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怒目望著他,「又來做什麼?」
他恍若未聞,摘下衣架上的斗篷扔給她,「跟我走。」
他今天有些不尋常,同前幾次的態度有天壤之別,她感覺不到其他,只是滿心的恐懼,壓都壓不住。仔細審視他,除了目光和神情有異,別的似乎沒有分別。但是她知道,他不是臨淵,是她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來了。
她旋身提起刀架上長劍,拔出青峰指向他,他垂眼看了看,不以為然,「就憑你,也想殺本座?」
她很害怕,手微微顫抖,卻固執地緊抿住唇不說話。他看著她,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你與他已經恩斷義絕了,這樣很好,那就回本座身邊來,我帶你離開這裡。」
她尖聲說不,「我哪兒都不去,你別做癡心妄想。」
「為什麼?你不是恨他嗎,本座對你好,疼愛你,你跟我走,有什麼不對?」
他的思維永遠和常人不一樣,現在還能好好說話,也許一眨眼就會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來。他來去無蹤,宅邸中的戍衛都沒有發現異常,她向外看了眼,他撇唇一笑,「你要叫救兵嗎?沒人攔得住本座,不過多添些傷亡罷了。」
是啊,沒有人能阻止他,她不自救,只有死路一條。她用力握緊了劍柄,「闔城都在抓捕你,你還敢來?」
他皺了皺眉頭,「誰敢抓捕本座?」
她輕輕發笑,「如今的大曆已經不是你的天下了,你是已死的人,既然有機會死而復生,為什麼不找個地方過平靜的生活?」
他對她的話很認同,「本座就是想離開長安,不過得帶上你。」
她惡聲道:「我不要同你在一起,你還不明白嗎?」
他原本還帶著笑意,聽到這番話,倏地放下了臉,「你不喜歡本座,所以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帶著那孽種一起?」他的憤怒來時便是驚天動地,猛地一運氣,這繡房四面的門窗皆洞開,外面的風灌進來,吹滅了案上的燭火,鼓脹起她的兩袖,畫帛淩空飛舞,恍惚要把她帶上天去似的。
她卻頑強,依舊拿劍指著他,他對這種冒犯很反感,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敲落了她手裡的劍,沒有了鋒棱,她一下落進了他懷裡。
他的手強行捋過她平坦的小腹,「還好已經解決了,否則今天又要傷你了。你喜歡孩子嗎?要孩子不難,我們可以生。」
她啐了一口,「誰要和你這老妖怪生孩子!」言罷徒手向他面門襲去。她得了臨淵的內力,對付起來不那麼容易。然而有情和無情,結果是不一樣的。她可以輕易拿簪子刺傷臨淵,卻完全奈何不了這老妖怪。他接她的招式不留半分情面,一心要制服她,力量與速度令她難以招架。
他出掌如雷霆,她勉強抵擋,被他擊中便鑽心的疼。他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弄傷她,嘴裡說著喜歡愛,卻可以隨時要她的性命。就像與獸相搏,一不小心就被他打得遍體鱗傷。到最後她實在無力抵擋了,他方收起攻勢,只控住她的雙手,把她緊緊嵌進懷裡。
「不吵不鬧多好,本座捨不得傷害你。」他靠在她耳邊說,親了親她的耳廓,「蓮燈,你走後我一直很想你。本來打算親自找你的,可那頭又放不下。《渡亡經》找不到,我和他都會灰飛煙滅,所以我需要人手,五湖四海替我打探……定王世子來長安了,我剛才去定王府看過他。你向他打聽過沒有?他知道那半部經書的下落嗎?」
她駭然道:「你把辰河怎麼了?」
他無辜地眨了眨眼,「遠遠看了一眼而已,並未將他如何。」
大軍歸附中原之後,原本圍繞在辰河身邊保護他的人都撤離了,現在他要害他,辰河便是死路一條。她不得不服軟,抓著他的衣袖道:「辰河不知情,如果他知道經書去向,現在絕對輪不著你來追問,早就落入臨淵手裡了。你不要碰他,他是個文弱書生,和你們不一樣。」
他不解地看她,「你很關心他?」
她抑塞道:「他是我阿兄,我自然關心他!」
「那你親我一下好麼?」他笑著,點了點自己的嘴唇,「親我一下,我就不去找他麻煩。」
他的要求再無禮,她也拿他沒有辦法。蠟燭早就熄滅了,朦朧的一點光從外面滲透進來,她咬牙閉上眼,敷衍地親了他一口。他不滿意,「本座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是怎麼樣?以前是噩夢,她連回憶都感到恐懼。可是他卻很享受的樣子,緊緊抱著她說:「本座發現離不開你了,什麼都不想做,就想同你在一起。你愛過我的,對不對?哪怕只有一點……你也一定愛過我。先前俗務太多,我沒有時間陪你,接下來我們日夜在一起,我會做得比他好。」
他像得了個新玩具,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蓮燈只覺得恥辱,她握緊雙手,恨不得立時就殺了他。他對她的憤怒置若罔聞,替她披上斗篷道:「本座可以原諒你不告而別,下不為例就是了。現在跟我走吧,我帶你去關外。你不是喜歡落日長河嗎,我們回鳴沙山,白天看日出,夜裡坐在沙脊上唱紅狐狸。」
她忽然鼻子發酸,她一直嚮往這樣的生活,沒想到向她許諾的會是這個人。她曾經那麼卑微地求過臨淵,她可以像個男人一樣奮鬥,賺錢養活他,他只要貌美如花就可以了。但是他不願意,挑挑揀揀,嫌這嫌那。也許都是因為他心懷天下,可惜他的心裡裝得太滿了,已經沒有地方能夠容納她。
她仰頭看他,明知道不是同一個人,有一瞬也產生錯覺。她對他是否還有感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四周圍雲霧暾暾,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看見他的臉。她無法自控,著了魔似的,糊裡糊塗順著他的話說:「看日出日落,唱紅狐狸……」
他溫和地微笑,「你唱過的,那次宴席之後。」他輕輕哼給她聽,「紅狐狸紅狐狸,在戈壁灘上跳來跳去……」
「臨淵……」她抬起手臂摟住他的脖頸,「這麼久,你到哪裡去了?」
他說:「東奔西跑,找《渡亡經》。沒有經書,我活不了多久。我缺了一魂一魄,不找回來,我就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所以你知道經書的下落,告訴我在哪裡。」
她絞盡腦汁,她應該知道,可為什麼想不起來?她捧住了頭哀聲說:「在哪裡呢?我也在找,可是找不到。」
「你不要我了嗎?」他低頭說,「沒有經書我會死的,你要看著我死?」
她搖頭,「不要,不要你死。」
他撫撫她的臉,「那你愛我嗎?」
她說愛你,「我愛你。」
他的心顫了顫,即便知道是術數蠱惑了她的心智,這刻也覺得滿足了。看來經書的線索她是真的沒有,逼她也沒用。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好歹有她,走這一遭也不算虧。他抱著她密密親吻,「我也愛你。」
她濛濛靠著他,像個討糖的孩子。他的嘴唇有致命的吸引力,她點起腳尖回應他,漂泊了太久,終於能夠停下歇一歇了。就這樣吧,別管他是誰,只要相愛就可以了。他說要帶她走,她願意跟他海角天涯。急匆匆牽他的手出門,「我們走,回鳴沙山去。」
忽然天崩地裂般的一聲驟響,連腳下的土地都震顫起來。她猛然打了個寒戰,就像燒紅的烙鐵被丟進了冷水裡,從一個極端落入另一個極端。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被人用力一掣,掣到了身後。
「師尊要帶她去哪裡?」
她迷迷糊糊聽到熟悉的聲音,大夢初醒似的左右看,四周燃起了火把,五官靈台郎帶人將這裡團團包圍起來。她怔怔的,不知發生了什麼,夜風呼嘯,吹起他的發梢,迷了她的眼。她聞見他身上的沉水香,才知道是他來了。
剛才是怎麼回事,她記不清了,只記得想去鳴沙山,中途被截了下來。頭暈得厲害,隱約聽見曇奴的喊聲,她定了定神打算過去,耳邊卻又響起國師的聲音,「蓮燈,到我身邊來。」
她挪了挪步子,那聲音逐漸扭曲,變得很慢,變得斷斷續續,然後是臨淵的斷喝,「對一個女子用幻術,師尊有臉做出這種事來!」
曇奴趁亂把她奪了過去,春官和冬官橫刀擋在她身前。她暈頭轉向,看那邊,師徒兩人,一個白衣一個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可是一模一樣的面孔,一模一樣的身形,兩人同時出現的時候,莫名有種恐怖的感覺。她抓緊了曇奴的手,眼神呆滯地調轉過來,「我們走吧!」
曇奴以為她還沒清醒,在她臉上拍了兩下,「醒醒!」
她不懂,她是不敢看,接下來也許會有一場苦戰,兩位國師鬥法,不知道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的對決。臨淵功力欠缺,會不會吃虧?萬一不敵他,她若是親眼目睹,恐怕不能承受。
她慌慌張張往後退,「我不要看,我要走。」
曇奴明白過來,攙著她疾行,身後又傳來呼喊,一遞一聲叫著蓮燈。
他們連聲音都是一樣的,她的心不住悸動,卻不敢回頭。那兩個人她都討厭,不管是他還是老妖怪。可是眼淚卻不住落下來,她哆嗦著說:「曇奴,我好害怕……太害怕了。」
曇奴瞭解她,其實她的堅強都是偽裝的,真正愛過一個人,不是說結束就能結束的。她在決定拿掉孩子的最後一刻還在爭取,如果那時國師能夠出現,她不會放棄,也不會鬧到今天這步田地。太多的陰差陽錯,註定了這段感情波折不斷。如今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了,她嘴裡說恨,巴不得那個人去死,卻在預估他會失利前準備逃避,因為不敢看他落敗的樣子。當真沒有情,應當冷眼旁觀不是嗎?可見她還是愛他的,只不過邁不過那道坎,氣難平罷了。
「你先去前廳吧,這裡我來盯著。」曇奴話音剛落,一陣疾風橫掃過來,風裡帶著戾氣。虧得蓮燈眼明手快,揚手一拂,一枚柳葉鏢錚地一聲釘在了旁邊的梧桐樹上。曇奴驚魂未定,反身咬牙咒駡,「好個不要臉的老妖,竟想殺我!」
他的目的很明確,「蓮燈不能走,留下看我們師徒決一雌雄。勝者得你,如何?」
將她當成戰利品,也要看她願不願意。她原本不想在場,既然走不了,只有面對了。
「你們師徒相殘與我不相干,這裡是公主府,要鬥回你太上神宮鬥去,別髒了我的地方。」她凜凜道,「我也奉勸國師一句,眼下內訌,實為不智之舉。你們的目的是一樣的,沒有經書,誰也活不長久。何不化干戈為玉帛,畢竟師徒一場,善始也需善終。」
國師的要求很簡單,他看著面前那一手調理出來的徒弟,含笑道:「為你續命不是難事,就算只有半本《渡亡經》,我也可以做到。但這之前,你我應當好好談談條件。我為你續命,蓮燈必須跟我走,你看如何?」
他聽後哂笑,「師尊將我當成貪生怕死之輩了,我是師尊看著長大的,我的脾氣師尊知道。半本經書,召回來不過半條性命,不要也罷。師尊目前的情況如何,自己清楚,短短一兩年的歡愉,何苦為難她。」
因為失了一魂一魄,所有事都以自己高興為主。他眯眼看蓮燈,無處不可愛,便直白道:「本座就是要她,死活不論,她必須同我在一起。」
言下之意就算是死,也要將她一起拖下地獄做伴吧?所以再也沒有必要理論了,蓮燈看他抽出三刃劍,騰身撲殺過去,夜幕下身姿矯健,長髮如練。
他一向沉著優雅,不論多大的事都可以一笑了之。這次是逼急了,要他如何都可以商量,只不能打蓮燈的主意。不論是他還是師尊,魑魅一樣苟且偷生著,有今日沒明日,誰也給不了她幸福。她應該找個更好的人,同她一起生老病死。有時候活得太久並不是好事,看著愛的人先自己一步死去,這種滋味想必鑽心。所以嫁個平常人,過平凡的人生,這樣對她最好。
他一心想保全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他做錯了事,太急於求成,貿然把亡魂召回來。萬萬沒想到,蓮燈居然會成為師尊的執念,他無法拿她來交換,所以情願自己死,也要親手做個了結。可是與恩師對戰,遠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他的一切源自他,一招一式一個陣法他都熟諳。唯一能拼的是個人修為,所幸還有能夠拿來一戰的東西。只可惜功力不濟,有七情六欲的人,總比行屍走肉顧忌得多。
拳腳、佈陣,他青出於藍。但再大的手段都需要內力作為基礎,蓮燈在旁看著,心急如焚。他們的對決,其勢恐怕不亞于十萬大軍交戰。力與力的碰撞,周圍氣流湧動,飛沙走石。漸漸塵土飛揚,看不真切了,她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努力想找到臨淵的身影。然而風太大,光線幽暗,火把被吹得搖擺不定,枝頭新葉沙沙作響。靈台郎們盯緊戰局,手上兵器握出汗來,想要助陣,卻無從下手。忽然一陣強光迸發,直刺人眼,瞬間散去,一切都靜止下來,風暴的中心只剩一人,撐著長劍,跪地不起。
蓮燈心都要跳出來了,仔細分辨他的衣裳,幸好是白色的,他還活著。
靈台郎們蜂擁而上,將他攙扶起來。他傷得不輕,雪白的衣袍前襟沾滿了血。抬頭在人群裡搜尋,隔了一段距離看到她,確定她安然無恙,心裡安定下來,對她擠出個扭曲的笑容。
她咬住唇,心裡掙扎得厲害,不知該不該上前。他的眼神裡卻沒有渴望,大約是不想難為她,很快垂下眼,沒有了聲息。
眾人一陣慌亂,再三喚座上,他不應他們,想是暈厥了。放舟對蓮燈疾呼,「快收拾出一間屋子安置國師。」
蓮燈方寸大亂,還是府裡長史拿主意,把人就近引入了廂房裡。她站在那裡失神,弗居慢走半步,撿起了散落的丹書鐵劵拼湊,都是徒勞。她垂下兩手悵然,「這下完了,再也沒有希望了。」
連僅存的半部也毀了,所以他的死無可挽回。蓮燈手足僵直,頹然跌坐在地上,弗居道:「殿下當真對座上一點舊情都沒有了?」
她失魂落魄,緩了很才勉強站起身,蹣跚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道:「傳醫官為他治傷吧,養好了早些回神宮,免得被人說閒話。」
弗居沒想到她這麼絕情,一時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應答。她沒有去看他一眼,同曇奴相攜著往後院走,弗居情急,高聲道:「即便座上因今日一戰殞命,殿下也不在乎嗎?」
她腳步略頓了下,到底沒有停留,還是緩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