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蓮燈對九色的許諾一向很當真,那天被臨淵恐嚇後,它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想是嚇破了鹿膽,精神很萎靡。蓮燈為了討它歡心,特意帶它去了城裡專事養鹿的地方。

鹿苑對鹿來說是個噩夢,這裡的圈養和神宮不一樣,臨淵養鹿是因為喜歡,這裡養鹿全是沖著鹿茸和鹿肉。弱肉強食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九色進門的時候有些懼怕,它能嗅到同類死亡的味道,腳下踟躕著,裹足不前。蓮燈發現了,停下問它,「改變心意了嗎?如果不想進去,我們就回家。」

它猶豫著,最後對愛情的嚮往戰勝了恐懼。蓮燈輕輕撫摸它,溫聲道:「挑的時候要仔細些,寧缺毋濫。喜歡哪個你就扯扯我的衣袖,我們帶它回去。」

九色點點頭,隨她進了柵欄裡。

鹿奴比手在前面引路,邊走邊回頭看九色,「這麼漂亮的鹿真罕見,娘子養它花了不少心思吧?」

蓮燈打趣,「那是自然的,它極聰明,和尋常的鹿不同,吃喝之外還要請老師講課,聽四書五經。」

鹿奴嘖嘖稱奇,「可惜這裡的鹿沒有那麼好的福氣,雄鹿等角長成了就要鋸。母鹿略大些宰殺取肉,送進大明宮去。」說著引進一條長長的甬道,笑道,「小的從沒見過娘子這樣的,替鹿娶親,聽上去真稀奇。前面的鹿圈裡養了好幾隻漂亮的母鹿,想來鹿公子會喜歡。挑完了我再領下去清洗乾淨,打扮得漂漂亮亮隨鹿公子榮返。」

蓮燈聽得發笑,九色和這裡的鹿相比,當真就如貴公子一樣。自小長在神宮,如今又搬進了齊王府,皇親國戚比她還正宗,一聲鹿公子實在當得起。

他們慢慢往前,拐過一個彎就看見個巨大的鹿場,裡面的鹿是混養,有公有母。因為環境不怎麼好,氣味很熏人。蓮燈掩了掩鼻子,連九色都受不了,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鹿奴開始盡心盡力地介紹,這只八個月大,那只剛滿一歲……蓮燈看九色的模樣,似乎興趣缺缺。她轉頭問它,「怎麼了?還不高興嗎?那麼多漂亮的姑娘,一個都不喜歡?」

九色晃晃腦袋,看樣子是要白跑一趟了。蓮燈歎了口氣,打算帶它離開,走了沒幾步,聽見身後傳來繁雜的腳步聲,是一個雜役牽著一頭母鹿,蠻狠地從圈裡拖拽了出來。那鹿好像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奮力地刹著蹄子,可惜力量弱,被拖得踉踉蹌蹌。它抬眼看人,大而明亮的眼睛裡裝著恐懼和淚水,蓮燈心都揪起來了,便問要將這鹿如何。

鹿奴道:「這頭鹿脾氣太強,本來看它身條好,想讓它多產幾胎小鹿的,可它不讓雄鹿近身……」想起面前是位女郎,說完尷尬地咧了咧嘴,「如此只有送到屠宰場去了,總不能白養著它吧!」

有時候緣分就在須臾之間產生,九色縱過去嗅了嗅,然後邁著小碎步回來,在她袖子上扯了一下。蓮燈大感驚訝,「你喜歡它嗎?」

它點點頭,危難之中伸援手,大有英雄救美的豪邁。這下子鹿姑娘應該也被它感動了,果然含情脈脈望著它。以鹿的眼光看來,九色真是英俊、闊綽又風度翩翩,也許就如轉轉當初迷戀小郎君一樣,屬於一見鍾情。蓮燈自然有成人之美,讓雜役把繩索解了,給鹿奴幾吊錢,將九色的心上人買了下來。

這世上總歸一物降一物,原本那頭母鹿桀驁得很,可遇見了九色,立刻溫柔得水一樣,依在它身邊也不亂跑,緊緊跟隨著它。蓮燈就像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看到兒女終身大事有了眉目,滿心的欣慰和歡喜。她喟然長歎,「這下子好了,你可算有伴了。再把曇奴嫁出去,我心裡就沒有什麼牽掛了。」頓了頓提議,「給新娘取個名字吧!」

九色看了心愛的人一眼,在道旁采了株剛發芽的冬葵給蓮燈看,蓮燈說不好,「這名字不夠秀氣。」邊走邊思量,忽然有了個想法,「就叫佳人吧!」

這名字很合它們的心意,九色帶著新娘呦呦叫起來,蓮燈掩袖而笑,在街市上緩慢走著,一人二鹿回到了齊王府。

回來後得知個好消息,局勢照著國師的部署扭轉,辰河羈押了蔡琰,將都護府的五萬人馬徹底收編。繳帥印歸附朝廷後,不日就能入長安了。

蓮燈很高興,但心裡又發怯,「軍中那位國師怎麼處置?看押起來了嗎?」

齊王搖頭,「畢竟不是等閒之人,雖然調遣不動大軍,那十三萬人卻也奈何不了他。靈台郎們圍攻他,他布了個陣,大搖大擺去了,如今在哪裡不得而知,我料想是要回太上神宮的。」

她心裡打鼓,不管他藏身在何處,只要不來找她就行了。又忙問:「我阿兄還有幾日進城?」

齊王算了算說快了,「至多再有三五日吧!我已經命人去修葺定王舊宅了,辰河回來可以暫居在我府中,待王府籌備妥當,再回去不遲。」

蓮燈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可是大軍還未抵達長安,大明宮裡就傳出了老皇帝駕崩的消息。

時間剛剛好,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國師接到密函,合上眼長出了一口氣。

他的任務就快完成了,不管他與師尊合不合,當初的教導他一直銘記在心。為國師者,心系社稷蒼生。齊王有登龍之相,然而禦極之路諸多波折,雖韜光養晦,底氣始終沒有那些手握重兵的兄弟足。他要輔佐君王,就必須為他剷除障礙,如今威脅全都解決了,他終於可以放開手了。

他換上具服入宮闈,同齊王一起料理後事。大軍還未抵達,時刻會生變數,所以宮中暫且不治喪,一切如常。只是間或傳來皇后無望的哭喊,齊王看了他一眼,「如何處置皇后?她可會因梁王的死,在大典上胡言亂語?」

他眯縫起眼,陽光照著他的紫金冠,玉簪導上組纓垂掛,朱紅的顏色,愈發稱得他面如白雪。他微微偏過頭看,殿宇空曠幽深,皇后的哭聲分外淒涼。他說:「尊她為太后,善待她,讓天下人看見殿下的孝心。梁王已死,她也已經年過半百,不會與殿下為敵。就算她有怨氣,殿下並未參與這次的奪嫡,沒有人能抓住殿下的把柄。」

是啊,他兵不血刃,得到了江山,誰也挑不出他半點錯處,因此不懼怕任何挑釁。齊王放心下來,點了點頭,「就照國師說的辦。」

替老皇帝籌備入殮事宜的人來往,見他們經過,恭恭敬敬退讓在一旁。他掖袖緩行,猶豫了下問:「蓮燈這兩天好嗎?」

齊王說好,「我看她淡漠得很,也許真從這件事裡走出來了。」

他頓住腳,表情哀致。她果然已經不在乎了,他的一場愛情,到最後什麼都沒有留下。怨得了誰?自作自受。他垂首而立,很久之後方頷首,「也許這樣……對她好一些。我知道她不能原諒我,也不想見到我,我不敢再在她面前露臉了,就遠遠看著她吧!」言罷對齊王長揖,「待殿下禦極,請為她指一門好婚,要挑個穩重靠得住的,保她今生富貴無憂。」

齊王很吃驚,「你打算放棄了麼?」

他抿唇笑了笑,不放棄又如何?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拖累著她,難道三個月後再讓她經歷一次生離死別嗎?夠了,已經太多次了,她終究是血肉之軀,也會堅持不住。他低頭想了想,「有些東西我給不了她……殿下若有好人選,一定告訴臣,臣要親自把關,人品過得去,才能安心將她交給別人。就三個月內吧,三個月後臣要閉關,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出關呢。三個月內辦妥,臣心裡也就安定了。」

齊王看著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才能把心愛的姑娘拱手讓人?他們之間的糾葛實在一言難盡,他自己雖從未暴露,其實也參與其中了,因他的大業連累了國師,所以他也有責任。他欠著一份情,必然滿口答應,「我物色過後先同你商量,待你首肯,我再替郡主說合。這麼一大攤的事,我也不知從何說起,但我心裡明白得很,屆時論功行賞,國師想要什麼?」

要什麼?並不是所有要求皇帝都能滿足的,比如蓮燈,他現在最大的渴望是她,他能下旨讓她賞他個笑容嗎?他歎息,繼續盯著太陽出神,「臣沒有什麼要求,如果要論功行賞,就請殿下給蓮燈上個公主封號吧!過去的十六年她太苦了,今後當安享尊榮,一直到老。」

齊王沒想到這種苦情的戲碼會在國師身上上演,從他記事起,就對他充滿敬畏。一個不老的人,掌管天文曆法百餘年,有大智,有深謀,結果卻栽在情字上頭。到如今強取豪奪或是低聲下氣都不管用了,似乎除了成全,沒有別的路可走。

國師對他有定國之功,小小的封賞不足掛齒。他道好,「讓定王世子襲爵,蓮燈封公主,錦衣玉食一樣都少不了他們。可是……國師當真捨得把她送進別人懷裡?」

他不說話,沉默了半晌才道:「捨不得……又如何?我算錯了一些事,就要自己承擔惡果。眼下那位不知在哪裡,找不到他,我怕他會回來危及蓮燈。」

「我已經命人加緊搜查了。「齊王同他一起下臺階,在太液池邊上漫步,試探著問他,「如果尊師一心要蓮燈,你何不……」

何不把她贈與他嗎?他忽然有些生氣,忍得住任何打擊,卻難以忍受一向敬重的恩師對他的女人動情。他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能把蓮燈送給他。

「他如今活著,和行屍走肉沒什麼分別。《渡亡經》只召回他的兩魂六魄,還有一魂一魄在天地間遊蕩。回不來,性情便難定,蓮燈不能跟一個沒有自控能力的人在一起,他會傷了她的。再說他的時日也不得長久,經書找不到,神魂逐漸渙散,至多一年半載,身體慢慢枯萎,到最後也是個死。」

齊王對國師口中的世界瞭解甚少,也很難有人能夠懂得他看到的一切。就像陰與陽參差,太陽之下堂皇光明,但在他們觸及不到的地方,還存在著數不清的魑魅魍魎。國師是遊走在兩個世界的人,有時候懂得越多,心就越累。攬得住明月,挽不住清風,憾事比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更多。

「失了一魂一魄,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他嗯了聲,「魂魄齊全,才懂得壓抑自己的感情。如果不齊全,惡的那面不加掩飾,與獸無異。」他掖著兩手望湖光水色,喃喃道,「我和他說了,務必找到《渡亡經》。他太急躁,問不出所以然,一氣之下竟把定王殺了。眼下經書下落成謎,誰也不知道在哪裡。」

他沒有把自己的情況告訴齊王,茲事體大,總要隱瞞些,對蓮燈將來也有好處。讓他知道他在閉關,隨時會出山,在皇權大得飄飄然時有忌憚,對蓮燈兄妹也會網開一面。至於他的死訊能隱瞞多久,應該是放舟老邁的時候。彼時各自都上了年紀,如果再有變故,那麼也算平順了一生。得不得善終,看他們的造化。

五日之後定王大軍終於入了關內道,辰河交兵符,那十三萬人被分作十隊分派到各處,大股勢力分崩離析,已經對中原構不成威脅了。大明宮才開始向外傳播聖上死訊,喪鐘鳴響的次日清早齊王即位,一場九曲十八彎的奪嫡之戰終於落下帷幕,齊王再無敵手,又可以創造出一個太平盛世了。

蓮燈在院內靜坐,接到了新皇敕封,封她做同安公主,辰河襲父爵,並各有宅邸、田地、僕婢的賞賜。她對什麼頭銜不看重,匆匆忙忙奔出去找辰河。辰河進城後便入宮面聖,她還沒來得及見他。到宮門上等,應該就能遇上的,她讓人套車送她去,甫上朱雀大街便見他騎在馬上,由幾個隨從護衛著,從黃土壟道上緩緩而來。

她跳下車,大聲喊阿兄。辰河忙下馬來迎她,兄妹見了面悲喜交加,辰河捋她的頭髮,上下打量她,「還好麼?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她說沒有,問阿耶的梓宮在哪裡,辰河黯然道:「在黃河上游相了個地方安葬了。阿耶總在惦念中原,葬在那裡,日夜聽得見黃河奔湧,他就不會孤單了。」

蓮燈極慢地點頭,「這樣也好,入土為安,也免得再顛躓了。」

辰河應了,又道:「聖上讓我留在長安,以後不回碎葉城了。」

蓮燈仔細留意他的神情,「阿兄不高興麼?」

辰河似乎有些惆悵,不過很快又一笑,「我還沒來過長安,一路看來富庶繁華,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蒙陛下盛情,我覺得留在這裡沒什麼不好。大漠上風沙漫天,對我的身體也沒益處。」

蓮燈暗裡松了口氣,她知道男人的想法與女人不同,收繳了兵權就一文不名了,心境要是窄一些,可有段時間要煎熬呢。還好辰河看得開,他不像阿耶戀棧,不看重名利,更願意活得自在。她牽了他的手說:「我以後不想與阿兄分開了,我離開碎葉城後遭遇了很多事,覺得很累,想在阿兄身邊好好休息。」

辰河溫煦對她微笑,像小時候一樣,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不過很可惜,她不能和辰河住在一個府裡。她有她的公主宅,因為兄妹都大了,又都沒成家,即便是手足,也要避嫌。所幸定王府離她的府邸不遠,步行也就一炷香工夫,她想見他很方便。

命運兜了個大圈子,到最後停在了這裡。有時候回頭想想,就像做夢似的。從阿菩將她挖出沙坑,到如今的錦衣華服,她被愚弄得暈頭轉向。最後拿一個公主頭銜作為補償,所有的事就算了結了。

曇奴說罷了,「就這樣吧,你現在衣食無憂,我就可以撒手了。」

蓮燈聽了只是笑,「我已經派人和蕭將軍說了,他可以籌備婚事了。你就從這裡出嫁,風風光光做將軍夫人去吧!」

曇奴飛紅了臉,還是顯得猶豫不決,「我這出身……實在配不上人家。」

「怎麼配不上?哪裡配不上?你雖沒有父母,卻有我們。我和轉轉是你的姐妹,就算我們來路不怎麼正,好歹一個是貴妃,一個是公主。」說著自己笑起來,她們這樣的人,一路橫衝直撞著,現在竟處在這個位置上,也是奇事。

曇奴這才安穩下來,低頭想了想說也是,「我自己沒出息,卻有兩個有出息的姐妹。你們得了道,我也跟著升天了。要我嫁人不難,可我走之後,你一個人怎麼辦?」

她唔了聲道:「我早晚也會嫁的,你守著我,不能守一輩子。現在不去做將軍夫人,等蕭將軍娶了別人,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你不必擔心我,我現在這樣,還有什麼可愁的?」

一個公主的頭銜,已經是餘生富足的保證了,除了感情方面的問題,確實沒有其他可憂心的。曇奴至此功成身退,可以開始考慮自己的人生了。蕭朝都單等她發話,只要點頭,馬上登門提親。威風凜凜的雲麾將軍,到了這種時候猴急又靦腆,從頭到尾面紅耳赤,可笑又可愛。

請人合八字,排黃道吉日,大婚的時間定下了,就在三月初六。蓮燈不太懂那些,請傅姆幫著操持,自己偶爾參與挑選東西。晦氣了這麼久,借著喜事沖一沖挺好,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免惆悵,離曇奴成親還有一個多月,一個多月……臨淵的時候也不多了。

每常想到這裡都提醒自己自省,他的生死和她沒什麼關係,聽到死訊大不了有點難過,但不會造成太大困擾……她低頭坐在重席上,腦子裡一團亂麻。有點餓,面前的紅漆盤裡碼著透花糍,她撚起一塊,莫名發現沒有胃口,又放下了。

天色已晚,九色和佳人回去休息了。它們新婚燕爾分外甜蜜,蓮燈有時看著它們出雙入對,羡慕得不行。屋子大了,僕婢多了,心卻空了。她閉上眼,撐著額頭打盹,忽然聽見輕微的腳步聲,心裡一凜,料想又是他來了。

她直起身,果然見半個身影投在窗紙上。還未等她轟人,門砰地一聲就打開了。單薄的燭火照亮門外一小片地方,他一身玄袍立在那裡,袍角盤金線,燭火閃爍,金芒也隱隱閃爍。她微有些吃驚,惶然看著他,他眉眼間嚴霜凜然,不等她說話,提袍邁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