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她這一吐,頓時天下大亂,傅姆驚惶來攙她,「殿下怎麼了?可是坐車顛壞了?」一面大聲吩咐婢女,「快去傳醫官,來為殿下診脈。」

她吐得直不起身來,待得肚子裡的東西都吐完了,才覺得略微好過些。拿清水漱了口,怔怔看四周,頭暈目眩,天都變了顏色。自己還在嘀咕:「真是愈發嬌貴了,坐個馬車還能顛成這樣。」

「要不就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傅姆喋喋道:「殿下昨晚去了哪裡?婢子一夜不得安枕,今早四更就起來等殿下回府了。婢子是派來專門侍候殿下的,殿下若有個差池,婢子一家人頭不保。下次萬萬不能這樣了,殿下是公主,一舉一動關乎皇家臉面。夜不歸宿,消息傳到陛下和使君耳朵裡,總歸不太好。」

傅姆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若不是當初撫育主人的乳娘,就是宮裡散出來助長史管理內院事物的尚宮,督促公主言行也是她份內。可是夜不歸宿固然不對,把這件事扯到盛希夷身上就錯了。她掖著嘴蹙眉,「他不過是客,用得著向他交代什麼?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姆姆只需打理好公主府就是了,其他的不必操心。」

傅姆被她回了個倒噎氣,哀聲道:「哪裡是婢子要管束殿下,婢子領著差事,況且也關心殿下。」

她發覺自己說話太重了,有些不好意思。搖了搖傅姆的胳膊道:「我身上不太舒服,口氣沖了,姆姆別多心。」又看看府內陳設,問:「都安排妥當了吧?入夜蕭郎子要來接曇奴的。」

傅姆這才笑起來,「殿下放心吧,一切準備妥當了。」指指門旁靠著的棒子,「喏,迎禮都備好了,只等郎子上門。」

大曆有這個傳統,新郎官迎接新娘子,先要受一頓下馬威。新娘這頭的姑嫂們準備好棍棒,踏進門檻便一頓好打,邊打邊笑,「郎子是新婦家的狗,打殺不論」,新郎官還不准動怒,要笑著忍痛。可是遇上下手重的,難免吃暗虧,蓮燈囫圇指了指自己,「打的只有我一人,貴妃又不能來,我看還是作罷了。」

「那不行。」傅姆扶她進房,眉飛色舞道,「這是給郎子提個醒,日後要好好待新婦,否則娘家人不饒他。少了這道,郎子記不住艱難,怕虧待了夫人。」

蓮燈只是笑,「曇奴還用得著我撐腰?蕭將軍有半點不從她,恐怕將軍府都會被她拆了呢。」邊說邊歪在榻上,順了順胸口道,「實在不能免,換個細竹枝吧,做做樣子就行了。打得太凶,別叫曇奴怨我。」

傅姆諾諾道是,回身見醫官到了,便上前引進門來,把她的症狀描述了一遍,低聲道:「天熱了,我怕公主疰夏,看看要不要開個方子預防。」

醫官到她榻前行了禮,取出迎枕來墊在她腕下。因為身份不同尋常,診起來也要萬分仔細,結果切了半天脈,臉上表情隨他的調整按壓而千變萬化。

蓮燈見他幾次欲言又止,心裡倒緊張起來,「我得了不治之症嗎?」

「不不……」醫官擺手不迭,看了傅姆一眼,顯得很為難。

有什麼事是要避諱人的?蓮燈覺得自己很坦蕩,命他直說。誰知醫官支吾了半天,囁嚅道:「從脈象上看,殿下這是……喜脈啊!」

蓮燈和傅姆都愣住了,醫官誠惶誠恐,「卑職醫術不精,不敢妄下斷言。請殿下稍待,卑職去去就來。」說著不等她開口,匆忙奔了出去。

蓮燈和傅姆還愕著,她眨了眨眼問傅姆,「他剛才說什麼?喜脈?」

傅姆覺得天要暗下來了,不敢相信,寧願這是誤診,挺了挺身腰道:「可能他今天也有些不適,腦子犯糊塗了。且等一等,大概是去請醫正了,換個人把脈,不至於再出這種笑話的。」

可是醫正來了,得出的結果還是一樣,公主有身孕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這是什麼情況?沒有成親,怎麼會有身孕?她捂住臉失聲嚎啕起來,「難道我要成佛母了嗎?憑空冒出個孩子來,我沒臉見人了!我的清白……清白……」

清白雖然不那麼重要,但對於待字閨中的女郎來說,失去了總不太好。傅姆被嚇傻了,晃了晃,跌坐在地上,要淹死似的低呼一聲,「老天爺!」

老天爺很忙,管不了那麼多,有了就是有了,不能把他變沒。可莫名其妙的,這條人命從何而來?她實在難以置信,伸出左手給醫正,「仔細再驗,驗不明白,摘了你的烏紗帽!」

醫正險些給她跪下,複兩手都看了一遍,結結巴巴道:「不敢……不敢打誑語,殿下真的有孕了。」

這三個字幾乎把她的天靈蓋砸出個坑來。其實懷孕也不是多可怕的事,但懷得這麼隨性,就有點難以接受了。難道一個人也能生孩子嗎?通常來說應該有個男人,可她不記得和誰有過肌膚之親,為什麼會有身孕?

醫官們都成了雨天的蛤蟆,愣了半晌請她做決定,「殿下的胎是留下呢,還是……」

她捧著腦袋要發瘋,一時看來不能有說法了。傅姆忙道:「茲事體大,千萬不能張揚出去。你們先請吧,等殿下冷靜冷靜再說。」

醫官們俯身去了,傅姆見她跌在榻上,焦急道:「事到如今殿下就不要隱瞞婢子了,孩子的阿耶是誰,可是盛七郎?我們要快快籌備喜宴,否則耽擱太久,怕會掩不住的。」

蓮燈望著屋頂欲哭無淚,「沒盛希夷什麼事,我同他只是泛泛之交……這孩子從哪裡來的,我也不知道。沒有郎君也能生孩子,天下哪有這種奇聞!」

傅姆卻有考量,既然不是淮南節度使,那麼就應該是國師了。可她不敢說,說出來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反正事態很嚴重,應該早作決斷,「殿下好生考慮,若想留,必須將實情報進宮裡;若不想留,早早命他們準備藥,打了也就是了。」

打了……她茫然看著傅姆,「不要他嗎?」

傅姆點了點頭,「因為殿下還沒許配人家。」

這種情況下,打了是人之常情。可她想起常做的那個夢,夢裡的寶兒哭著喊著說阿娘不要他了,現在想起來都令她心酸。

「我想留著他。」

傅姆大驚失色,「殿下……這樣殿下的名聲就毀了。」

她戳著太陽穴絞盡腦汁,「為什麼想不起來了,那個人是誰……」

她一個人嘀咕,傅姆發現勸不動她,退出來大聲吩咐婢女,「快去把蕭家娘子請來,要快!」

婢女提起裙子飛奔出去,傅姆回頭看公主,她坐在榻上呆若木雞,大概她的世界已經坍塌了。

曇奴很快來了,跑得滿頭珠釵啷啷作響。進門來不及問傅姆發生了什麼,坐在榻上搖了她一下,「蓮燈,出了什麼事?」

她遲遲看她,原本面無表情,忽然悲從中來,「我肚子裡有了孩子……可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誰。」

曇奴倒吸了口涼氣,怎麼會這樣呢,上次那樣慘痛的經歷,她竟沒有學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已經不知說她什麼好了。分明可以從這場災難裡脫身出來的,最後又重蹈覆轍,該怨國師?還是怨她自己?

「現在怎麼辦?」曇奴喃喃,「出了這種事,好像沒法瞞下去了……」

蓮燈沒聽她說什麼,下了竹榻滿地亂轉,像九色一樣焦躁不安,「我還沒嫁郎君呢……不行,我得給孩子找個耶耶!」

曇奴聽她這話覺得天塌地陷,她已經決定留下孩子了,為了讓他的出生名正言順,打算隨便挑個男人嫁了?

她慌起來,這是大事,關係到一輩子。她提著裙裾出去,抬起頭四下觀望,「弗居,你在不在?」

樹上一叢枝葉撥開了,探出弗居昏昏欲睡的臉,「在呢。」

她手指著神禾原方向,不知道應該怎麼把這件事表述清楚。疏理了半天,喘著氣道:「回稟國師一聲,蓮燈有孕,要招駙馬了。」

樹上的人嚇了一跳,枝葉猛地一晃,「什麼?」

曇奴回手,「別耽擱了,快去吧。不管怎麼樣,這次不能再出岔子了。」

上一次的遺憾,她到現在心裡都不好過。怪自己沒本事,保護不了最好的朋友,讓她流盡了眼淚。這次是天意,不管國師能活多久,讓他知道,讓他做決定,至少別再讓悲劇繼續了。

弗居二話不說,寫了個紙條綁在隼腿上,揚手一拋把鳥撒出去,自己跳進了院子裡。進門拱手,「恭喜恭喜。」

蓮燈立刻紅了臉,「這種事有什麼可恭喜的!」說完了想起來,忙囑咐她,「千萬不能讓國師知道。」

曇奴和弗居對看了一眼,「為什麼?」

因為越仰慕某個人,越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他看。現在她出了這樣的紕漏,怕國師聽說了會看不起她。於是搪塞著,「女人的事,不要讓男人知道的好。」

「可殿下不想找到孩子的耶耶嗎?」弗居說,「國師擅占卜,說不定占一卦,就把那個人算出來了。」

說起這個蓮燈就又氣又恨,「始亂終棄的人,不提也罷。找他幹什麼,嫁給他嗎?我生平最討厭這種沒擔當的人,找到了我也看不上他。」

她說得很乾脆,叫弗居好一陣尷尬。

所以現在反而不好同她直說了,她把國師忘了,忽然告訴她,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國師的,不知她聽後會有什麼感想。弗居識趣地退了出去,在公主府外靜候座上,等他來了,好把她的情況告訴他,請他斟酌後再同她交代。

曇奴坐在一旁,看她沒頭蒼蠅似的亂轉,轉得她腦子發暈,「坐下休息一會兒吧,會動了胎氣的。」

她聽了站定,艱難地對她笑了笑,「曇奴你看,我還沒出嫁,卻比你先懷身孕……」說著又瓢起了嘴,像個孩子一樣拖著長音哭號,「我覺得我真是太沒臉了,你千萬不要笑話我。」

曇奴站起來抱住她,在她背上拍了幾下,安慰道:「我們是什麼交情?我會笑話你麼?這個孩子註定是你的,就好好看顧他。」

傅姆有些著急,「蕭家娘子……」

曇奴抬了抬手,「姆姆別說了,裡面的厲害我比你知道。再等一等吧,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

傅姆無奈,既然都這麼說了,只得叉手作揖退了出去。

蓮燈拉著她,告訴她這段時間來總做的一個夢,「夢裡有個孩子,叫我阿娘。我一直抱不到他,可是前兩天他會走路了,一下就撞進我懷裡來,你說這是不是胎夢?會不會生出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傷感因為這個想法忽然變淡了,她真的很喜歡寶兒,所以有沒有郎君是次要的,生出一個那樣的孩子,其實也很美好。

曇奴垂著嘴角,無法回答她。那個沒有來得及降世的孩子,在用他的方法抗議和爭取。軀殼可以換,魂魄還在就好。母子的緣分也是天定的,該叫她阿娘的人,不論早晚,依舊會托生在她肚子裡。

「那就讓他平平安安的落地吧!」曇奴笑了笑,「你和轉轉都有孩子了,看來我要加緊才行。」

蓮燈變得很高興,「到時候我們三家的孩子在一起,說不定還能結個兒女親家。」

曇奴笑起來,果真是樂觀向上的人,這麼大的事,她接受得倒挺快。這種人天生會多吃些虧,但到了老天爺決定要補償的時候,幸福也會比別人多得多。

「如果三家都是男孩子呢?」

「那更好了,可以結成兄弟。就像我們當初一樣,三劍客,從西域橫掃到中原。」她一手指天,一足頓地,充滿了豪情。

回想以往,確實諸多感慨。還記得當初一場沙塵暴後,灰頭土臉卻並肩匍匐的三個人。生死相依的友情,恐怕世上的男人也未必及她們。如今自己和轉轉都有了依託,可憐蓮燈,到現在還飄蕩著,每每想到這裡,曇奴就難過得無以復加。到現在她依舊認為蓮燈遇見國師是劫數,如果沒有那個人,她應該過得平靜快樂,哪裡會年紀輕輕就飽嘗坎坷!本以為這次能夠重新開始了,沒成想又是一拳重擊,迫使人不得不面對。

國師這次來得很快,進門時人怔怔的,眼裡痛苦和喜悅交織。走到蓮燈面前,說不出話來。

蓮燈卻驚恐萬狀,「國師怎麼來了?」

曇奴悄悄退了出來,他們之間的亂賬,是該好好清算了。逃避終不是長久之計,既然已經別無選擇了,倒不如勇敢面對。

國師這個時候反而變得笨嘴拙舌,先前弗居知會過他,他不敢貿然來認親,只是呆呆的,伸手抓住了她的雙臂,「我聽說……殿下有身孕了?」

她嗚地一聲長鳴,捂住了臉哀哭:「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怕他誤解她,顧不得涕淚橫流,巴巴看著他說,「其實我是很檢點的,從來不和別人亂來往。可是這次……這次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變成這樣了。」

他的話很實際,「殿下知道天地陰陽的規律嗎?沒有男人,女人不可能有孕。一個未嫁的姑娘生了孩子,會被世人嘲笑的。」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要為孩子找個父親。」

「殿下打算找誰?」

「找……」她想了一圈,悲哀的發現居然無人可找,「實在不行我可以離開長安。」

他盯著她的眼睛,「殿下沒有想過要放棄他嗎?」

她說沒有,「我喜歡寶兒,他是我的孩子。」

他心裡激動得打顫,沒法描述剛接到消息時的感受。他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沒想到蒼天憐憫他。上次他讓她喝避子湯,原來她沒有。如果不曾忘情,也做好了迎接孩子的準備了吧?陰陽血,果真是天底下最般配的。照這個速度算,如果他能成功續命,他們一輩子應該可以生上一二十個。

他簡直忍不住要放聲大笑,可是現在還不能,他得一步一步誘哄她接受,不能傷害到她。他舔了舔唇道:「不管你到哪裡,年輕的姑娘單身帶著孩子,都會被人議論。你不是說要給孩子找個父親麼,我覺得……我可以試試。」

蓮燈瞠大了眼睛看他,「什麼?」

他吸了口氣,「若殿下不嫌棄,我想做這個孩子的父親。找生不如找熟,殿下何不試著接受我?我會善待你們母子的。」

她往後跳了一步,「國師在開玩笑嗎?我原想找個小廝或是馬夫的……」

他有點不太高興,「你要這樣糟蹋自己和孩子?」

她尷尬笑道:「反正只要讓他冒充幾天,過後和離就是了。」

他沉默下來,低頭緊緊握住了手,「那我來充當,怎麼不行?」

蓮燈覺得這種天上砸餅的好事一般輪不到她頭上,她從小運氣就很差,國師如此雪中送炭,實在令她惶惑。她笑著推諉,「多謝國師的好意,國師尊貴,不能受這樣的委屈。你不用擔心我,這點小事難不倒我。況且國師已經有了心上人了,我是君子,君子不奪人所好。」

最後她拒絕他,竟然是這個理由。他覺得有些難辦,擰著眉頭思忖,「找誰都不如找到孩子的親生父親,殿下不記得那人是誰了嗎?」

蓮燈羞愧地搖頭,「沒有這個人。」

「所以殿下覺得這是個佛胎麼?自然受孕,將來生出一位菩薩來?你再想想,曾經在哪裡過過夜,和誰獨處過。」他頓了頓,看她冥思苦想一片茫然的樣子,溫煦笑道,「殿下竟忘了,昨夜在九重塔里,和我獨處過一夜。」

她翕動嘴唇,悚然望著他。

「九重塔本就彙聚天地靈氣,是純陽之所。殿下純陰體質,到了那裡便如魚得水。殿下昨晚沒有睡榻,席地而臥,對不對?天在上,地在下,天為陽,地為陰,天地合而萬物生焉……」他開始胡編亂造,造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難為情,話鋒一轉,直截了當說,「所以我覺得,這可能是我的孩子。」

她驚得目瞪口呆,「有什麼根據?就因為我在九重塔里過了一夜?國師,這種玩笑開不得。你要是和我牽扯,就辜負那位娘子了。」

「她已經忘記我了,我不想再去打攪她,她應該有全新的人生。至於你……」他垂眼看她,「臣初見殿下,怦然心動。或許就是這一瞬,有了這個孩子也不一定。」

心動一次就會有孩子,那他的孩子豈不是要遍天下?不過他對她有感覺,這讓她喜出望外。如果這孩子果真是他的,似乎也不是壞事。

她扭捏著揉搓畫帛,「你和那位娘子當真結束了嗎?我不希望將來有人找上門,帶著你‘怦然心動’後的另一個孩子。」

他窒了下,「臣心裡只有你們,我說的都是真話。」

蓮燈咬著腮肉,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笑出來。心裡琢磨著,歪打正著。這麼好看的人,即便是供在那裡,她也賺到了。

她歡欣雀躍,「來人啊,快替我具本上奏陛下,我要請婚,迎娶國師。」

男女似乎弄顛倒了,可這都不算什麼,他願意嫁給她。如果之前還在猶豫,現在就是老天替他做了決定。不管以後怎麼樣,珍惜這段姻緣,珍惜這個孩子,是他目前最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