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奴的婚期近在眼前,府裡開始大大地忙碌起來了。蓮燈不太懂中原的儀俗,看著傅姆和管事們張羅,只覺得工程龐大複雜。曇奴自己的事也不願意操心,甩手掌櫃一樣,倚在蓮燈身邊看熱鬧,帶著稀鬆感慨的笑,仿佛所有事都和她不相干似的。
宮裡的內侍往來很頻繁,轉轉不能出來幫忙,天天托腮思量,發現這對寶瓶不錯,讓人送過來。明天得了幾匹上好的繚綾,覺得給曇奴做衫子很好,又命宦官送來,所以曇奴雖沒有任何敕封,婚禮卻不比官員家眷們差。蕭朝都的母親出身不俗,也是皇室宗親,認真算是個郡主的頭銜。既然認可這門姻親,辦起來就分外上心。他們小夫妻的院落怎麼佈置全要聽曇奴的意思,差人來請少夫人,曇奴無奈,只得來來回回地跑,蓮燈就同她打趣,「住在將軍府算了,等大婚前一天再回這裡來,也省得老夫人總打發人請你。」
曇奴很忙,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陪著她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有她,兩袖清風,無牽無掛。還好有轉轉,她被困在大明宮裡閑得發慌,想她了就派人來接她,在太液池旁的望仙台上設一小宴,兩個人臨風坐著,賞賞湖上風光,或招兩個梨園子弟給她們唱曲。
那羅延長大許多,不再包裹在繈褓裡了,虎頭虎腦非常可愛。蓮燈抱著他,餵他一點果泥,他吃飽了就昏昏欲睡。轉轉讓乳母帶他下去休息,自己靠著引枕歎息,「以前縱馬江湖,快意恩仇,多痛快的人生!現在呢,我成了籠中鳥了,再也飛不起來了。」
蓮燈看宮人做胭脂,撐著腦袋閑閑回她一句,「現在還想飛嗎?有了丈夫和兒子,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她慵懶地嗯了聲,「前兩天中山王送了兩個女郎進宮,陛下把人藏起來了,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
蓮燈抬起眼來,「是充後宮的嗎?冊封了?」
轉轉摘了金步搖,拿尖頭蹭了蹭頭皮,「那倒沒有,不過也是早晚的事,不想冊封,把人藏起來做什麼?這世上的男人靠不住啊,做王的時候還好一些,做了皇帝就不一樣了。」
其實這些金銀叢裡長大的人,要做到潔身自好很難。浸淫得太久了,勢必個個多情。就連辰河那樣乾淨的人,房裡還有幾個侍妾呢,何況是皇帝。
她轉過頭去,眯眼眺望遠處的景致,今天天氣晴好,太液池上萬點波光。天氣轉暖了,蓮花的新葉慢慢舒展,稚嫩蔥翠的綠色,漸漸烘托出了夏的氣息。她深深吐納了兩口,「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就裝作不知情好了,現在總不能不管不顧回大漠了。」
「那可不一定。」轉轉把嘴撅得老高,「我原本沒有奢望他只愛我一個人,畢竟人家出身顯貴嘛。是他指天誓日說今後只有我一個,再也不往府裡帶人的。現在府邸變大了,他覺得屋子空了,就打算違背誓言了。」
也許當初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做皇帝吧!蓮燈笑了笑,天家無小事,他們之間鬧不愉快,她哪怕再向著轉轉,也不能替她出什麼主意,今非昔比,實在是種悲哀。她只有勸她,「看開點就好了,你有那羅延,將來兒子有出息,你還愁什麼?」
轉轉慢慢搖頭,「我覺得生在帝王家一點都不好……」
蓮燈知道她要說先帝六子的事,忙先她一步截住了話頭,「這胭脂色澤真好,怎麼做的?」
內人道:「上年的牡丹花瓣存起來,拿雪埋住了,今年立春這天挖出來杵爛絞汁,加入雲母和珍珠粉,陰上七七四十九天,就做成了。」
她哦了聲,「怪費心思的。」
內人笑著看轉轉,「我們娘娘最大方,做成了送殿下一盒,可好麼?」
轉轉點頭不迭,「那是自然的。」
內人端著紗繃去了,蓮燈方叮囑轉轉,「宮闈之中沒有什麼事是簡單的,你從今天起要留意了,當著別人的面不能隨意說話。萬一讓有心人聽去,添油加醋在陛下面前告你的黑狀,一次兩次他不放在心上,次數多了難免對你心生芥蒂。你們當初也是極相愛的,既然相愛就相信他,千萬別鬧,別讓親者痛仇者快。」
轉轉眨著大眼睛看她,「原來道理你都懂,只不過從來沒想過把這話放在自己身上。」
她愣了下,料她是說臨淵的事,可他們的問題比起她來要複雜得多,豈是三言兩語能分辯得清的!
她垂下眼,擺弄檜扇上垂掛的回龍鬚,並不應答她。轉轉往前騰挪,和她並肩坐在一起,小聲道:「你和他,當真都結束了嗎?」
她心裡顫了顫,「不結束又能怎麼樣?」
「若結束了,就正經找個人吧!昨日陛下同我起,新上任的淮南節度使人品、才學、樣貌都是上佳,尚你正合適。你要是願意,見一見好麼?如果覺得可以,將來隨他下揚州,離開長安你就能高興起來了。」一面說著一面憐憫地看她,「你天天強顏歡笑,以為我瞎了?別這麼逼自己了,你心裡空著,就天天念他。只有把那裡填滿,才能專心致志去愛另一個人。你一向很果斷,英雄一世,別在這上面栽跟鬥。如何?見不見,給句准話吧!」
蓮燈反復思量她的話,其實說得不無道理。她需要有個人來分散她的注意力,如果她移情別戀,對他的感情也許就能放下了。她沒去考慮以前那個情比金堅的約定,如果真的因此殞命,就說明她運數如此。她說好,「找個機會見一面也沒什麼。」
轉轉忽然直起身看臺下,回頭招她,「說曹操曹操就到,擇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不錯。」
蓮燈想他們一定是串通好的,先讓轉轉把她召進宮,皇帝再帶人來個不期而遇,真是完美的計畫。她扶著欄杆往下看,春日融融,熏風送暖,堤岸邊上一位戴襆頭穿圓領袍的年輕官員緩緩而來,面貌看不清楚,身型卻挺拔頎長如同松竹。皇帝揚手朝她們這裡揮了揮,那位郎君也抬起頭來,五官雋秀儒雅,眼裡蓄滿了三月的春光。
轉轉悄悄頂了頂她,一疊聲說好,「陛下辦事果然是靠得住的。」
蓮燈無所謂好不好,現在的要求也不怎麼高,只要人過得去就可以了。
皇帝帶他入亭中來,他恭恭敬敬對在座的人都行了禮,皇帝賜他座,同他談時事政見,他不卑不亢,態度從容,果真算得上是上佳的人選。
蓮燈由頭至尾都報以微笑,經歷了很多事後,心也變得平靜寬容了。他們為她物色郎君是好事,自己也希望早些尋得良配安定下來。看這人談吐見識都不錯,似乎可以考慮考慮的。
再要尋到比臨淵更風流的人物,世間恐怕是沒有了。她忽然有些傷感,退而求其次吧,不要再念著他了,試試能不能接納其他人,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幸福一個機會。
皇帝充當起媒人來很有一套,笑道:「朝堂上的事還是留待朝堂上說,沒的擾了娘子們的雅興。盛卿以前可見過同安公主?」
那位郎君頓時不像先前和皇帝詳談時候那麼收放自如了,面對女郎顯得既謙恭又拘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立起身長長做了一揖,「臣久聞公主大名,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蒙聖主隆恩,臣……臣……三生有幸。」
轉轉掩袖笑起來,「使君不必緊張,公主是最溫和的脾氣。不過她平常不與朝中相公們結交,也是第一次見使君。我料她不好意思開口,還是我來替她問吧!使君尊姓大名,哪裡人氏?家裡有些什麼人?」
他正色又對轉轉一揖,「微臣盛希夷,洛陽人氏,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婚配。家中有高堂,有一弟一妹,幼弟在蘭台供職,舍妹已許了人家了。」
這樣好,話不藏著掖著,彼此知道了情況,也好接下去深交。可是蓮燈不知道應該怎麼同他搭話,想了半天,擠出幾個字來,「洛陽牡丹好。」
顯然她的回答有點太不熱情了,正常的情況應該還一禮,然後說些客套話,順便介紹介紹自己的閨名什麼的。一句洛陽牡丹好,讓氣氛變得有點尷尬,還是盛希夷的反應敏捷,忙道:「家母愛種牡丹,自己培育的首案紅,歷年花會上都拔得頭籌。公主要是喜歡,臣進獻幾株,送到公主府上去。」
轉轉大覺稱心,這人的腦子活絡,涵養也好,配蓮燈這大大咧咧的性子正相宜。女人失去了愛情,就要用新的愛情來填充,否則傷春悲秋起來沒完。她是極力想促成這件事的,便對皇帝道:「那羅延剛才想耶耶了,見不著耶耶哭了好半天,陛下隨我去看看他吧!」沖皇帝擠了擠眼,挽著畫帛起身,對盛希夷道,「公主要回府,使君替我送她一程,可好?」
他自然說好,老老實實恭送今上和貴妃。回身看,公主凝目眺望遠處,似乎他的存在並沒有引起她太大的關注。
他到現在才敢正眼看她,坊間關於這位同安公主的傳聞有很多,據說她幼年淒苦,甚至與國師有過一段情。但也正因為這些神秘色彩,更令她有種淩駕於閨閣女子之上的氣度。她長得很美,那種美不單單指眉眼身姿,可以涵蓋其他很多東西。雖然是初見,他對她的好感倒是迅速遞增了。
他上前向她行禮,「臣送殿下回府。」
她這才轉頭看他,秋水似的一雙眼,依舊盈盈含著笑意。起身微欠了欠,提裙下望仙台,他在旁小心看顧著。春風吹動她髻上的步搖,金葉子相扣簌簌作響。她低著頭看臺階,因為天氣漸暖,換上了袒領,那白淨的肩頸看上去聖潔美好。他托著兩臂唯恐她錯步,她見他這樣盡心,笑容更擴大了些。
「淮南節度使……駐地在揚州麼?」她和聲道,「使君什麼時候去揚州?」
他哦了聲,「因新皇登基廣納良才,臣是這個機緣下才升作節度使的。朝中目下人心大定,臣不日就要前往揚州上任。」
她點了點頭,「使君以前訂過親嗎?」
他略怔了下,「臣開竅得晚……」
她笑起來,頓了頓才又道:「我以前常聽人說揚州美,一直沒有機緣去看一看。使君略晚幾天,我隨你一起下揚州吧!」
盛希夷大感驚訝,既然表這樣的態,那就說明公主打算下降了。他仔細看她兩眼,她的態度很和軟,沒有多說什麼,只對她莞爾一笑,仿佛交易達成後的圓滿。
至少不討厭,所以就這樣吧!反正餘生都是將就,嫁給誰又有什麼分別。蓮燈覺得這人還過得去,最要緊的一點是可以離開長安。其實兩個人相處久了,慢慢就有感情了。她也曾經有過愛得死去活來的人,結果怎麼樣,還不是一場空!
他送她回家,節度使雖然是武官,但他文質彬彬,倒是少見的斯文。她請他入內品茶,他同她聊東都的奇聞異事,她掖著袖子長歎,「中原大地上,我只走過長安通往西域的這條路。」話語間似乎覺得自己狹隘,很有些羞赧。
他立刻寬慰,「大曆的公主不出長安,恐怕沒有哪位能像殿下這樣見多識廣了。」
他懂得照顧人的情緒,蓮燈覺得很高興,找到個可以聊得起來的人不容易,即便不嫁給他,做朋友也不錯。
後來便不再用敬語和官稱了,直呼名字,相談甚歡。
他逗留了很長時間,到傍晚才離開。蓮燈送他出門,笑吟吟邀他下次再來。他說:「我這兩天很閑在,等散了朝就來看你。你要牡丹嗎?明天我送幾株來,挑發了新芽的,比較好養活。」
他揚鞭去了,她送走了人回到園裡,天灰濛濛的,可能要下雨了。邊上婢女被她遣開了,她獨自一人在小徑上散步,腦子裡空空的,心底無波無瀾。花園裡有個人工開鑿的湖,湖上有假山和涼亭,比不上太液池的廣闊壯麗,卻自有它的玲瓏和巧妙。她慢慢走過去,湖畔種著一株高大的皂莢,她背靠著樹杆站定,朦朧裡見九色帶著佳人四處閒逛,見到她,輕快地奔了過來。她垂手撫撫它們,低聲道:「今天來了位節度使,我想嫁給他,你們看到他了吧?覺得他好不好?」
九色沒有任何表態,佳人對他們的過往不瞭解,見九色有些黯然,便定定地望著它。
蓮燈知道它還是向著國師,她問這個問題叫它不高興了,忙推了它們一把,「帶佳人回去吧,要下雨了,別淋著。」
九色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站了一會兒,只有半柱香時間,歎了無數口氣,一次比一次更沉重。轉過身來,忽見背後站了個人,她悚然一驚。再仔細看,原來是他,她拍著胸口蹙眉,「險些嚇死我……你怎麼又來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見過人了嗎?可還合心意?」
她詫異地打量他,「你怎麼知道?」
親自挑選的人,當然知道。其實長安的顯貴裡,能經得起琢磨的不多,為了找個合適的人作配她,他把人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查遍了。盛氏是書香門第,卻不迂腐守舊,後世子孫允文允武,百餘年來出將入相者大有人在。盛希夷身家清白,人品貴重,將她交給他,能夠放一百二十個心。
可是誰能體會他現在的心情呢,把自己的女人送進別人的懷抱,難道不是奇恥大辱嗎?他居然還能親自過問,這是怎樣一種胸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他對她不敢有抱怨,只能強顏歡笑,「這人可信,你儘管放心。如果他有負於你,神宮不會放過他。我同聖上商議過,他要尚主,需先答應幾個條件,首要一條就是不得納妾。我若娶你,我能夠做到,但是現在我……你值得一個全心全意對你好的人。」
蓮燈的話全堵在喉嚨裡,堵得她淚水橫流。原來這人是他們一同挑選的,他這麼做,叫她心裡怎麼想?她情願他不再理會她的事,她幸或不幸都不要他來操心,從此形同陌路就好了。他卻還要像交代後事一樣替她安排妥當,她不感激他,反而對他充滿了憎恨。
她咬著牙說:「去辦你自己的事,別再管我了,我會過得很好的。剛才與他說了會兒話,這人是個良才,你沒有選錯。既然覺得他好,我嫁他就是了,你還有什麼事?若沒有就走吧,別傳到人家耳朵裡,反而壞了我的姻緣。」
他愣了一下,垂手站在那裡,模樣消沉。緘默了很久才道:「我就想來看看你,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覺得不理想,我再物色別的人……看來你還算滿意,那再好不過。」
她別過臉不再看他,心裡刀割似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明明舍不下,因為他生死未蔔,她就膽怯放棄了。其實她對他的愛很有限,癡心不過是自以為是。現在找到個堂皇的理由,因為他沒有將來,她的逃避就正大光明。誰知他偏要做出成全的姿態,分明就是有意讓她難過。
她惡言惡語,最好他立刻就走。她聽見他淺淺的歎息,稍過了會兒遞了個小小的盒子給她。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
他說:「下降別人,日久年深難免動情。如果愛上他,就好好同他過日子吧。把解藥服了,關於我的記憶也會煙消雲散。你還年輕,應該重新開始。不要再為之前的事愁悶了,從明天起做全新的你。」
所以他也是下了狠心了結的。心在胸腔裡悸動,悶悶的,疼得厲害。她抓緊裙片,把藥接了過來,「那你呢?」
他搖了搖頭,嘴角浮起笑意,「我只剩下回憶了,不能忘。」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他回了回手,「走吧,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她沒有挪步,心痛如刀絞,他何苦把自己弄得這麼悲情,只是為了讓她自責麼?
她狠起心腸轉身,雨密起來,打得她睜不開眼。掌心裡盒子的鋒棱壓得生疼,再疼疼不過他給她施加的壓力。她一步步往前走,真的要忘記嗎?忘了他,和另一個人相愛,成親生子,不記得他曾經在她的生命裡出現過。
不要回頭!她對自己說,不要回頭,回頭就徹徹底底輸了。可是小腿肚裡像灌了鉛似的,舉步維艱。她控制不住自己,掙扎猶豫,還是慢慢頓了下來。
雨裡依舊夾帶寒冷,她的腦子似乎很久沒有這麼清醒過了。深深吸了口氣,她開始動搖,如果他已經離開,那麼就鬆手吧,放彼此一條生路。如果沒有……她慢慢轉回身,雨簾重重,透過萬道銀針,她看見他還在,被雨淋得稀濕,脊樑依舊挺得筆直。
真是冤孽,讓她怎麼堅持下去?她又恨又惱,奮力把盒子扔進了湖裡,然後癱坐下來,捂著臉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