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拿著賣身契,倚在床邊,口乾舌燥。她當初在白楊林裡看那李全兒說話行事,已知道他極是精明利害。有其僕便有其主,八阿哥的手段只有更高,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只怕他們瞧出蛛絲馬跡發現她原是一個逃匿奴婢。這幾日她時時與八阿哥一起驗算,只覺他對她沒有半點異樣之意,還暗嘲自己做賊心虛。李全兒再是厲害,當初也沒和她正面照上過,難不成就能把那三十幾個孩童認全了?便是認全了,難不成就一定知道她當初逃了?如今看到這賣身契,方知道不知何時自家的底細便被人查得明明白白!
這賣身契原應在北京城焦七手中,不過幾日便到了陳演手上。齊粟娘想到此處,心中戰怵,對八阿哥和李全兒越發害怕。她左思右想,八阿哥既是將賣身契交給了陳演,自是向陳演示恩,和她半點關係沒有。他這樣籠絡陳演的用意何在,卻讓她費解。
若說是為了讓她免提李全兒轉買人口的往事,卻更是不可能。當初那人牙竊取皇上御賜之物,原難逃死罪。官牙販買人口,也是法理所在,本就無甚破綻。便是李全兒從中倒了一回手,也不是甚大事。除了死去的陳娘子、齊氏夫妻和活著的陳演,其餘人都以為她是陳娘子買下的丫頭,自不知道她是逃奴,哪裡又和八阿哥扯得上關係?想到此處,齊粟娘苦笑一聲,只覺琢磨不透這位八阿哥的用意,只得將此舉當作是他過於小心。
齊粟娘暫時把憂慮懷疑放在一邊,看著賣身契上文氏粟娘的名字,還有不知是文粟娘父親或是母親按下的通紅掌印,微微一嘆。她出逃之後,日日為此事擔憂,既見得賣身契在手,心中暗舒一口大氣,只覺總算了結了一樁心事,從此以後便不用依附陳、齊兩家,做一個不敢見天日的逃奴了。當初小崔也不知她真姓,她也不在意,隨了前世舊姓,幸好拜在齊氏夫婦名下為女,改文姓為齊姓,也不叫別人懷疑。
過得幾日,船行到清河縣高家堰,康熙下船登陸。他領著皇子、臣工徒步行走於百里高家堰堤之上,勘察水形地貌,一一記錄在冊。夜晚回船,便召集皇子、臣工中精於算學之士,詳加推算,以至通宵達旦,廢寢忘食。
齊粟娘見得眾人忙於河工,每日歸船時靴腳、衣擺上沾滿污泥,勞累異常。皇上、阿哥自有宮人侍候換洗,臣工、侍衛也帶了隨從,她便不避嫌疑,每日入陳演房中,打水、送飯、洗衣、製鞋事事替陳演打理。
時高家堰嘗有險情,危急時,復有一潰千里之險。若是出事,御船也難逃傾覆,不說皇子臣工,便是齊粟娘也心中害怕。以她對洪水的畏懼之深,若不是陳娘子的兒子在這裡,便是皇帝在此,她也敢尋機會逃走。現下卻只能死撐。
康熙卻不顧眾人苦求,只道:「若是要避此險,只有早早得其實據,朕白日巡查,夜晚驗算,正是求穩求快之道。」此處正是兩江總督治下,張鵬翮日日如臨深淵,不幾日便平添了幾縷白髮。
齊粟娘見得康熙等人如此用心治河,苦思半日,趁著陳演每日回船勞累,趕到他房中一邊侍候他換衣、吃飯、燙腳,一邊就驗算之術與他對談。
陳演多是與她說到半路,突地大叫一聲,赤腳衝到康熙寢艙之中,指手劃腳,急道錯誤之處。康熙每每亦在燙腳,聽得如此,亦是跣足而起,顧不得進膳,便召集眾人商議。
如此這般過了幾回,上至皇上,下至臣子,白日在泥濘崎嶇的河堤巡查,傍晚回船個個皆是邊吃飯邊燙腳,唯恐陳演突又靈光一現,再無時間進食。齊粟娘這般行事,除了陳演自是無人知曉。她不過認定了陳演現下正專心河工,吃飯睡覺都顧不上了,便是和陳娘子一樣心細,也沒法子和陳娘子一樣事事處處都留意。再者她天天隨著梅文鼎學習算學,得他另眼相看,便也不怕被陳演瞧出她在算學上進境過速。
這般過了幾日,一日午後,齊粟娘到船後一面取水洗衣,一面與阿哥們的漿洗上人談笑,忽聽得有人怪道:「十四爺怎的回來了?」
話還未說話,便見得十四阿哥身邊的諳達、哈哈珠子、宮女們急急湧到駁板處迎了十四阿哥登船。
齊粟娘從船後探頭一看,竟然見得十四阿哥脫了外頭的石青四團五爪金龍褂,不知包了一大團甚物,滿身污泥沙土,一臉喜悅興奮急步上了船,向艙房中走去。
跟著十四阿哥上岸的貼身太監傅有榮追在十四阿哥身後。十四阿哥不過十一歲,比齊粟娘還矮了半頭。傅有榮看著已是十五六歲,比十四阿哥高了一截,他一邊彎著腰,一邊小心翼翼陪笑道:「十四爺,既是上了船,就把這些沙土交給奴才們,奴才給您換身衣,免得著涼。」
「滾一邊去,省得叫爺費腳再踹你!」
齊粟娘見得傅有榮一臉委屈,身上兩個烏黑靴印,想是因著這事在岸上便惹煩了十四阿哥,卻不能不說,仍是哭喪著臉細聲道:「爺,您回船,也沒給皇上報一聲,若是……」
只聽得「光——」地一聲門響,十四阿哥把傅有榮等太監、宮女俱都關了門外,又聽得「嘩啦——」一聲,門裡傳來似是沙土堆在桌上的聲音。
傅有榮又急又慌地在艙門口打了半天轉,突地腳步一定,轉身對身邊的幾個小太監道:「過會兒,聽著動靜,送熱水、熱茶進去,請十四爺沐浴換衣裳,暖暖身子。若是為了怕打罵躲懶,我回來饒不了你們!」頓了頓,又道:「若是爺問起,就說我去岸上找八爺了。」說罷,急急去了。
齊粟娘咂了咂舌頭,皇上對船上的皇子們都甚是寵愛,尤以八阿哥、十三阿哥為最。十四阿哥並不是最撥尖,看著卻是個主意大的。皇上如此勤於治河,諸位阿哥自不落人後,急皇父之所急,每日不辭辛勞,巡河查堤。唯有十四阿哥竟敢我行我素,不由暗暗稀罕。
洗衣宮女們議論紛紛,都擔心皇上回來發作十一歲的小皇子,卻沒料到皇上回來,不過到十四阿哥房裡轉了一圈,一句話未說。從此,十四阿哥每日上岸只將山川地勢詳求心中,回船便回自個兒艙內製沙盤。到得後來,便是岸也不上,堤也不巡,只在房中制沙盤。康熙卻也不怒,由著他一心一意幹自個兒的事。
齊粟娘因是女子,康熙未傳她一併出行,她每日裡除了給陳演做鞋、洗衣,跟梅文鼎學算術,便是自行驗算。她諳熟各類公式,單論計算之力便是眾人合於一處也未必及得上。但黃河改道這樣的大事,淮河、漕河俱要計算在內,又無計算機模擬,以她一人之力豈是容易?到得最後,實是不能紙上談兵,既見到十四阿哥的沙盤,想著陳演房中的水形泥模,便央著陳演在岸上取土,自家在房中修築河川模型,既能自己方便,又能不露破綻助陳演他們一臂之力。
岸上濕土雖是易於成型,卻難持久,四月正是梅雨時節,得太陽的時候不多,齊粟娘待得眾人離船,見天上有個晴朗樣兒,便將模型從房中抱出。主子們都不在船上,人人躲懶,規矩鬆泛了些,她便趁機上了樓船頂,借陽光烘照成型。
太陽直曬在右舷板上,陽光隨著雲朵的移動一時強一時弱。齊粟娘將泥模擱在樓船舷板邊上,用手扶住,不時追著陽光將泥模換個位置。她正忙碌間,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轉頭一看,卻是十四阿哥穿著一身石青色五龍皇子冠袍,雙手抱著小沙盤,一步一步上了船頂,停在了右舷通道上。
因著泥模沉重,齊粟娘忙亂間只得一手扶著泥模,一面轉身向他行禮,心中忐忑。十四阿哥顯是一愣,瞅了她手中的模型一眼,面顯猶豫之色。
齊粟娘亦是猶豫,或是迴避了,這模型便曬不成,或是不迴避,更是不好。她看了看後艙,正打算將模型抱走,那十四阿哥卻轉了身,向船頂後艙上走去。
齊粟娘見得小皇子竟是讓出一塊地給她曬泥模,不由一愣。她正不知是否要行禮致謝,十四阿哥早已走到了後艙邊去曬自己的沙盤。樓船後艙右舷板上亦有陽光烘照,雖是不及前艙甲板,卻也是個去處。御船頂足有十餘丈長,齊粟娘與十四阿哥各立一端,樓船頂上除了他們兩人,也無人相擾。
齊粟娘定下心來,用青銅簪子細細修整泥型,一站便是多半個時辰。待得太陽漸漸向雲後隱去,她抬起微酸的頸脖,不經意側目,便見得十四阿哥低著頭,皺著眉,抿著嘴,用龍紋金匕修整沙盤的側影。齊粟娘微微一笑,見得薄雲漸散,便又低下頭忙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齊粟娘撐著泥模的右手早已酸了,左手中的銅簪兒尖上已是積滿了泥。她正要抬手甩甩銅簪兒,突聽得後艙上響起傅有榮柔和得要滴水的聲音:「爺,都兩個時辰了,太陽早下去了,這東西重著呢,奴才替你抬下去……」
齊粟娘聞聲抬眼,正瞧得傅有榮手方碰到了船舷上的沙盤,便聽得十四阿哥一聲暴吼:「不准碰!」說話間就是一腳踹了過去,饒是他才十一歲,也把傅有榮踢倒在地,接著便是一陣喊打喊罵,鬧得雞飛狗跳。
齊粟娘唬了一大跳,哪裡還敢再呆,連忙收了泥模,偷偷兒從前艙的舷梯溜了下去,尤聽得傅有榮的告饒聲:「十四爺,奴才該死!奴才多事了!奴才是看著爺快要把不住了……」
從此後,齊粟娘再不敢上樓船頂,唯怕十四阿哥下回發怒時殃及她這個池魚,只勉強在自個兒艙間窗戶口曬曬。十四阿哥卻是天晴必要到樓船後艙甲板曬沙盤,親力親為,一站兩三個時辰不挪窩,極是用心。這般過了幾日,齊粟娘方隱約明白為何康熙不以他不恤民難,只管自家喜好而惱,看著這小皇子站在後艙樓頂上的身影,竟也覺出幾份可愛來。但她半點不敢忘他的壞脾氣和隨時打罵奴才的主子派頭,照舊不敢上樓頂。
太陽還未下山,因著窗戶口與船舷隔著寬寬的艙道,陽光卻已暗淡了。齊粟娘收拾泥模,提桶去茶水間搶熱水,備著陳演回來燙腳解乏。幸得十三阿哥對河工上心,關照陳演,他的小太監秦順兒時時幫襯,方讓她這小孤女比那些一二品臣工,三四品御前侍衛的長隨小廝們更易取水。她提著水走出熱水間,抬眼看去,十四阿哥還在後艙站著,
陳演一朝得見模型,歡喜非常,他雖也明此道,此時實是無暇顧及,便全委了齊粟娘,一面教她如何修整,一面將每日新得的實據報上,讓齊粟娘一一改動。進而驗算時獻到康熙座前,多是省力。
十四阿哥在陳演手上細細看模型後,每逢曬完沙盤下樓回房時,偶或在齊粟娘窗口外停下,開恩讓齊粟娘看看他的河流山川地勢小沙盤。齊粟娘自覺年紀不小,頭一回做出來的泥模卻遠不及十四阿哥這十一歲小孩頭一回做出的沙盤精細,不免有些慚愧求教之心。她雖是不說話,卻紮紮實實把十四阿哥的沙盤看了個仔細。從此以後,十四阿哥越發開了恩,偶爾也叫她動手替他整整沙盤。
雖是如此,十四阿哥的言談行止卻很是拘謹有禮,依足了幾位哥哥們的派頭。過得幾日,言語多了些,也從不獨自進房。便是要進房和齊粟娘說話,必要等累了一天的十三阿哥回船,拖著他同來,身後跟著十七八個宮女太監,把齊粟娘的小艙房擠得沒個落腳處。這般幾日下來,傅有榮時時關照,齊粟娘搶熱水、搶熱飯時又更容易了些。
如此在高家堰呆了大半月,實據到手,康熙便命回航江寧。眾人沒日沒夜辛苦了一月,都趁著回航無事的時候補覺。陳演鞋子穿破了三四雙,每日除了勘測、驗算,便只有吃飯燙腳的一會兒功夫眯一眯眼,常常是站著也能睡著,如今已是臉削眼凹,全不似個人樣,坐都坐不穩,精神卻是極好,
齊粟娘從膳房端了碗細粥餵他。待他吃完替他脫了外衣、鞋、襪,取水給他燙腳。陳演勉強伸手握著她的手道:「粟娘,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齊粟娘再是不喜歡御船上的規矩,受不住天天逢人便跪,見著康熙、陳演這般玩命的架式也是佩服至極,抬頭微微一笑,道:「不辛苦,這些事原非為已為私,若是功成,我以後也不用害怕再被洪水追著跑了。」說罷,扶他在床上躺好,替他蓋被,柔聲道:「快睡吧。皇上是個勤快人,過不得幾日又閒不住了。」
陳演點頭,卻握著齊粟娘的手不放,齊粟娘只得坐在床邊,聽他道:「粟娘,等這事兒一完,我便陪著你回北方,沿著永定河一線,尋找文姓人家,替你把親生父母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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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中阿哥身邊太監名借自《夢迴大清》、《步步驚心》、《迷途》、《清朝醉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