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那麼現在可以開始了。」她讓到一邊,看了弗居一眼。

弗居有些茫然,「殿下說什麼開始?」

她覺得很奇怪,「不是要救國師嗎,可以開始了。還是我在這裡不方便?那我回避好了。」

弗居哦了聲,知道她會錯意了,笑道:「現在還沒到時候,《渡亡經》是超度亡靈的,必須等……呃,國師辭世之後才能用。」

要等人死後麼?也就是說這位如花似玉的國師仍舊要經歷一次死亡?神宮果真是個奇特的地方,生生死死對他們來說好像不怎麼重要似的。

她搓了搓手,「那我的墜子就留給國師好了,等日後用完了我再來取。」她笑了笑,有點小氣地重申一遍,「那是我阿娘的遺物,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千萬……別忘了還給我。」

眾人都有些好笑,她忘記了痛苦的過往,人又活泛起來。苦難是最可怕的腐蝕,可以讓人變得面目全非。現在好了,就這樣,她還是純粹的她。臉上再也沒有哀緒,有些孩子氣,有些吝嗇,愈發的惹人喜愛。

既然國師一時半會還死不了,眾人驗過了經書,就不再留在這裡礙事了,紛紛拱手作揖退了出去。一時九重塔里只剩他們兩人,蓮燈驚覺被落下了,難堪道:「弗居怎麼走了?她把我帶來就不管我了……我今晚怎麼辦呢?」

他歎了口氣,「弗居辦事一向顧前不顧後,我也不知她怎麼把殿下忘了。這樣吧,若殿下不棄,在塔里過夜也未為不可。」

也就是說她可以單獨與他相處嗎?雖然西域長大的姑娘比較開放,但對方畢竟是個陌生人,她得再斟酌一下,便口是心非著,「傳出去恐怕不好啊。」

他輕輕看了她一眼,「我是國師,沒人敢懷疑我的人品。公主同我在一起,誰會說半句閒話?」

倒也是,她快樂地說:「我是公主嘛,公主和國師在一起……」最後聲音小下去了,悄悄嘀咕了句,「很相配。」

他心頭一動,假作沒聽見,只是看著她,五味雜陳。

也許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相愛。姻緣是天註定的,註定他在劫難逃,他就必須淪為階下囚。可是不敢太明目張膽,怕讓她反感,也怕唐突了她,她應該被溫柔對待。這次她有選擇的權力,是不是再愛上他,或者覺得不合適,揚長而去,他都能夠理解。可惜渡亡經找到了,並不表示萬無一失,誰有這個修為喚醒他?如果這次招齊師父的三魂七魄,他會不會在他離世時又生私心?他承認自己的佔有欲早就大得無法克制了,所以寧願通過其他途徑,也不能冒這個險。

之前心裡一直懸著,如今踏實下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站在燈下,彎著一雙眼,微微笑著,比任何時候都美。很高興看到她無憂無慮的樣子,但是心裡縱然激蕩,也只有盡力自持。不要那樣濃烈,淡淡的也很好。

他把玉竹枝重新掛回她脖子上,「七天之內。七天之內喚回我的魂魄就可以了,現在經書還是由殿下自己保管。」

他抬著手,袖籠裡飄出沉水的味道,醺人欲醉。蓮燈有點臉紅,他就在她眼前,她想看又不敢看,目光總在閃爍。但願他沒有察覺她的傻樣子,漂亮的人總讓人緊張,她的反應應該還算正常。儘量顯得端莊大方一點,她站直了身子,保持呼吸順暢,但他似乎遇上了難題,鏈子上的搭扣找不著了,便前傾身子,努力探過去看她頸後。

這樣的姿勢,實在過於曖昧了。她僵著身子,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只聽見他的鼻息,平穩而綿長。

嘗試了半天終於戴上了,分開之後他也有些難堪,囁嚅著:「臣上了歲數,眼神不太好了。」

她木訥地看他,「國師不老啊,怎麼上了歲數呢!」

他說:「臣空有一副皮囊。」

國師這樣平易近人,真是難得的好品性。蓮燈對自己說,年紀大些的看盡了世態炎涼,更睿智博學,哪裡不好?尤其她對他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很難用語言表述。

「我和國師以前見過嗎?」她掖著兩手看他整理案上的書籍,「總覺得和國師很相熟似的。」

他想了想點頭,「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可是這種感覺不是一面之緣能夠構建起來的,她歪著腦袋思量,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只得放棄了。

他把東西都歸置好,揭了燈罩吹滅燭火,蒲團周圍暗下來,她怔怔道:「國師不修晚課了麼?不用擔心我,我自己可以走走逛逛。」

他回頭笑了笑,「我又不是和尚,沒有晚課一說。平時是要到戌正才安置的,今天例外。殿下來了,總不能慢待殿下。」

他說得冠冕堂皇,心裡卻是另一番滋味。她在身邊,怎麼讓他靜得下心來!細算算,有十幾日沒見了,這十幾天她想不起他,他卻時時刻刻都在念著她。雖然現在和以往不同,要恪守本分,以禮相待,但只要她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和他呼吸著同一片空氣,他的心就像在沸水裡翻騰,什麼都做不成。

他走到她身邊,伸手想去牽她,忽然一凜,忙把手收了回來。含糊地打著岔,往前指了指,「臣的臥房在那裡。」

這九重塔,外面看上去不算多複雜,裡面的陳設和區域劃分卻雅致合理。國師是個懂得生活的人,他的臥室大而舒適,她站在門口看了眼,比她的房間還要豪華些。可是不好意思進去,支支吾吾說:「我改天再參觀吧,今晚我住哪裡?」

他垂下眼,掖著廣袖微笑,「這九重塔里只有一間臥房。」

她霎了霎眼,「那我霸佔國師的房間,多不好意思。」

他的表情很純潔,「沒關係,我的臥榻大得很,兩個人睡一點都不擠。」

兩個人睡?她驚恐地望向他,「國師,這好像不合禮數。」

他嗯了聲,「殿下一向不愛墨守陳規,今天怎麼說起禮數來了?」見她紅了臉,複一笑,「塔內的確只有一間臥房,你睡榻,我睡重席,放下簾幔隔開就是了。」

她這才松了口氣,回頭看,塔門已經關上了,四周黑洞洞的。她對這裡不熟悉,不敢一個人亂跑,只好乖乖隨他入內。他請她坐下,自己卷著袖子給她打水擰巾櫛,動作不急不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很閑淡優雅。然後遞了手巾過來,和聲道:「殿下一路奔波,梳洗過後就休息吧!」

蓮燈愣愣接過來,「不敢勞動國師……」

他未置一辭,退到另一邊,揚手放下了紗幔。

她有點走神,來神宮是為了救他性命,結果他健在,她卻糊裡糊塗在這裡留宿了。她走時沒有知會曇奴,她應該很著急吧!神宮的人辦事都喜歡另闢蹊徑,連帶著她也身不由己了。

她抓著巾帕探看,幔子輕而薄,依稀能夠看到他的身影。她壓著嗓子叫,「國師?」他應個在,她訕訕笑道,「你待誰都這麼和善麼?」

他聽了沉默,半晌才說不,「我只對殿下和善。坊間傳聞國師不近人情,這話沒說錯。以前為了避免與皇子官員們有交集,神宮內外設陣,閒雜人等不得隨意來去。現在天下大定了,陣也都撤了,但是依舊閉門謝客,不見外人。」

蓮燈忽然充滿了被另眼相看的自豪感,心說這公主的頭銜太有用了,至少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優待。她摸了摸後脖子,「那國師不見客是為什麼?難道就因為大限將至嗎?」

他略頓了一會兒,「也不儘然,其實是為約束自己。人有貪欲,有人對權,有人對情。」

說到情,她立刻充滿了求知欲,「國師占了哪樣?我常聽說國師對大曆有奇功,權勢唾手可得,沒什麼了不起的,難道是對情麼?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說出來,大家探討探討。」

這種事有必要探討嗎?他在簾子的另一邊,看著那纖細的身姿發笑。不太敢說,怕勾起她的回憶來,只含糊道:「我曾經愛過一個姑娘,但因為我的自私和貪婪,傷害她至深。我不敢求她原諒,也不想耗費她的感情和青春,決心把自己關在九重塔里,永不同她相見。」

她聽後有些傷感,「你可以彌補的,如果她也愛你,不會不原諒你。」她盤腿坐下來,隔著簾子和他暢談,「國師的這場愛情是多久以前的事?我聽說國師已經一百八十歲了,你愛的人還在世嗎?」

他忍不住要翻白眼,這個人淡忘了很多東西,唯獨窺探之心不死。不過她的話對應得上她的心,縱然他再不堪,她到最後還是原諒他了。

他歎了口氣,「是不久之前的事,她當然還在世。」

蓮燈多少有點失望,原本她是想撿漏的,結果人家已然名花有主,好像沒她什麼事了。但她有樂於成全的偉大品格,開解道:「眼下渡亡經已經找到了,國師就不必擔心了。你去找那個姑娘吧,贖清以前的罪過。就憑國師的長相,我相信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其實長相上乘的人,很多事情上占優,當初她就是因他的容貌才愛上他的。她在幔子的那邊,身影朦朦朧朧,他卻仿佛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宣誓似的說:「如果還有將來,我會盡全力愛她。如今她於我,不單是心上人,更是恩人。可是她現在恐怕已經忘記我了,我下不了決心,因為只有五成勝算,輕易不敢再去打攪她。」

她訝然,「為什麼只有五成?經書不是找到了嗎?」

他說:「光有經書不行,必須尋見個能夠控制它的人。」

這確是個難題,她絮絮叨叨出主意,「我聽說得道的高人都在深山裡,咱們派人到各處名山大川打探,一定能夠找到的。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國師千萬不能放棄。至於那位小娘子,你往她面前一站,使勁對她笑,我不信她想不起你來。」

他顯得很懊惱,「我已經試過了,笑了好幾次,她沒有反應。」

蓮燈簡直有些唾棄那姑娘了,「她一定是眼神不好,你再多笑幾次。」

他無可奈何,打起一邊簾腳說:「我覺得我的魅力大不如前了,也許笑得不好看了,所以她視若無睹。」

蓮燈看著那精緻得無可挑剔的臉,困難地咽了口唾沫,「怎麼會呢,要不然你對我笑笑,我來把把關。」

他聽了說好,膝行挪過來,在她對面跽坐下來,整了整神色,對她莞爾一笑,「如何?」

蓮燈覺得自己的心要跳出來了,「美不勝收啊。」

他卻好像很失望,喃喃說還是不行,然後再接再厲,越發笑得綽約。微微露出一點牙,他曾經對著鏡子練過無數遍的,嘴角仰到這個弧度最耐看。果然她一副要被迷暈的樣子,捂著嘴說:「好了好了,不能再看了,再看會出事的,到此為止吧!」

他淒然低下頭,「我總會幹一些令自己後悔的事,但是這次卻沒有,這樣很好。」

蓮燈摸不著頭腦,這樣很好?有什麼好的?見面不相識,不是最大的悲哀嗎?

他退回自己那邊,舒展身姿躺了下來,蓮燈還在感慨著,「人這一輩子啊,就要找個真正愛的人。就像曇奴找到了蕭朝都,轉轉找到了陛下,相愛就會很幸福。」

他側過身來,嗓音低低的,「那麼你和盛希夷呢?」

「國師也知道他?他很不錯,謙恭文雅,有很多武將沒有的美德。可是人雖好,卻不是我喜歡的。陛下給我做媒,轉轉希望我嫁給他,跟他去揚州。如果我能靜下心來,這人應該是個良配。但……」她有些為難,「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只敬重他,不喜歡他。我覺得我心裡住著一個人,那個人早晚會回來的。如果我嫁給別人,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對他不公平。」

他忽然哽住了喉嚨,原來再好的忘情藥,都不能把一個愛過的人徹底從心裡拔除。如果忘得一乾二淨,就說明愛得不夠深。他多想現在就過去抱住她,把他所有的憂傷和恐懼告訴她。然而不能,他唯有克制自己,咬著牙挺住。她離他這麼近,已經是十幾天來不敢奢望的了。

他不說話,蓮燈等了好一會兒,輕輕喚兩聲國師,他依舊不答,看來是睡著了。她繼續惆悵,交疊起手臂枕在腦後。心裡盤算著,不知他的心上人是誰,明天最好打聽出來。她想去看一看,究竟那姑娘美不美,配不配得上他。

遇見國師,是一場綺麗的邂逅,連夢都變得甜美起來。春日祭的時候在郊外奔跑,田埂上開滿了小而繁茂的野花,那個在夢裡叫她娘子的郎君又來了,這回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原來他和國師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太巧了。

不知她做了什麼夢,笑靨如花。原本是讓她睡榻的,她同他閒聊著,犯了困就不願意往上爬了。這樣一來彼此只隔了兩步遠,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聲。他掀起幔子癡癡看了很久,悄悄挪過去,替她蓋上薄被,在她邊上躺了下來。

一縷頭髮散落,搭在她的嘴角,他伸手把它撥開了。僅僅是這樣的接觸難以撫平他的渴望,他小心翼翼撫摸她的耳垂,圓潤厚實,這是有福之相。忽然她的睫毛動了動,朦朦睜開眼睛看他,叫了聲臨淵。他很意外,以為她想起往事了,誰知她往他身邊靠近些,重新閉上了眼睛。

其實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他驚訝過後只剩感傷,對於這段感情該不該繼續,依舊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死而復生,重新喚醒她的記憶,對她到底好不好?考慮再三,最後決定順其自然。如果當真有緣,是他的終究跑不掉。但若是這期間她決定要嫁給盛希夷,那麼就讓她高高興興追求她的幸福去吧!

次日起身,他和她一起踏出了九重塔。蓮燈說:「國師不要這麼消極,要好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覺得我一定可以幫上忙,你告訴我那位小娘子是誰,我去會她一會。」

他只是抿唇而笑,搖頭不答她。

她心裡酸酸的,「國師怕我吃了她?我脾氣溫和,本性純良,不會將她怎麼樣的。」

他依舊很疏淡,轉過頭去看太陽,「時候不早了,我派人備車,送殿下回公主府。過幾日有了空閒,臨淵再到府上拜訪。」

他下了逐客令,她不能賴著不走,磨磨蹭蹭往外騰挪,邊走邊道:「九色在我府裡很好,你知道它娶了娘子嗎?」

他點了點頭,「它的娘子叫佳人。」

她笑著說是,「佳人有身孕了,醫官說立冬的時候生小鹿。九色最近有些煩躁,好像比佳人還要慌,國師有空來看看它吧,男人之間說得上話。」

從頭至尾,他們誰都沒有把九色當成鹿,甚至覺得它除了不會說話,和人沒什麼兩樣。不過他有點尷尬,他能和九色談些什麼呢,勸它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儘量對佳人好些嗎?他曾經也有過做阿耶的機會,結果失之交臂。他在聚星池上的桃花林裡給孩子建了個塚,自己親手刻靈位,上面寫著愛子……他能為自己的骨肉做的,原來只有這麼多。

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有什麼臉面去教導另一個即將做父親的?他沉默了下,但還是點頭應允,「我會挑個時候……殿下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蓮燈登車關上門,奇怪竟有些依依不捨。到底沒忍住,掀起竹簾的一角偷看,他站在朝陽下,光輝映照他的臉,白璧無瑕。大概察覺她在看他,視線轉過來,與她迎頭相撞,那深邃的眼眸,猛然叫她心頭一栗。她慌忙放下簾子,吩咐車跑起來,不知是不是太緊張了,總覺得心口堵得慌,再加上一路顛蕩,進了府門陣陣惡浪翻湧,蹲在牆角捧著耳朵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