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高郵卷|第二十五章 京城小院的齊粟娘

  回到小院後,齊粟娘不洗不漱,倒下就睡,卻做了整夜的噩夢,夢見她在暢春園的迴廊上跑著,跑著,四面一片漆黑,迴廊環繞,永遠找不到出口。

  待得她從夢中驚醒,只覺一身冷汗,濕透衣裳,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齊粟娘起身燒了水,洗了澡,又洗了頭。

  頭髮還未乾,便聽得門響,府裡送來了九爺的賞賜,卻是件黑狐皮大襖。

  齊粟娘見著這東西質地極好,怕不止百金,她一個民女,更不可能把這越制的皮襖穿出去,不由心中奇怪。她謝恩收好,打發了賞錢。因是晌午,太陽很暖,便裹著皮襖,靠坐在院中石椅上,一邊吃著熱茶糕點,一邊曬著及腰的頭髮。

  已是四五月間,北京城卻甚是乾燥,見不著一點雨水,齊粟娘眯著眼,仰望湛亮無雲的天空,此時的江南,雨季快要到了。

  阿哥們下學要辰時以後,齊粟娘微微嘆氣,皇子們暗地如何她不知道,在人前總講些規矩體面。十四阿哥隨康熙西狩時,雖差傅有榮賞過銀狐皮直毛料,可是從未上過門。當初在江南時御船上尋她說話,也總拖著十三阿哥,帶著太監宮女,今日這般獨自上門還是頭一遭,難說有什麼事兒。

  她方把準備好的茶盤果碟放在院中石桌上,傅有榮的聲音便伴著叩門聲響起,「齊姑娘。」

  齊粟娘出房開了門,十四阿哥坐在馬上,見她出來,一按馬頭,翻身下馬,捉著烏金馬鞭走近笑道:「昨兒嚇著了?看你一臉沒睡好的樣子。」

  齊粟娘微微一笑,將十四阿哥讓了進來,卻看著傅有榮牽著馬,守在了門外。齊粟娘一嘆,只得將門關起,十四阿哥打量了院中石桌上的茶盤果碟,回頭看了她一眼,仍是直著進了正房。

  齊粟娘將茶盤果碟捧回了堂屋裡,用滾水沏了好茶,看著十四阿哥把房門緊緊關上,齊粟娘將茶奉上,嘆了口氣,道:「十四爺,這是怎麼了?」

  十四阿哥坐下慢慢喝了口茶,看著側立一旁的齊粟娘,突地笑道:「爺要是在這屋裡坐足一個時辰,你的好名聲可全完了。」

  齊粟娘知曉他性情,看他一眼,低頭將茶盤裡的果碟一件一件擺放整齊,「憑著十四爺對我的情份,這好名聲賠了,也值。」

  十四阿哥斜眼看她半晌,哼了一聲,道:「你慣會哄我,你和四哥怎麼回事?爺聽著那情形,怎麼你的好名聲早完了?」

  齊粟娘苦笑一聲,「原是沒辦法的事,為著十四爺,四爺沒那日看我順眼了。」便把高郵城的事兒簡略說了一回。

  十四阿哥皺了皺眉,道:「雖說是為主子盡忠,這樣的情形,到底不合規矩,他若是開口要了你去,誰又能說一句?你日後離他遠些。」又曬道:「他是我親哥子,卻不及八哥信我。」

  齊粟娘搖了搖頭,心裡想著勸合,卻不知如何說,只得道:「那位爺心裡忍著呢,天天對著我唸經,我若是到了他跟前,左右不出一日,便要被他叫人一頓板子打死,去了禍害。」慶幸道:「多少他還記得我的忠心,昨天將我從太子爺面前摘開,保住了我的小命。」

  十四阿哥聽到「太子爺」三聲,面色慢慢沉鬱,半晌沒有說話,齊粟娘看得納悶,方要開口,十四阿哥卻猛然站起,空揮了一下馬鞭,帶起一聲脆響,道:「行了,宮裡還有事,爺回去了。」說罷,匆匆出門而去。

  齊粟娘一頭霧水,看他遠去,倚著門呆了半晌,直到冷風吹起,不自禁打了個寒戰,回過了神。

  齊粟娘收拾著桌上的殘茶,看見風兒颳起院中的塵土,揚了半天高,池子裡的一條紅鯉從水中越起,在空中翻了個觔斗,重又落下,頓時帶起一池的水漣,池底的群魚都湧了上來,將原本清澈的湖水攪得渾濁。

  她抬頭見得天際邊陰雲漸聚,翻滾蒸騰,似是要變天,慢慢走了回來。

  叩門聲又起,便聽到九爺府裡來人,傳她過去。齊粟娘暗暗腹誹,當了一回奴才,就終身是奴才了,低頭打量了一身漢女裝束,撫了撫頭髮,跟著秦道然進了書房。

  雖還未入黑,天已經暗了下來,屋裡上了燈。風推著窗外的樹枝刮著窗框,吱吱作響。九爺坐在黃花梨木的大書案前,左手摸著一塊瑩潤的玉狁鎮紙,鎮紙旁有個小小的玉盒,盒口相接處縷著一圈緋紅龍紋,在搖晃的火光下,甚是猙獰。

  齊粟娘看著秦道然退了出去,書房裡寂靜得嚇人,書房外卻滿是風雨欲來的喧囂,不由吞了口吐沫,施禮道:「民女給九爺請安。」

  九爺將視線收回,抬眼看著齊粟娘,不知有意無意,半邊臉隱在燈影下,似笑非笑,指著一旁的圓椅道:「坐。」

  齊粟娘暗抽一口冷氣,陪笑道:「九爺跟前,哪裡有民女的座。」暗嘲自個兒的奴才腔是越來越溜,原想在心裡笑一回,卻不知怎的,被一股陰鬱滯悶之氣沉沉壓著。

  九爺看了她一會,慢慢點頭道:「方才----十四爺和你說什麼了?」齊粟娘一怔,回想了半會,答道:「回九爺的話,十四爺過來看了看民女,什麼也沒說。」

  九爺半晌沒有說話,似是斟酌了會,笑道:「那皮襖子可還喜歡?」

  齊粟娘忙道:「民女謝九爺厚賜,實是愧不敢當。」天邊劃過一道閃電,房間裡猛然大亮,隨即一聲悶雷響起,在天際反覆迴蕩。

  九阿哥似是全未注意到天地變化,慢慢磨嘰,說了一會齊強差辦得好,再說了一會大阿哥對陳演折節下交,轉來轉去,笑道:「十四弟那會子為你鬧騰時,屋裡還沒有人,如今一晃快兩年,倒是有了兩個侍妾,對你可還一直是關照。」樹枝砸窗的聲音愈來愈急,忽聽得「噗」的一聲,竟是樹枝將窗紙劃破,露出了醜陋銳利的尖牙。

  齊粟娘不知他何意,只能陪笑,九爺瞅了她半會,站起踱了兩步,方要說話,淅淅瀝瀝的雨點砸瓦的聲音響起,秦道然在門口急叫了一聲:「九爺,十四爺又回來了。」說罷,腳步聲去,竟是躲了開來。

  齊粟娘正被秦道然的愴慌嚇了一跳,九爺卻是眉頭大皺,正要迎出,卻聽得房門光噹一聲被踹了開來,十四阿哥執著馬鞭站在書房門口,面色陰沉,看了九阿哥一眼,也不說話,上前一把抓住齊粟娘的胳膊,拖著她就走。

  齊粟娘一時怔住,被他扯著出了房,聽得九阿哥在後頭叫了一聲:「十四弟!這事兒——」

  十四阿哥腳步緩了緩,抓著齊粟娘的手卻緊了緊,頭也不回道:「不用她,也能辦這事。」天上響起一串炸雷,接二連三,震得人心驚戰膽,傾盆大雨轉瞬即下,砸向了北京城。

  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