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她抓在手裡,目瞪口呆。九色是個沒出息的,發現異樣立刻帶著佳人抱頭鼠竄,不過也未走遠,躲在院牆後,仍舊遠遠關注著這裡的動向。她心裡很緊張,脫手扔了出去,那嗡鳴聲隨即減退,慢慢消失了。她看了只露出半個腦袋的九色一眼,不明白它送這個東西過來是什麼用意,難道同她忘記的過去有關嗎?一枚小小的鐵片罷了,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的。她走過去,蹲下來拿手戳了下,冷冰冰的,同剛才不太一樣。

她很納悶,覺得這東西肯定不簡單,是件神器也不一定。重新撿起來捧著看,漸漸那聲音又來了,比上次更強烈,簡直震得人頭疼。嘗試拉開些距離,聲音變得輕一點,靠近身體,它又鬧起來,真是個奇怪的玩意兒。

蓮燈低頭看自己身上,她打扮上不怎麼考究,除非要進宮,衣裳首飾靜心挑選,否則平時連個香囊都不會掛。這鐵片能和她的身體產生共鳴,實在太有意思了。她是個賊大膽,除了剛開始有點懼怕,過後就抱著戲謔的心態了。把它挪到小腿肚上,它安靜下來。挪到肚子上,它微微的震顫。再往上,漸漸又活躍起來,貼到頸部時,動靜忽然大得驚人。

她明白過來了,是她脖子上的玉竹枝,定王臨死的那個晚上給她掛上的,據說是她阿娘的遺物。她把玉料摘下來,以前聽說金和玉有緣,沒想到玉和鐵也能有關聯。她把兩件東西並排放在一起,那聲浪差點震塌她的屋子。

頭頂的瓦當砸下來,在她面前四分五裂,她嚇了一跳,忙把它們拆開。這時辰河從外面進來,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奇道:「什麼聲響,嗡嗡的,是塤嗎?」

蓮燈站起來,悄悄把碎瓦踢到了一旁,含含糊糊地應了,又道:「阿兄怎麼來了?」

辰河掖著袍子在臺階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我聽說你這兩天精神不好,特來看看你。怎麼了,身上不舒服麼?」

她說沒什麼,「天熱起來了,懶得動彈。好一陣子沒見阿兄了,你在忙什麽?」

辰河轉過頭看她園裡的草木,半束陽光打在他臉上,他眯眼道:「我和你說過的,要寫一本《西域經略》。以前在碎葉城時忙忙碌碌總沒有時間,現在閑下來了,打算收集一些文獻作參考。」

有理想是好的,辰河和另幾位阿兄不同,定王大軍被收編之後,等持他們就成了無所事事的兵痞。有幾次宮中設宴,人來了,卻是精神萎靡不像個樣子。皇帝大約很希望看到他們這樣,越是扶不起來,他的江山便越穩固。

蓮燈嗯了聲,想起敦煌的洞窟來,「鳴沙山上開鑿了好幾個新窟,都閒置著,太可惜了。阿兄下次同陛下提一提吧,派畫師進敦煌,把阿菩沒完成的壁畫都畫完。」

辰河道好,頓了會兒說:「我剛散朝回來,出宮門的時候淮南節度使同我打聽你的近況……你怎麼不見人呢?聽說他幾次來,都被你拒之門外了。」

她垂下眼,沒什麼興致,「我這幾日不想見客。」

「終歸是陛下做的媒,好歹賞個臉吧!況且我看他為人很好,怎麼不合你的心意呢?」他笑了笑,「你別怪阿兄多事,我邀他中晌過公主府來,你可以試著同他相處。前幾天不是聊得很好嗎,怎麼突然又懨懨的了?」

她也不爭辯,既然把人邀約來了,留頓飯也沒什麼。不過一直記掛著某些事,說又說不清,心裡七上八下罷了。

辰河盞裡空了,她又給他舀了一勺,慢吞吞道:「阿耶葬在黃河邊上,我阿娘留在碎葉城,他們兩個永遠不能再見面了。如果我把阿娘的墳挪到阿耶身邊,你說她會不會怪我?」

辰河放下茶盞,看她的眼神裡多了些愧疚,「當初殺你阿娘的人並不是阿耶派去的,這個誤會應當解開了。我想他們還是相愛的,相愛的人天各一方多可憐,讓他們在一起吧。同你阿娘好好解釋,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阿耶對她的心沒有變。自從四娘遇害後,阿耶一直鬱鬱寡歡,十多年了,再也沒有收人進房。對於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來說,做到這樣不容易。四娘再大的怨恨,到這裡就散了吧,在地底下同阿耶再續前緣。」

不知為什麼,蓮燈哭起來,難過得無法自抑。似乎並不是為父母的感情波折傷嗟,是別的。辰河的那句「相愛的人天各一方」,勾起她無限的感傷。她沒有愛過什麼人,卻奇異的感同身受,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

就像心裡塞滿了窩囊氣,終於找到個豁口宣洩一樣,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然後擦乾眼淚說:「我這就吩咐人去辦,把我阿娘送到阿耶身邊去。我封了公主後不知在忙些什麼,到現在連耶娘的靈位都沒有供奉,實在太不孝了。只是我對我阿娘的事知之甚少,神龕上怎麼寫呢?」

辰河道:「四娘是阿耶的孺人,姓唐。不過我曾經聽阿耶說起過,四娘本沒有姓,唐是當初家主的姓氏。四娘的小字叫茹仙,回回語中有明亮清晰的意思。」

她抬起眼來,「我阿娘不是漢人麼?」

辰河搖了搖頭,「你阿娘是古回回國後裔,回回滅亡後,祖輩在姑臧被人奴役,一直到那個大族被抄家為止。但對於你阿娘的出身,阿耶一直不願提起,如今你要為她設靈位,我覺得應當讓你知道。」

之前因為《渡亡經》的緣故,她母親的身世也常被人拿來做文章,阿耶三緘其口也是有原因的。其實他倒覺得大可不必,回回國那麼多人口,豈能人人和《渡亡經》扯上關係。現在塵埃落定了,她的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也都摒棄了,現在與她細談她母親的身世,沒有什麼不妥。

她對這些不甚在意,知道神位上該怎麼寫就夠了。又同辰河閒聊一陣,僕婢進來通傳,說使君到了,辰河站起身道:「我先出去支應,你好好打扮打扮,洗個臉,敷上點粉。看你臉色不佳,再擦些胭脂就好了。」

蓮燈笑起來,「阿兄怎麼和傅姆似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辰河出了院門,她悵然坐了一會兒,把玉竹枝重新戴起來,那塊鐵片收到妝匣裡。坐在銅鏡前篦發綰髻,照辰河的吩咐裝扮上,隨手撚個花鈿貼在眉心,左右照照,氣色果然改善了些。

關於那位節度使,她實在有些尷尬。那天進宮回絕過,不知是聖上沒有把話傳到,他的態度還是照舊,來拜訪過兩次,她都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脫了。難為他百折不撓,辰河邀他,他便又來了,她再不賞臉,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了。

她換了件衣裳往前,辰河請他在涼亭賞花喝茶。她從小徑上過來,遠遠看見他,他穿著寬鬆的羅衣,束著髻子。她腳下放慢了,擰起眉頭思量,總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能把羅衣穿出道骨仙風的味道……

他們在亭裡向她招手,她搖了搖扇子。提裙上臺階,盛希夷還如那次在宮中一樣,很快下來接應她,兩手前後虛扶著,以防萬一。她入亭子,對他淺淺一笑,「你前兩次來,我都沒能相見,真不好意思。」

盛希夷很大度,「是我來得不湊巧,我也怕你嫌我麻煩,一次次來……我只是不放心你的病症,現在都好了嗎?」

她說好了,「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春困夏乏,懶病犯了。」說著偏過頭吩咐廝兒,「今天怪熱的,把席設在這裡吧,這裡涼快。」

廝兒領命去了,辰河和他聊西域風土人情,蓮燈倚著亭柱聽他們說話,都是極斯文的人,談吐文雅,讓她想起辰河為她設過的相親局。局上也是一幫文人雅士,吟詩作畫、奏樂取樂,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不歡而散了。

她的記憶就這麼古怪,到了某個階段突然中斷,再要想,怎麼都連接不上。罷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她托腮聽他們說起西域的儒家,多少舊族為避戰火在河西走廊安家落戶,出了哪位領袖,有了多大的成就。都是男人的話題,她竟也聽得津津有味。

辰河是個識趣的人,留在這裡只為緩解尷尬。一頓飯後氣氛輕鬆活躍起來,他就想著該騰出空間給他們獨處了。

「下半晌有人給我送手劄來,我得親自相迎,就先告辭了。你們二位接著談吧,談談希夷的牡丹。愛花的人性情溫和,我們殿下有時候急躁,兩個人在一起可以取長補短,這倒很好。」說著起身拱拱手,「阿妹,我這就去了,你好生款待貴客。」

蓮燈知道他是想促成,站起來送到臺階上,請他走好。

盛希夷的口才不錯,辰河不在了也不會顯得冷清,他同她聊一些女孩子感興趣的話題,比如養鳥和秋千,甚至還有波斯工匠做金線的工藝。蓮燈聽著,仍舊有些溫吞的樣子,似乎不怎麼感興趣。他悄悄歎了口氣,複重新抖擻起精神,笑道:「上次說給你送牡丹花苗,因你一直在病中,到現在都沒有辦成。你稍等,我命人回去搬幾株來,伺候得當,來年花盤能有銅盆大呢!」

其實她對養花養草外行得很,他要逗她高興,還不如抽刀與她切磋兩局。她想提議,最後到底忍住了。畢竟現在身份不同,不允許她再舞刀弄棒了。轉頭看見九色探頭探腦,心裡一高興,招它過來,問佳人哪裡去了。

佳人有了身孕,開始小心翼翼養胎,不怎麼在外走動了。九色往西邊抬了抬頭,表示她在湖邊消食。蓮燈便叮囑它,不能撇下佳人獨自亂逛,要和娘子在一起。九色一面受教,一面看了盛希夷一眼,態度很敵對。

一般人是察覺不出它那點心思的,盛希夷熱絡地同它打招呼,它理都不理他,傲慢地調轉身子,一步三晃走開了。

盛希夷有點尷尬,「神宮出來的鹿,果真不同凡響。」

蓮燈有些納罕,「九色是太上神宮出來的?」

他一頭霧水,「不是嗎?它是國師愛寵,以前常帶著進宮的。」

她沉默下來,國師愛寵怎麼會在公主府呢,這陣子府裡人都遮遮掩掩的,提起國師似乎有意規避,越發讓人好奇了。

她把扇子合了起來,「你知道國師的情況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盛希夷看她的眼神有點怪,但依舊向她描述,用了很多溢美之詞,比方天人之姿、雄才偉略。末了猶豫地問她,「殿下不是與國師很相熟嗎,怎麼來問我?」

很相熟,卻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不好回答,只有模棱兩可地微笑。

沒隔多久花苗送來了,牡丹嬌貴,種起來有諸多講究,要背風向陽,土質還必須疏鬆。盛希夷耐心給她講解:「小苗怕養不活,這株有五年了,照料起來簡單些。今天不能種,要在陰涼的地方放上三天,等根須柔軟了才好分株。到時候挑個不易積水的花圃,坑挖得儘量大些,理順了根須覆土踩實,再澆兩遍水就好了。」

她聽後覺得不太難,欣然答應了,命人把花搬進花房裡,實在不太上心,漸漸淡忘了。

她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但對於那位國師卻很好奇,找到曇奴不住打聽,「盛希夷說我和國師是舊相識,為什麼我不記得有這個人?」

曇奴張口結舌,周圍的人都避之又避,卻不料在那裡出了岔子。她想了半天,努力敷衍她,「也不是多熟,有過一面之緣罷了,想不起來也沒什麼要緊。」

「可九色是人家的愛寵,怎麼跟了我?」

曇奴支支吾吾說:「那鹿是你騙來的,不是人家自願送給你的。」

她站在那裡滿臉疑惑,想了想,好像是她的風格,就沒什麼可計較的了。不過對國師滿懷愧疚,嘀嘀咕咕自責著:「我怎麼能幹這種事呢……」

曇奴唯恐她說要把鹿送回去,她服了藥之後並沒有如她預期的那樣全然忘記,大概真是愛得太深了,仿佛只隔著一層窗戶紙,隨時可能恍然大悟。忙勸慰她,「國師對九色不太好,所以你才能這麼順利把它騙出來。如今它過得很好,娶了娘子,又快做耶耶了,就這樣吧,讓它們安安穩穩的,反正國師也不惦記它。」

她聽了覺得有道理,自己撐著傘回去了。

後天就是曇奴大婚,府裡已經開始張燈結綵,她一路走一路看,每個人都挺高興。花匠見了她,招她去看新培育的荷,她站在那裡欣賞半天,花苞不見蹤影,蓮葉卻大得嚇人。忽然想起盛希夷送來的牡丹,三天應該到了吧!忙趕到花房,照他說的分了株,提著鏟子抱著花苗,在苗圃裡辟出一塊空地來自己栽種。

天色漸晚了,牆根籠罩在一片陰影裡,勉強能夠看得清。她蹲在那裡挖了五六個大坑,然而對刀劍應用得法,鏟子使起來卻很費勁。把苗放進去,如同婢女給她整理裙裾似的,要把每一根根須都攤開,然後再壅土。坑挖得大,一個人種不太方便,需一手扶著花苗不讓它傾倒,一手拿鏟子往回撥土,那種廢力的程度,練刀都不能與之相比。她的手腳不太協調,不知怎麼一晃,割破了食指。別看那花鏟形狀呆蠢,刀口卻鋒利得很,這下割得很深,流了不少血。她是能吃苦的人,邊上婢女大呼小叫,她充耳不聞。直到把花都種完,才慢吞吞回臥房打算包紮。

其實那麼一點口子對她來說不算什麼,隨意拿手絹把指頭纏起來,包裹了一會兒發現血止住了,便沒當一回事。裙子上沾了泥,婢女拿衣服來換,她擺手讓她們出去了。半路出家的公主,到現在都沒習慣讓別人伺候。

她坐在妝台前,抬手解頸上的竹節,起先沒什麼,待把它摘下來時,傷口壓在上面,猛地一陣刺痛。她吃了一驚,發現這竹節自己震盪起來,這種狀態和遇上鐵片不同,她仔細聽著,聽見類似於骨骼伸展發出的咯吱聲,回蕩在幽深的房間裡,有些瘮人。她往後退了兩步,低頭看食指,傷口又淌出血來,似乎重新崩裂了。剛才玉竹枝上沾染的血跡不見了,她壯起膽看,原本細潔的紋理中滲透進血絲,蜿蜒伸展,有種詭異的味道。

也許裡面住了個妖怪,她捏著手指想,心裡有點害怕,但好奇心卻驅使她再試一次。她慢慢湊過去,不敢觸碰,擠出血滴在上面,漸漸如海浪湧上沙灘,血跡無聲無息地蔓延,染紅了竹枝上的葉片。她大感訝異,繼續嘗試,竹身吃透了血,通體變得赤紅。突然一陣強光迸發,在半空中旋轉凝結。她呆怔地看著,竹節上方出現了類似海市蜃樓一樣的幻境,有呲目欲裂的明王,也有面目猙獰的判官。然後逐漸演變,變成一軸長卷,卷首有三字篆書,金芒閃耀,古拙又虛靈地寫著渡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