藤花色的縛褲映著雪白的綾襪,從門檻處邁了進來。

內力恢復了,他依然是不可一世的他。燈火照亮他的臉,五官俊美,眼波欲滴。他輕輕喚她,「蓮燈……」

她氣得厲害,披散著頭髮立在錦墊上,沉聲喝道:「你怎麼這樣無禮?我何嘗答應讓你進來了?」

他搓著兩手,臉上有些難堪,「我覺得很冷,在外面凍得受不住了……」

她奪過妝臺上的白瓷碟子砸了過去,「你便是死也和我沒關係,我討厭你的自說自話,你給我出去!」

碟子裡養了一小簇梅,她是王族後裔,回到富足穩定的生活裡,很快勾勒出優雅的審美。妝臺上擺梅瓶愚且呆,莫如放白瓷碟子的好。她生起氣來管不了那麼多,手邊抓到什麼就砸什麼,碟裡的水潑了他一身,他沒有避讓,避開了更叫她生氣。她怒目相向,他望著她,那個孑然冷情的姿態不是他熟悉的了。她有過孩子,曾經當過母親,即便短暫,也已經和以前不一樣,沉澱下來,有種沉著的美。他發現對她的迷戀有增無減,不管她如今態度如何,註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他只是喃喃:「多可惜沒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

她聽了卻覺得這話挑撻,蹙眉道:「國師請自重,這是我的閨房,恕我不留客,請你出去。」他充耳不聞,她愈發惱怒,衝口叫了聲九色。

九色是絕對站在她這邊的,當初為她捨棄舊主,現在也是一樣。它一直在階下打轉,聽見她點名悶頭沖進來,也不管那是什麼人,兩角對準正前方就準備撞過去。

他有些著惱,狠狠喝了聲混帳,「你反了不成!」

國師的威嚴還是很震懾鹿心的,它當即撞了鐵板似的,腿一崴就跪下了。

「看著本座。」他又斥,那只色厲內荏的鹿抬起頭,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他虎著臉道,「神宮缺鹿茸,你的角太大了,該鋸了。本座身體不好,需要鹿心血,自己叼只碗來!」

這下嚇破了九色的膽,它倉惶向蓮燈求助,眼裡淚光閃爍。

「還敢不敢插手?」

它搖了搖頭。

「還敢不敢放肆?」

它繼續搖頭。

他指著外面斷喝,「出去!」

它如蒙大赦,飛快跳起來,眨眼就不見了。

救兵中途逃跑了,蓮燈有些悵然,對他的倡狂也更抵觸,裹著袖子道:「這是人家的府邸,國師耀武揚威做給誰看?」

他並不在意她的惡言惡語,歎了口氣道:「你還記得上年除夕嗎?我帶你吃餺飥,看煙花,現在回憶起來恍如隔世。我常在想,如果那次之後我就放棄計畫,現在一定是另一番光景。很久以前我曾經替自己算過一卦,我有情劫,且難度。你出現後我不敢算,怕應在那個劫上,可惜該來的終究躲不過。」他的語速漸漸慢下來,向她這裡靠了一步,「蓮燈,我們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做的那些錯事,任你怎麼罰我,我都認了,只盼能回到從前……」

她避開了他的碰觸,知道理論不出頭緒來,強定了定神說算了,「我也不和你爭辯,以前的事過去就作罷,我原諒你。從今天起你我兩不虧欠,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回你的太上神宮去,繼續安穩當你的國師。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就算對我最大的補償了,如此可行?」

其實他應該滿足,可他知道自己期盼的遠遠不止這些。她就在他面前,他不敢抱她,不敢親她。她對他已經全然放下了,一個女人一旦不再愛你,細微處都能夠品咂出疏離來。她的心和他漸行漸遠,他驚慌失措,怎麼挽回她?他無計可施,唯有不停糾纏。

她躲避,他便迎難而上,「你對我還有感情,告訴我怎麼能讓你解恨,我全都照做。」

她想讓他走,他為什麼總繞開重點?他牽住她的畫帛,更讓她反感至極,憤怒衝昏頭腦,有一瞬居然起了殺心。她咬牙切齒,「我讓你滾!」

他不為所動,猛地一掣,將她拉進懷裡來。仿佛深埋在沙漠裡,乾涸得龜裂的心突然接觸到水源一樣,這種幸福簡直令人發瘋。還是這個味道,蓮燈的味道。他把臉埋進她頸窩裡,可是來不及汲取更多,腹部一陣劇痛。他低頭看,她的碧玉簪子深深紮進來,有血滲出,暈染了衣袍。他感到吃驚,卻並不生氣,只是不敢看,摸索著,用力壓住傷口止血。

她的臉上浮起淡漠的笑,「我說過的,你再不走,我就對你不客氣了。你不是千方百計要補償我嗎,那就去死吧!只有你死,才能平息我的怒氣。」

他勉強笑了笑,「這麼點傷,要不了我的命。你想殺我……」霍地抽出案上金錯刀扔給她,「用這個。」

她的速度極快,一瞬便將刀鋒壓在了他脖頸上,「你不會以為我捨不得殺你吧?」

傷口痛得厲害,肚子上破了個洞,冷風嗖嗖地灌進來。他咬牙支撐住,就算拿性命賭上一回吧,賭她對他不是全然無情的。他略略仰起頭,讓刀鋒壓得更緊實。她離他很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即便有這一刻也足了,他黯然想。淪落至此,實在是始料未及。他如今的感情就像火中取栗,明知道會灼傷自己,也全然不顧了。

「你要殺便殺吧,死在你手裡,我不冤枉。」

她的刀尖又壓緊半分,「果真想死,我就成全你。」

蓮燈覺得自己有些難以自持了,她的性格裡有嗜殺的成分,不知源自於哪裡。殺了他,心裡有個聲音在喊,殺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煙消雲散了。她緊緊扣住刀把,喉嚨裡乾渴得厲害,似乎只有血才能讓她解渴。

他不想掙扎,語氣平淡,「原本我的功力要半年才能恢復,我用了個不太好的辦法,四十日內就做到了。我和你說過,身體回暖三年後大限將至,現在……我只剩三個月了。」他閉上了眼睛,「反正遲早會有一死,你想殺就殺吧!」

她激靈了下,猛地回過神來。三個月……只剩三個月了……他恢復的速度的確不可思議,上次見他時,堪稱弱不禁風,照那個狀態看來,半年是最起碼的。那麼他所謂的不好的辦法,必定是最具破壞性的。

她疑惑地看他,他垂眼凝視她,眸中滿含繾倦的愛意。她怕看見這個,很快調開視線,刀鋒一轉劃過他的耳畔,金錯刀刃如秋霜,輕飄飄削下他一縷發來。她收刀退讓,「既然只有三個月了,我何必白擔殺人的罪名!這斷發算代你受過,今天到此為止,你走或是我走,你任選一樣。」

他灰心喪氣,她這麼絕情,他卻依然不能怪她。

子時到了,又是漫天的焰火,紅一簇綠一簇,照亮窗上的桃花紙。天寒地凍,真逼得她離開這裡,一個姑娘家不安全。他按著傷口點頭,「你留下,我走。」

她聞言轉開身,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心裡湧起悲涼來,蹣跚著倒退,退到簷下,複回頭望,她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蓮燈靜靜坐著,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次遠了,方長出一口氣。

與他對峙,就像打一場生死仗,她必須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比做任何事都累。她合起兩手捂住臉,感覺肩頭肌肉突突跳動,略緩了緩,才重新提起勁來。撐身打算回榻上,不經意看到重席上散落的一縷頭髮,她怔了下。剛才明明見他滿頭青絲,怎麼落地就變了顏色?是燭火照得不真切麼?她蹲下來仔細查看,伸手想去觸,探了一半又火燒似的縮回來。猶豫再三,還是撿了起來——是了,沒錯,那頭髮托在手裡,全白了。她心頭狠狠撞了下,這麼說來他的衰老在加速,只為快快復原,這麼自殘值得嗎?

她盯著那縷頭髮看了半晌,忽而嘲訕一笑,他詭計多端,誰知道又使了什麼障眼法!思及此,竟覺得又一次被他愚弄了。打開門,揚手將那縷頭髮扔了出去。

他並未走遠,孤魂野鬼一樣飄蕩,受了傷,仍舊不願意離開。站在黑暗裡看著那屋舍,知道她在裡面,也感到安心。

突然門打開了,他頓時一陣歡喜。也許她只是嘴上厲害,心裡終究舍不下他,開門看他是否走遠,說不定還會追出來。他精神振奮,連痛都忘了,誰知全是他的癡心妄想,她廣袖一揚,像是拋了什麼東西,然後重新折回屋裡。他悄悄上前看,頭髮散落了滿地……他垂袖站著,心一直往下墜,墜進了無底的深淵裡,終於永世不得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