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演和齊粟娘都是一驚,陳演疑惑道:「他向來沉穩,急?」看了齊粟娘一眼,「我去開門。」
齊粟娘站在灶間門口,見得雲典史滿頭大汗,壓低聲音道:「河道總督張大人等幾位大人侍候皇上上了高家堰,下官們在堰下頭候著。不多會張大人暗暗使人下來說,高家堰上的失修處全都被補好了,趁著皇上還在堰上,偷偷來知會大人一聲,多少準備一下,大人……欺君之罪……」
齊粟娘聽得這些,只覺半空中一個霹靂,將她打入地底,眼前白光亂竄,再也聽不清陳演和雲典史的對話。恍惚間,只覺熟悉的氣息湧了過來,她拚命伸手,要去抓住這一片溫暖。兩隻冰涼的手卻緊緊將她的雙臂抓住,用力搖晃,聲音像是從九天外傳來,飄渺又糊漠不清,「……粟娘……你快走……到京城去……齊強哥會保住你的……」
齊粟娘雙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地看著眼前搖晃的人影,他定定地望了她一眼,鬆開手,甩開她無助的拉扯,一步一步向後,終是轉身回房,穿了整齊的官服頂帶走了出來,慢慢走到院門口,回頭再看了她一眼,便去了。
「夫人,夫人……」齊粟娘慢慢睜開眼來,看著鮮紅的床帳頂,猛然間歡喜起來,「陳大哥,我方才做了一個夢……」
她的聲音嘎然而止,床邊五步外,站著兩個人,雲典史的臉上帶著悲傷與憐憫,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無奈,怔怔地站著。
「夫人。」連大河見得齊粟娘醒來,連忙打了個千兒,半跪在地上道:「夫人,陳大人已被皇上宣到縣衙裡去了,眼見著是個欺君的死罪,夫人,你快逃吧。」
齊粟娘的手緊緊抓著身下地被縟,忍住心頭快讓她喘不過氣來的絞痛,慢慢從床上坐起,搖頭道:「我不能去拖累我哥哥……」
連大河連忙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夫人,這是蓮姨奶奶給您的信,蓮姨奶奶請您到揚州去。大當家會保住夫人的。」
「蓮香?」齊粟娘怔怔地看著連大河手中地信。猛然抬頭。盯住連大河。厲聲道:「她怎麼能早知道這回事地?」
連大河低了頭。不敢看齊粟娘地臉。「陳大人這事兒揚州府都傳遍了。人人都盯著高家堰。高家堰河丞是太子爺門人舉薦地。這事兒半猜著怕是難逃這個結果……皇上一起駕。大當家就讓小地跟著來了……」
齊粟娘倚在床柱邊。慢慢閉了眼。輕輕道:「回去和她說。多謝她惦著我……」
連大河聽她地口氣。竟是不去。急道:「夫人。若是您不去揚州。也不去京城。您能逃到哪裡去?高郵老家是藏不住地。您還是跟小地去揚州吧。大當家一定能保住夫人地……」
齊粟娘搖了搖頭。下了床。掀開豔紅地朱紅雙喜雲錦幔帳。走到紅木鑲銀地衣箱前。她打開箱子。細細替陳演選了一身白絹單衫、單穗絛兒、底衣、淨襪。用包袱包好。
她低頭看了看身上地桃紅喜鵲袍。又從箱子選出一身白杭娟對衿單衫兒。白杭娟挑線裙子。
連大河看著齊粟娘慢慢取下了頭上包著的桃紅碎花頭帕,解開了腰間的桃紅碎花系巾子,心頭大駭,跺腳道:「夫人!夫人!你這是糊塗打算!小的——你讓小的回去怎麼和大當家交代?」
雲典史亦是一臉驚色,「夫人,陳大人臨去前讓夫人快逃……夫人……」
齊粟娘看了他們一眼,「我要換衣,請迴避。」說罷,自顧下的衣扣。
雲典史和連大河一驚,又急又無法,只得掩門退出,連大河在屋簷下急得團團轉,「怎麼辦,雲大人,怎麼辦?夫人若是……若是……大當家怎麼會饒了我……」
雲典史沉默半晌,似要說話,聽得一聲門響,轉頭看去,齊粟娘一身素白衣裙,妝容全卸,只餘烏髮上一枝插定如意金釵,左手中抓著一個粉盒,右手中提著一個小小地包裹。
連大河一臉灰白,噗通一聲跪下,「夫人,夫人你再細想想,你再細想想,欺君是死罪,是死罪啊!」
齊粟娘看著連大河微微一笑,「勞煩你跑這一趟了,」將左手的鏤銀粉盒遞給連大河,「蓮香她最愛用這粉,這盒是我未動過地,留給她作個念想,不枉我和她相交一場。也讓你能交差。」說罷,轉身就向院門走去。
連大河抓著粉盒,膝步向前,顧不得忌諱,一把扯住齊粟娘的裙邊,「夫人,夫人,你想想,你再想想,大當家……大當家他……」
齊粟娘腳步一頓,嘆道:「也替我謝謝大當家了……」
連大河張大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眼睜睜看著齊粟娘將裙邊輕輕一拉,從他手上扯了去,慢慢走到院門邊,將門打開。
她跨出門檻,突又頓住,連大河瞪大眼睛,看著她轉過身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雲大人……」卻也不再多言,站起將身一轉,白娟兒裙角在門邊一閃,便消失了。
齊粟娘沿著漕河向縣城走去,銀絲般地細雨無聲地飄著,在河面半尺上被風兒捲住,微微揚起,如水波般起伏湧動一番,過了一會,便悄悄兒地潛入水中了。
濕潤的泥地在白杭娟裙邊上沾出一道黑邊,清河縣城如死一般寂靜,無數雙藏在門後地雙眼看著她走入城門,一步一步,向縣城中央的縣衙走去。
遠遠的,齊粟娘看見了縣衙前的照壁,還如她初次看見時一般的白得煞人,縣衙門前明黃的龍幡高掛,五爪蟠龍吞雲吐火,俯視眾生。龍幡下侍衛燕排,寒槍挺立,御馬無聲,龍輦休停。
離縣衙門百步遠的地方,齊粟娘頓住了腳步,她慢慢跪下,將手中的包裹放在身邊,重重磕了一個頭,「罪婦齊氏聽候皇上處置。」
齊粟娘望著縣衙門口,直挺挺地跪著,細雨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龐,在她臉上慢慢凝成一顆顆水珠,順著她眼角、眉梢、鼻樑、嘴唇,一顆接著一顆,緩緩流了下來。
水霧迷漫了齊粟娘的視線,模糊了她的神智,她彷彿聽到了秦順兒的低勸聲,「皇上不會罪及於你……」又彷彿看到了秦全兒的臉龐,似是皺了皺眉,跺了跺腳,便也不見了。
她恍惚中看到,雲典史領著清河的鄉宦士紳、耆老宿儒,跪在縣衙門前,遞上了厚厚的萬民折。耳邊隱隱約約聽到越來越多,此起彼伏的哭泣聲,「皇上……皇上……求皇上……」
江南的梅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縣衙門前二十對琉璃宮燈漸次亮了起來。
藉著燈光,在黑沉沉的雨幕中,齊粟娘看著被摘去頂帶官袍,僅著一身素白底衣的陳演,慢慢向她走近,兩支溫暖的手臂緊緊擁住她被雨水淋得冰涼的身子,熟悉而真實的氣息在她耳邊吹拂,「……革職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