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渡亡經……她傻呆呆地仰望,好像在哪裡聽過,似乎是個很有用的東西。不管怎麼樣,滴兩滴血就能看到這樣的奇景,實在讓她覺得很高興。她抱著胸欣賞了半天,上面的經文看不太懂,只是覺得阿娘的遺物不尋常。當初阿耶把它掛在她頸上,應當知道它的神奇之處吧!

怎麼收起來?她伸手過去,手掌阻斷了光線,倏地靜止下來。她拿起竹枝上下左右查看,寶貝似的合在掌心裡,迫不及待要給曇奴看看,便攥著跑出去。剛到臺階下,院子裡黑影一晃,憑空多出幾個人來。為首的女郎叫了聲殿下,急切地追問,「剛才殿下房內光芒萬丈,敢問殿下是什麼緣故?」

她戒備地看著他們,不知他們是什麼來歷,把手掩在袖籠下,厲聲道:「你們是何人,膽敢夜闖公主府?」

那女郎用力指了指自己,「我是弗居,殿下好好想想,可還記得我?」她咦了聲,聽起來很耳熟。弗居見她這樣,以為她想起來了,笑道:「殿下果真是記得我的……」

她瞥了她一眼,「我不記得你。」

弗居噎了下,暗道藥效太強了,與座上有關的人也一併忘記了。他們受命護她周全,她的一切動向都要仔細留意。前兩天她院中有異動,當時就感到可疑,今天門窗裡透出閃電似的光亮來,是不是預示著會出現某種意想不到的轉機?

「殿下還記得雲頭觀嗎?我是雲頭觀的女道,也是太上神宮的中官靈台郎。殿下當初和曇奴及貴妃借宿在觀裡,曇奴中毒,是卑職為她醫治的。」她急急道,「請殿下仔細回憶,萬萬要想起我來。」

蓮燈腦子裡有些混亂,「一個女道,怎麼又做靈台郎呢,你們太上神宮真有意思。」依稀覺得應該是認識這個人的,不過一時想不起來罷了。不管是不是舊識,她既然找來,總有她的用意。便道,「中官要來找我敘話,應當走正門。半夜三更翻牆進來,似乎不大和規矩。況且長安不是有宵禁嗎,觸犯者要論罪的,難道神宮的人可以例外?」

弗居很想告訴她,是國師派他們來守護她的,但又不敢自作主張,只得含糊道:「太上神宮保社稷穩固,長安四處都有神宮的人,只要哪裡出現異象,卑職們有職責向國師回稟……殿下,殿下臥房裡剛才發生了什麼,請殿下據實告訴卑職,這也是為殿下的安危著想。」

她發現的小秘密,為什麼要告訴外人?況且太上神宮四處設眼線,已經讓她很不滿了,她要追問,得看她願不願意作答。她顯然是不願意的,拂了拂衣袖道:「沒什麼,我新得了顆夜明珠,是珠子發出來的光。」

這話分明是糊弄人,夜明珠的光柔而淡,熄了燈後不過照亮五步之內,哪裡能像剛才這樣光芒耀眼?可是她不肯說,弗居也沒有辦法,只得步步緊盯著她,「那這麼晚了,殿下要去哪裡?」

她怔怔眨眼,「我的府邸,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弗居拱了拱手,「鑒於剛才的光來歷不明,卑職唯恐殿下遇險,殿下去哪裡,卑職便護送殿下去哪裡。」

她比手說請,竟是打發不掉了。蓮燈不太高興,想斥她一聲大膽,轉念想想若是真有交情,這樣掃人家的臉不太好。於是聳了聳肩,抬頭看月色,「我只是出來散散,哪兒都不去。」說著轉身回房,鼓著腮幫子關上了門。

回到榻上捧著竹節研究,它靜靜躺在她掌心裡,看不出任何異樣。她閉上眼,把它放在自己鼻樑上,它就勢一滾,滾進了眼窩裡。她翻個身,瞌睡漸漸上來,枕著瓷枕睡著了。

朦朧間又做了夢,夢見美人抱著個孩子,孩子頭上紮總角,看見她便笑起來,分外親熱的樣子。美人把他放在地上,笑道:「孩寶兒見了阿娘這麼高興?去吧,去阿娘身邊,讓阿娘抱抱。」

他剛會走路,搖搖晃晃向她奔過來。蓮燈忙蹲下迎他,心裡還在奇怪,為什麼要管她叫阿娘?

孩子撲進她懷裡,她來不及思量,把他抱起來,看那眉眼五官,這麼漂亮的孩子世間少見。雪白的臉頰,星辰一樣明亮的眼睛,還有大而深的笑窩,不知道是哪家的寶貝,叫人打心眼裡的喜歡。

她抱著他轉圈,笑著逗弄他,「誰是你阿娘?」指了指那美人,「是她?」

他這麼小,卻聽得懂她的話。搖搖頭,輕輕叫她,「阿娘。」然後摟住她的脖子哭起來,邊哭邊說,「阿娘不要寶兒。」

蓮燈尷尬得很,想是這孩子認錯人了,見到年輕的女孩就叫阿娘。但弱小的身軀緊貼著她時,她心裡泛起溫柔的痛,不可遏制。她哄他,拍著他的脊背親他的臉蛋,「好乖乖不哭,阿娘不會不要你。」

淚水浸濕的眼睛愈發明亮了,長長的睫毛忽閃起來,就像九色一樣。他捧住她的臉,肉嘟嘟的小嘴親了她一下,「阿娘愛寶兒。」

蓮燈不迭點頭,「很愛寶兒……很愛……」

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自己真的愛他,發自每一截骨骼,每一個毛孔。她抱著他,同他說了很久的話,再抬頭時那美人不見了,竹林深處走出個人,站得很遠很遠,只看見飄逸的身形,還有長得幾乎垂委於地的烏髮。

寶兒大叫,「耶耶!耶耶!」

那個人揮了揮手,舉止很優雅,蓮燈覺得自己應該見過他。奇怪她最近總是這樣,不知到底遺忘了多少。也許是腦子出了問題,得找個醫官好好看看了。或者一切都是上輩子發生的,所以才感到陌生又熟悉吧。

沒喝孟婆湯嗎?孟婆也太大意了,她鬱鬱地想。遠處那人緩步走過來,她努力想看清,可是他面目模糊,仿佛隔著一層濃霧。他走到她面前,叫她娘子,她心頭猛地一跳,如遭電擊。

忽然有了丈夫,還有了孩子,好像太快了一點。不過可以斷定這人不是盛希夷,她摸摸寶兒的臉,「他是你阿耶?」

寶兒笑得咯咯出聲,往他那裡傾倒。結果她沒攬住,孩子脫手摔下去,她挽救不及,驚惶地尖叫起來。

簾外守夜的傅姆忙趕過來,舉著燭臺問她,「殿下怎麼了?可是做噩夢了?」

她心有餘悸,壓著胸口緩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擺手把她打發了出去。轉頭看窗外,窗戶紙剛泛起蟹殼青,她重新閉上眼,抬手捂住嘴,手劇烈地顫抖,忍不住吞聲飲泣。究竟是怎麼回事,過去發生過什麼,為什麼讓她如此惶恐不安?後來追問曇奴,曇奴一味的同她兜圈子,她有些怨她,賭氣決定不去參加她的婚禮了。

坐在窗前納涼,眼光一掃就掃見枝葉間的身影,似乎並不是有意要避諱她,只是讓她看見有些難為情,往邊上讓了讓。她托腮叫了聲弗居,「你老在樹上不累嗎?下來吧,我們說說話。」

弗居聽了乘風飄下來,訕笑道:「我也不願意在樹上,還不是怕殿下不待見我麼!」

她怏怏的,無話可說。給她加了個墊子,讓她坐下,撐著身子道:「我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總是盯著我?太上神宮在每個王府都設有眼線?」

她說不是,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彆彆扭扭地補充,「別的王府我不知道,我只關心殿下這裡。殿下原先和我有來往,我保護殿下安全,我願意。」

她顯得很無奈,「你願意,我覺得很不方便啊!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我不與朝臣往來,也沒有什麼仇家,不需要你保護。」

她往前挪了挪,「不瞞殿下說,卑職在找一樣東西。」

她眼裡精光四射,蓮燈警惕起來,「找東西找到我這裡來了?」

她說:「卑職能力有限,希望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她撅著嘴,覺得這人真是不見外。不過既然開口了,她也不好拒絕,便點頭道:「說來聽聽,如果我幫得上忙,一定盡力而為。」

弗居道:「卑職在找一部經書,叫《渡亡經》。其實不單卑職,整個神宮都在找。殿下若有經書的下落,千萬提點卑職,事關國師生死,找到了就是積德行善。」

繞來繞去,還是在她身上做文章。蓮燈猜她那天一定窺見了什麼,所以明裡暗裡向她索要。有人打她母親遺物的主意,她有點不太稱意,但據說性命攸關,似乎又挺嚴重。

「國師不是長生不老嗎,怎麼又要死了?你別哄我,當心我命人抓捕你。」

這事怎麼才能向她解釋清楚呢,弗居說:「我若有半句謊話,殿下隨時可以處置我。國師不是神仙,不會長生不老,充其量比別人活得長久些罷了。如今大限將至,只有《渡亡經》能夠救他。卑職本不想麻煩殿下,可昨夜殿下房裡霞光萬丈,卑職知道必不尋常。殿下的心地一向最善良,絕不願意大曆失去棟樑。莫說他是國師,就算是個普通人,殿下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這話她說錯了,若是個不相干的人,她也許真的會坐視不理。可那位是國師,她曾經誘拐過人家的鹿。如今他有難了,她不好意思置身事外。

她猶豫了下,「《渡亡經》在我手上……」

弗居聽了這話,還沒等她說完就跪了下來,膝行上前,顫聲道:「殿下這話可當真?」蓮燈點頭說當真,她泥首不起,哽聲喃喃,「殿下……殿下……」

好多話說不出口,弗居既高興又傷心,他們兩個人走了這麼多彎路,是老天爺有意捉弄。如果早一點,蓮燈就不用吞藥忘情,座上也不必將自己關在塔里了。雖然經書找到後不知有誰能救他,最不濟他們五個人耗盡功力,有希望總比沒希望的好。

蓮燈起先還懷疑她的動機,現在看她這模樣,很為她的忠心感動。她垂手在她肩頭拍了拍,寬慰道:「好了,經書找到不就可以救國師的命了嗎,還哭什麼!」

弗居卷著袖子擦了眼淚,起身道:「殿下隨我去神宮吧,將經書交給國師。殿下與國師,當撥雲見日了。」

她懵懂地眨著眼睛,笑道:「撥雲見日?這詞用得古怪。」

弗居拉起她的手匆匆往外,「殿下不要耽擱了,宵禁後出不得城,我們現在就走。」

蓮燈被她拉得踉蹌,想必車輦是坐不成了,掙扎著招人送幕籬來,跟著出了公主府。

長安城內車水馬龍,東西市到下半晌才開市,申時前後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她們牽著馬穿過人群,從春明門出城,正迎上踏青的人返程,年輕的娘子們山花插滿頭,笑得比朝陽還絢爛。蓮燈隔著紗羅看,覺得自己也應該出城走走,莫辜負了大好春光。

弗居很著急,扶她上馬,自己鞭子甩得山響。馬蹄踢踏,塵土飛揚,蓮燈隨她往神禾原方向狂奔,連路來的景致有熟稔之感。反正她如今看什麼都似曾相識,便也不太在意了。神禾原離長安四十多裡,等到了宮門前,天已經擦黑了。

宮中的人見了她,似乎都很意外,弗居只說渡亡經找到了,他們臉上的震驚更明顯了。

「帶殿下去見座上。」弗居對放舟道,「向塔內喊話,座上應當聽得見。」

所有的問題都在經書現身後迎刃而解了,能夠續命,就能長相廝守,還有什麼可回避的!靈台郎們給她引路,放舟走了幾步回頭看她,「殿下還能想起與國師的過往嗎?」

蓮燈遲遲的,「我與國師的過往?」

弗居笑了笑,「沒關係,想不起來反倒更好。」

看來她與那位國師交集不少,但她的記憶裡沒有這個人,實在很奇怪。他們領她到九重塔前,高高的夯土底座,巨大的漢白玉臺階,還有四周圍繞的翠竹。她靜靜看了半晌,提裙上去,見正門上貼了封條,回首問他們,「國師把自己關起來等死?」

眾人臉上一陣尷尬,說得太直白了,明明可以有更唯美的描述方法。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放舟揚手打算通傳,可是手還沒落下來,門卻豁然開了。簷角上的燈籠照亮門裡出來的人,白衣翩翩,恍若謫仙。

蓮燈看得發呆,世上還有這麼好看的人!這是誰?國師的高徒麼?

可是他神情淡漠,只是責問靈台郎們,「這麼晚了,怎麼勞動公主大駕?」

都是偽裝,其實看到她,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渡亡經》沒有被喚醒時,他窮其所學也探不到它的蹤跡。後來陰差陽錯沾了她的血,他便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了。原來一直尋找的東西曾經離他這麼近,她靠在他懷裡入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果然所有事冥冥中都有定數,一環扣著一環,缺了哪一環都不成故事。那麼她的忘情究竟有沒有價值?也許她已經不那麼愛他了,但是可以讓她忘記痛苦和不愉快,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他靜下心來,叉手對她深深作了一揖。她忙抬手請他免禮,笑道:「我來拜會國師,還請神使為我通傳。」

他愣在那裡,神使……又和第一次相見一樣,她喚他神使。如果真的可以回到原點重新開始,似乎也不是壞事。

他打掃了下喉嚨,「不必通傳了,臣就是臨淵。」

她啊了聲,「沒想到國師這麼年輕,中官卻說……」發覺自己失態,窘迫地紅了臉。

這個人,給她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明明很近,卻又相距萬里遠。她在他面前必須小心謹慎,唯恐冒犯了他。不敢盯著他看,但偷偷的瞥一眼,就把她的心填充了大半。他像壁畫上的神祗,莊嚴又美輪美奐。她忍不住唾棄自己,果真是個好色之徒,反正只要漂亮的人,都讓她很有好感。

他向後退了半步,讓在一旁,「殿下請。」

國師尊貴,她不敢怠慢,欠身還了一禮,隨他入塔內。十幾盞燈樹照著前路,四周圍煌煌如白晝。靈台郎們也尾隨而至,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她,她有點緊張,把脖子上的玉竹枝摘下來,遞到國師手上,「經書就在這裡面。」

他接過來,纖長素淨的手指捏著,在燈下細看。然後轉過頭來,矜持地對她一笑,「殿下說經書在裡面?」

那抹笑容直照進她心底,她頓時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忙點頭,怕他不信,晃晃手指說:「滴兩滴血。」咬破自己的指腹,聽到他噯了聲,仿佛阻止不及的樣子,她大度地咧咧嘴,「沒關係,昨天就是這樣。」把血擠了上去。

不負她所望,小小的玉竹枝煥發出全新的光彩,金芒跳躍至半空中,逐漸凝結,彙聚成一幅卷軸,徐徐在眾人面前展開。她聽見春官低呼,「原來這才是《渡亡經》全本,座上這回有救了。」

蓮燈轉過視線看他,他眉眼淡然。難道他不歡喜嗎?她怔怔地,「我阿娘的遺物……對國師可有用?」

他長出一口氣,「有用,多謝殿下。」

能幫上忙就好,她抿唇微笑。暗暗想,這麼好看的人,風華正茂時死去,實在暴殄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