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揚州卷|第五章 高郵州的災民們(上)

  演和齊粟娘走在高郵大街上,滿街皆是遭災的百了粥廠,早晚兩頓的稀粥勉強救活著逃入高郵城內的四鄉災民。

  「不知道老家裡怎麼樣了……」齊粟娘心有餘悸,若是到了高郵就直接回鄉下老家,怕是躲不開這一場突來的大水。原本固若金湯的高家堰突然決口,黃河之水反湧入漕,沿岸二十餘處堤壩傾頹,三十餘處州縣的百姓大多是在睡夢中被洪水吞沒,這一回大災裡的丟命的百姓比七年前多了不止一倍。

  陳演嘆了口氣,「好在洪峰到達高郵時,已是清晨,想來應該能逃走不少。」慢慢頓下腳步,沿街站滿頭插草標的稚子弱女,乾婦瘦漢,更有那衣裳襤褸的婦人跪在地上,抱住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哭道:「大爺,行行好,買了這孩子,讓他保住這條命吧……」

  齊粟娘轉了頭,不忍再看,陳演緊緊抓住齊粟娘的手,抬手掩住她的眼睛,「回家去吧,粟娘。」

  齊粟娘回了宅子,便開始收拾衣裳,比兒默默在一旁打下手,不過只是她和陳演的幾身衣裳,「鄉下的屋子怕已是被沖了,便是等城門開,回去了也是沒地方住。比兒,你就在家裡呆著。」頓了頓,從錢袋裡取了五十兩銀子給她,「看著外頭賣身的,買兩個回來罷。總算也是能活兩條人命。」

  比兒接過錢,「怕是用不了這許多,以往上灶丫頭二十三四兩一個,現在……在災民裡尋尋,三四兩就能買到一個會做飯洗衣的女孩子。」

  齊粟娘嘆口氣,「把爺的小廝也買了吧,餘下的錢,你看著實在活不下去的,便散給他們吧。」

  比兒猶豫道:「奶奶已經捐了一千兩銀子給粥廠了。再者,家裡的屋、地必是被沖了,爺和奶奶若是回鄉下,免不了還要替親戚四鄰打算,修屋整地全指著爺和奶奶,怕也是個大項。」

  齊粟娘拍了拍比兒的手背,「不差這幾十兩,我哥哥給我地嫁妝銀子還多著呢。

  爺又不是個光會讀死書的呆子,這會兒書鋪來訂的河圖,訂錢已是下到五十兩一幅了。不會餓著我的,你放心。」

  比兒輕輕一笑。點了頭。把銀子收好。過了幾日。水退三十里。高郵城門終於打開。陳演打聽到消息。一大清早便趕著騾車。帶著齊粟娘向鄉下老家急奔而去。

  騾車裡塞滿了一袋袋地米面。齊粟娘坐在陳演身邊。漸漸看到水退後留下地一片暗黑色地澤地。心裡又涼又荒。眼見得到了陳家村。原來百來戶地村子被沖成了平地。連屋下石牆角都被洪水泡散。唯有山坡上地觀音庵勉強立在太陽底下。

  陳演地騾車駛到了小山坡下。四散在觀音庵裡庵外地幾百村民漸漸鼓騷起來。「是演官兒!是演官兒和粟娘回來了!快。快去叫族長們!快去請周先生!」

  陳演見得存活地村民雖是個個面黃肌瘦、衣不蔽體。卻也有幾百人。心中大喜。連連催馬。筆直駛到了觀音庵前。齊粟娘眼見著齊、宋、王四姓族長都迎了出來。卻不見陳家傳老爺子。心中一沉。四姓五村不下千人。如今這山坡上卻只有四五百人了……

  宋二爹老淚縱橫。也不待陳演見禮。一把抓住他地手。「演官兒。咱們這幾家。就剩下這幾個人了……」

  齊家族長齊貴看著齊粟娘。強忍著淚。「粟娘。咱們齊村除了一百來個光人。半點都沒剩了……」

  齊粟娘忍著淚,說不出話來。王大鞭嘆了口氣,轉身請了位身著灰葛布襦衫的短鬚文士,對陳演說道:「演官兒,這位是村學裡周助周襄天先生,這回多虧周先生把家中囤積的米面散給大夥兒,才讓俺們這些人能活到現在。」

  陳演聽得此人如此義舉,又有先見,大是敬佩,連忙上去見禮。眾人擁著陳、周兩人一起進了庵門。

  齊粟娘看了一眼王宋氏,悄悄扯住王大鞭,讓他使人去抬了騾車裡的米面,王大鞭心中歡喜,「粟娘,多虧你們來得及時,城門沒開,無處買糧,周先生在觀音庵裡存地米面眼見著就要吃光,俺正愁得不行。」說話間,從懷中掩出一個小包,遞給齊粟娘,「這是俺替你收著的租子,好在俺早換成了票子,一直貼身收著。水來時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拿,若是連這個也丟了,俺真是沒臉見你了。」

  齊粟娘原沒指望還能拿到租錢,打開一看,一千三百八十五兩,一分不少,心下感動,「王大叔,你放心,咱們四村重整地事兒,陳大哥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取了二百兩銀子給他,「今兒城門剛開

  從原來一石一兩漲成了一石十五兩,官府下令平抑月,咱們再去買些,總不能讓大家餓肚子。」

  王大鞭連忙接了,叫了王天旺,叮囑他路上留神,讓他領著五十個年青漢子去城裡買糧。村民從騾車上搬米面時,已是滿臉歡喜,見得王天旺等人要去城裡買糧,更是歡聲雷動,知曉終能在大災裡保住性命,個個喜極而泣,再想得在洪水裡死去的親人,庵裡庵外儘是一片慘痛哭聲。

  齊粟娘與王大鞭一起進了觀音庵。陳演正和周助、齊貴大伯,宋二爹商量整地建房之事。齊粟娘一邊聽著,一邊和王大鞭低語,商量買農具、石灰、茅草、木材之事。

  當晚,陳演和齊粟娘便沒有回城裡,住在了觀音庵中。陳演與周助睡了一房,徹夜長談,齊粟娘便去和天旺婆娘宋氏一起睡。帶去的幾件衣裳全分給了族人。

  第二日清晨,齊粟娘被一陣小兒讀書的聲音驚醒,正在奇怪間,天旺婆娘從外頭走進來道:「昨兒孩子們吃了一頓飽飯,今天早上又喝了粥,總算有了精神氣。周先生就讓他們不可胡亂玩耍,未開始整地建房前,還是天天識字唸書,溫習以前的功課。」推著齊粟娘道「外頭架灶煮了粥,你也去喝。」

  齊粟娘聽著對周助亦是佩服,連忙到外頭架起地破灶上取了一碗粥,還未喝就聽得一陣鬧騰,「回來了,天旺買糧回來了!」

  齊粟娘一聽,知曉他們是連夜背著糧急趕回來的,連忙拉著大鞭婆娘,「嬸子,趕緊再多下米,他們怕是餓了一天了。」

  大鞭婆娘連忙應了,轉著領著女人們做飯。王天旺雖是勞累,卻仍是精神,進了庵門,一邊喝水一邊道:「昨兒晚上一進城,就聽到消息,說是皇上下旨截了北上地漕糧,回俺們這些受災的州縣平糧。當日地米價就降下來了,八兩一石。俺想著過幾日必是還要降的,也沒敢買多,估算著人頭天數,買了二十石。還有四十兩銀子俺就買了些挖溝導水地鋤頭、開田的犁頭、砍樹的斧頭。」說著,頗有些不安,只是看著齊粟娘。

  陳演等人俱是大笑,周助捋鬚笑道:「天旺賢侄臨機決斷,有大鞭兄弟行事之風。」

  王天旺雖是聽不太懂他的文辭,也知道是在誇他,再看得齊粟娘亦是衝他笑個不停,知曉這事兒沒辦錯,樂呵呵一笑,接過大鞭婆娘送上來的濃粥,大口喝了起來。

  既是有了些農具,眾人便開始商議整地之事,王大鞭偷偷把齊粟娘叫到一邊,小聲道:「粟娘,我昨兒聽演官兒說,他已經罷職還鄉。他如今是官了,你們家除了收租子的錢,以後也沒了進項。眼見得現下要大筆地用銀錢,你們家……」

  齊粟娘安慰道:「王大叔,你放心。這幾年我們在外頭過得省,存下了不少銀錢。我哥哥在京城也賺了一些,給我不少。咱們家還不至於。」

  王大鞭這才放了心,笑道:「不做官也好,眼下的事,若是沒有演官兒這個為過官,理過事的老爺在村裡主持,哪裡又能四平八穩地行下去?到底還是四個姓,四家人。農具材料如何配人頭;平地建房哪家打頭,哪家在後;死去的人遺下的田地在親族裡如何分配,這都不是小事兒。陳家傳老爺子又去了,沒得個當頭的,全指著演官兒呢。」又皺眉道:「四村裡絕戶也不少,他們的田地怕又是要被官收了去,到頭來咱們又得和七年前一樣花銀子去官府裡使錢。」

  齊粟娘低聲道:「吃一次虧也就買了教訓,絕戶有田地的,趕在官府清查前,讓族老們作主,讓沒田地的過房作嗣,這地還是咱們的。」

  王大鞭大喜,「這主意兒好,只是也要演官兒主持才行,這般的便宜事兒,誰不打破頭去爭!」說話間,看了看齊粟娘,欲言又止。

  齊粟娘悄悄笑道:「王大叔,你放心,我記得天旺哥沒有地呢。原是絕戶過嗣,自然不是看遠近,當然得看功勞,看辛苦。誰在這災裡重建時出力多,族老們自然高看一眼。農具雖是買了,遠不夠使,還要買糧種,將來保不定還要買些東西,我們時時叫天旺去城裡買,這功勞不就是他的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