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京城卷|第七章 齊府裡的妻妾們(下)

  月鉤兒的院子裡,比兒領著四個媳婦在正房看住了月鉤和目兒,伏名領著小廝把後宅裡鬧事的七八十個媳婦丫頭圈在左右廂房裡。

  彩雲坐在紫檀木五屏風羅漢榻上,看看炕床上面帶不安的月鉤兒,再看看坐在地上,摸著腫臉哭泣的目兒,心中打鼓。

  她慢慢摸著三個月大的肚子,偷偷打量靜靜站在門口的比兒。只見她穿著櫻桃紅八團錦夾祆,白杭緞子滾羊皮金邊裙,耳上是鴉青寶石墜,腕上是羊脂玉鐲,比當年在大爺面前得意時更是體面,那身櫻桃紅的八團料子京城裡還未見過,只是頭上梳的還是在室女的盤辮,倒叫人看不出她的身份。

  彩雲陪笑道:「比兒姑娘,這幾年在姑奶奶府裡過得可好?如今也是偏房姨奶了罷?可有替姑爺生下一兒半女?」

  比兒微微笑著,「多承彩雲姑娘動問,我雖是過得好,倒也沒做偏房主子,如今還是奶奶身邊的大丫頭。」

  彩雲一怔,又上下打量了比兒,微帶不信,「姑娘如今這般體面,當初大爺還和我說過,要抬你做偏房姨奶——」

  月鉤兒猛然回神,狠狠瞪了彩雲一眼,「少做你的春秋大夢,別以為你憑著肚子裡的野種就能——」

  彩雲立時跳起,嚎叫著撲了上去,一頭撞向月鉤兒胸口,哭叫道:「你敢說他是野種?你敢說他是野種?你連我一塊打死了,你再到大爺面前去說,說我肚子裡的是野種!」

  月鉤兒早有防備,一個閃身翻到炕床裡頭,眼見得彩雲要碰到如意雲紋的炕桌上,比兒眼疾手快,奔上來一把將她扯住,轉頭叫道:「來人,把彩雲姑娘扶出去。」

  兩個媳婦應聲走了進來,將哭罵的彩雲架到了外間座榻上,比兒看著月鉤兒,慢慢道:「姨奶奶,大爺如今三十了,還沒個血脈。他是齊家的獨根,我們姑奶奶日日擔心齊家地香火。彩雲姑娘如今有了身子,姨奶奶也該替大爺想想。」

  月鉤兒咬牙道:「便是姑奶奶在這裡。這些話我也得說。大奶奶是正經人家清白出身地小姐。大爺地正室嫡妻。我也服氣。但彩雲便是懷了龍種。如今也不過是個侍妾。她一進門就仗著肚子裡那塊肉不給大奶奶叩頭端茶。更沒到我跟前來請安問好。平日裡縱著房裡地丫頭挑三掇六。搬弄口舌。誰不欺負?天下哪有這樣地規矩?我不教導教導她。難不成還等得她生了太子。抬了偏房。再來教訓大奶奶和我麼?」

  說話間。一陣腳步聲響起。齊粟娘停在了房門口。盯著月鉤兒道:「原來你是在教導她?我竟沒有看出來。我還當你安心想讓哥哥絕後。要讓大奶奶也知道知道你地厲害。把這一府地人都震服住呢!」

  月鉤兒見得齊粟娘。心裡一驚。連忙從炕床上爬了下來。規規矩矩福了福。陪笑道:「奴婢——」

  「小嫂子不用多禮。我也受不起小嫂子自稱奴婢。」齊粟娘看了目兒一眼。轉頭對沈月枝道:「一個一個來。打掃乾淨了才好。嫂子既進了這門。由不得嫂子做慈悲人。」提聲道:「伏名。擺兩張椅子到院子裡。大奶奶和我一個一個看。先把那些不安分做事。專會勾引大爺。挑唆主子們互鬥地奴才打發出去配人。再來收拾目無尊卑。不分上下。又或是急著要出門地混賬老婆。」

  伏名在正屋簷下襬了兩張紫檀木太師椅。中間一張茶几。綿綿擺上了兩盞六安茶。齊粟娘和沈月枝左右坐下。

  關在廂房裡地媳婦丫頭們又哭又鬧。半點不肯安靜。

  沈月枝坐在椅中,默默無語。齊粟娘看了她一眼,暗暗嘆了口氣,也不說話,只等她自決。

  前宅裡爺們地作樂之聲隱隱轉入了內宅,沈月枝喃喃低語,「我家雖是書香門第,到了爹爹這一輩已是敗落了,不過是面上還有些體面。我打小兒沒娘,爹爹辛苦把我養大,教我讀書識字,終臨前擔憂我孤苦無依,聽信了媒婆的謊話,變賣家產備好嫁妝,把我嫁到揚州來,卻沒料著——實是賣到汪府裡為妾。」

  齊粟娘原聽她說起過這些,這會兒又見她提起,仍是不出聲地聽著。

  沈月枝嘆息著,「那時節,我家已是窮得備不起體面的嫁妝,為了讓我風光出嫁,爹爹把他身邊的侍妾,跟了他七年的侍妾給賣了。」沈月枝苦笑著,「她對我也有幾分養育之情——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突地,沈月枝話聲一頓,漠然轉頭對伏名道:「把關起地一個一個領出來,我來看。」

  伏名連忙應了,叫小廝開了房門,把那些妝亂裙散,面目帶傷的媳婦、丫頭一個接一個領了出來。

  頭一個就是目兒,她被拖到院中,滿臉是淚,尤是叫著,「我是大爺屋裡地人——」沈月枝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彩雲,又看了看手上地三道血痕,「拖到一邊,打發出去配人。」

  目兒雙目圓睜,尖聲道,「憑什麼打發我,我是大爺屋裡的人——」

  沈月枝看了伏名一眼,伏名立時叱道,「給我掌嘴!對著大奶奶,竟敢不自稱奴婢!沒聽到大奶奶的話麼,拖到一邊去,打發出去配人!」

  立時有兩個小廝上前,給了滾地哭叫地目兒兩個耳光,抓住她手腳捆了起來,丟到了一邊。

  滿院子的媳婦丫頭頓時嚇住,月鉤兒臉色蒼白,不敢說話。彩雲面上帶笑,「大奶奶說得是,她這樣地斷斷是留不得的。」

  沈月枝看了彩雲一眼,「伏名,把彩雲房裡領頭砸東西地天長、地久拖出來。也拉出去配人。」

  說話間,安生領著三個媒婆牙子走了進來,掃了滿院子的媳婦丫頭一眼,打千兒道:「大奶奶,姑奶奶,奴才把媒婆領來了。」

  那三個媒婆看著這般的動靜,知曉是大婦在發作人,料想今日必可領幾個容貌上佳的出去,或是配人,或是賣到私窠子裡,總能大賺一筆,連忙上前磕頭請安。

  沈月枝掃了那些媒婆一眼,點了點頭,「你們且在一邊看著。」

  彩雲見得媒婆已到,她地兩個貼身丫頭哭叫著被拖到了一邊,她哪裡肯放,奔到院子裡將兩人一把拉住。

  她對著拖人的小廝又打又罵又哭,「自打我進了這府,人人都尋機會欺負我,想盡辦法弄死我肚子裡的孩兒,只有她們兩個,有吃的替我先吃,有用的替我先用,好不容易保住了我肚子裡的這塊肉,如今要打發了她們,接下來就是打發我肚子裡的孩兒了!」

  沈月枝聽她說到孩子,身子一顫,臉上慢慢漲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齊粟娘立時冷笑道:「比兒,把彩雲姑娘架住了,請她回屋裡去休息。安生,你爺說,今日我就搬進來,守著彩雲姑娘,有吃地我替她先吃,有用的我替她先用,等她肚子的孩子生下來,我送她六十四抬地嫁妝,另給她配個好人家,免得她在我們齊家日日被人欺負,被人惦記!」

  彩雲驚得不輕,轉身瞪著齊粟娘,「我肚子裡是大爺的——」

  齊粟娘驀然站起,「你也知道你肚子裡是大爺的骨肉,不好好呆在屋子裡養胎,整日裡頂著這孩子和人打鬧,還敢說別人要打發你的孩兒,我看你是想自己打發了他!你再不安分,齊家就只要這個孩子,照舊打發了你。」看著一臉有恃無恐的彩雲,齊粟娘越發冷笑起來,「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懷了孩子,我就不敢發作你。大爺才三十,大奶奶才進門半年,滿府裡都是女人,我齊家不怕生不下孩子!安生,去,和大爺說去,彩雲不服我和大奶奶地管教,現下我要連她肚子的孩子一併打發了出去!」

  安生笑嘻嘻地道:「回姑奶奶地話,方才小的領媒婆進來時,大爺把小地招過去說了話,這後宅裡的事姑奶奶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除了把大奶奶給他留住,其他的大爺不心疼。」

  齊粟娘聽得一愣,看了看安生,安生連忙道:「奴才可說地是實話,姑奶奶不信,叫比兒再去問一回。」

  齊粟娘看著臉色漸好的沈月枝,瞪向彩雲,「你一進門就仗著有孕目無尊卑,連大奶奶也不放在眼裡,來人,把這個不懂規矩地拖到一邊去,一起打發出去配人!」

  沈月枝見得伏名果真上去拖人,頓時驚到,「姑奶奶,這……這……還是饒了她罷……」

  彩雲已是嚇得面無血色,聽得沈月枝開口求情,甩開伏名奔到沈月枝面前,噗通一聲跪下,抱著她的腿哭道:「大奶奶,大奶奶,求你看在這孩子真是大爺骨肉地份上,別把我打發出去,我……我……奴婢以後再也敢了……」

  齊粟娘聽得她終於服了軟,心中也暗暗鬆了口氣,見得沈月枝向她看來,「姑奶奶,你就饒了她這回……」

  齊粟娘越發厲聲道:「你給我記住了!大奶奶是正妻,你是侍妾,大奶奶是主子,你們都是奴才。你就算養了兒子,抬了偏房,大奶奶才是他的嫡母,你只是個姨娘!妻妾妻妾,我就告訴你什麼是妻,什麼是妾—就算大爺連大奶奶也不要了,這滿府的女人裡,也只有大奶奶能拿得到休書,世上只有休妻的七出規矩,沒得休妾的說法,管你是偏房還是侍妾一律是打發出去配人!你要想在齊家呆下去,這輩子就別忘了這個規矩!否則,大奶奶隨時能打發了你們出門!」

  彩雲駭得說不出話,只懂點頭,沈月枝怕她傷了胎兒,連忙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齊粟娘的眼睛轉向月鉤兒,月鉤兒頓時跪倒,一邊哭一邊磕頭道:「姑奶奶,姑奶奶,看在奴婢進門時,是給姑奶奶叩頭端茶的份上——」

  「原來你還記得那叩頭端茶的事——」齊粟娘盯著月鉤兒,「看看你如今的樣子,被個丫頭在耳朵邊說幾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府裡攪得翻天覆地,不知道安分半點,當年我白關照你了!大爺也白抬舉你了!」轉頭叫道:「來人——」

  月鉤兒駭得大哭,撲到沈月枝面前,「大奶奶,大奶奶,看在大爺的份,看在大爺的份上——」

  沈月枝心中不忍,看了看齊粟娘的臉色,「她——她也是受了不少委屈—」

  齊粟娘咬牙道:「既進了這府門,姐姐妹妹這麼些人處著,有誰能不受委屈?嫂嫂受的委屈不少麼?她這樣的性子——當初就該找個單夫獨妻過小日子,偏又進了這宅門裡做妾——當年我費了心思教她,不過就是想讓她這府裡過得安生些,長久些,她——」怔怔看著月鉤兒那雙和沈月枝酷似的上挑鳳眼,心中酸楚,「來人,端茶來。」

  月鉤兒的院子裡靜悄悄的,滿院子的奴婢皆是屏聲靜氣。前宅裡的曲兒聲遠遠傳來,因著少了些脫跳的高音,聽著似是平緩安和,然則,那樂曲聲中的人氣兒便也少了。角兒們咿咿呀呀地唱著,入戲得太深,本性兒便也不見了。

  綿綿慌忙端了盞洞庭君山茶過來,月鉤兒抹了眼淚,看了看齊粟娘,給沈月枝結實磕了三個響頭,接過茶,高高舉過頭頂,「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連忙接了,喝了兩口擱到茶几上,綿綿上前將月鉤兒扶起。

  「伏名,再拿一把椅子來。」

  伏名應聲而入,從正屋裡又抬了一把紫檀木太師椅,親手擺在齊粟娘和沈月枝的下首。

  「端兩盞茶來。」

  彩雲也不要齊粟娘叫,連忙走到座前,先跪下給沈月枝磕了三個頭,接過綿綿遞上的苦丁茶,高舉過頭,「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接過茶,匆忙沾了沾唇,便就擱下。

  綿綿扶著彩雲站起,齊粟娘看向站到一邊的月鉤兒,「過來,讓彩雲給你請安奉茶。」

  月鉤兒再無半點驕色,一雙鳳眼中的靈氣兒也散了去,木木訥訥應了,坐到了下首太師椅上。、

  彩雲規規矩矩福了三福,「給姨奶奶請安。」神色呆然,端過另一盞苦丁茶奉上,「姨奶奶喝茶。」

  比兒扶著齊粟娘走入了正房,倚在座榻上休息,聽得外頭沈月枝發落眾女。若記得是方才打鬧過的頭領,便命拖到一邊,丫頭配人,媳婦趕回家裡不用。若是記不清,就問伏名和綿綿,倆人同聲說這媳婦丫頭諸船行徑可惡,便又命拖到一邊,若是伏名和綿綿有一個說尚有可饒之處,便命打二十板子,仍是留用。

  院子裡越發沒了聲響,只有沈月枝越來越漠然的發落聲。媒婆牙子們偷笑著,齊府裡的大婦要立威,殺雞給猴兒們看,只盼著她殺的雞越多越好,雖是送出去配人,但謝媒錢哪裡及得上賣身錢,落下幾隻偷偷賣到私窠子裡才是好路數兒。

  比兒見得齊粟娘靠在靠枕上,半晌不語,面色疲累,心中擔憂,不由伸出手去,一邊替她揉著太陽穴,一邊輕聲道:「奶奶……」

  齊粟娘慢慢睜眼,看著比兒,終是落淚,「比兒,我捨不得讓你去做妾……」

  比兒亦是落淚,「奶奶放心,我斷不嫁出去做妾,若是有福氣,尋個好人單夫獨妻地過日子,若是沒福氣,寧可侍候奶奶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