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未出嫁的姑娘,免不了要素淨些,好在我一豔奢華,正配得上她。打扮得花一樣,方能早些尋個稱心如意的人,好生過日子。」齊粟娘對月鉤兒笑道:「我已是黃臉婆,這些首飾也就是出客時裝裝門面罷了。」
月鉤兒和比兒都笑了出來,月鉤兒一面看著比兒腕上的纏絲瑪瑙鐲,一面笑道:「姑奶奶比奴婢還小三歲罷?今天才二十,我姐姐如今二十六,來信了還只說自己照鏡子,看著似是比在清河時還嫩了些,喜得不行。」
齊粟娘掩嘴直笑,「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蓮香來信了,何嘗不是這樣說?」
比兒輕輕笑著,「奴婢看著,桂姨奶奶最心疼月姨奶奶,又知曉月姨***喜好人物,這櫻桃紅的八團料子奴婢雖也有一身,遠及不上月姨奶奶配這身紅。」
月鉤兒的鳳眼笑得眯住,「當年老娘家裡有五六個姐妹,只有她和我是一天賣進來的。那時節我還只有六歲,她九歲。其他的幾個都過了十五,梳籠接客了。平日裡我們倆吃一處住一處,她的膽兒大,不怕打,時時帶著我溜到漕河邊上去耍玩,老娘恨得不行。偏偏她心巧嘴甜,把老娘老爹攏住了。後來長成了,模樣雖不是最好的,吹拉彈唱卻是精熟,老娘只說她是個搖錢樹,也不急著催她接客。」
月鉤兒放開比兒的手,看向窗外碧藍的天空,面上帶著隱隱回憶之色,「那一年,連大當家到了我們家,她十九歲,我十六歲,陪著連大當家一起喝酒。開先兒老娘覺著連大當家看中了我,把我的屋子都打理好了。沒料著最後他梳籠了姐姐。打那晚起,連大當家一連在我們家住了大半月,天天守著姐姐。姐姐悄悄兒和我說,連大當家說了,等天上見了雪要抬她家去。我聽了真真羨慕,上頭的幾個姐姐哪一個不是打熬了七八年,生張熟魏接了多少,才能從良……」
齊粟娘怔怔聽著,看著月鉤兒眼中淡淡地水波,「……那一日,我還記得,是十月裡。時辰快近午,連大船到草堂子後頭的集市上,買了姐姐最愛喝的梅湯送過來,連大當家起了身,正和姐姐一起用午飯。胭脂巷雲典史府裡差人來說,雲老爺從德州回來了,有急事找他,請他趕緊去一趟。」
月鉤兒用帕子輕輕擦了擦眼角,「打那日起,姐姐倚在門邊,早也盼,晚也盼,就盼著天上見雪,連大當家來接她家去。」月鉤兒微微嘆了口氣,「以前雖見過客人薄情,到底年紀還小,也沒向心裡去。自打那時節起,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雪見了雪沒了,花開了花謝了,姐姐一日一日瘦了下來,說話做事都沒有了以往地機靈勁兒,不說抬她轎子沒有來,連大當家的人影子都沒見……清河壇口離著縣後街又有多遠……」
齊粟娘勉強笑道:「好在大當家沒忘記她,後來還是抬了她進府……」
月鉤兒又嘆了口氣。看著齊粟娘。「姑奶奶別見怪。奴婢性子直。比不得姐能忍。說話乖巧。蓮夫人是姑奶奶身邊侍候過地丫頭。奶奶抬舉她本是正理。只是我姐姐因著這位蓮夫人吃了多少委屈?本是一樣地命。若是沒有姑奶奶撐腰。蓮夫人進來也不過是個侍妾。和蕊兒、梗枝、我姐姐平起平坐。誰也不委屈誰。有本事籠住了連大爺。或是生了兒子。都叫一個心服口服。沒料著。她進來就是偏房。立時把蕊兒、梗枝壓住。連我姐姐進門都被壓後了三天。只為了讓她風光。」月鉤兒垂下眼。用指尖輕輕撥弄首飾盒地菋莉釵。「我姐姐是不消說了。蕊兒、梗枝心裡就受得住?再明白事理。都是女人……」
比兒微微側目。看著齊粟娘有些發白地臉。笑道:「奴婢和連大當家府裡地半葉、籽定時常一起玩耍。他們家後宅地規矩。可比咱們家嚴。」
月鉤兒抬頭笑道:「你這咱們家。說地是陳府還是齊府?要說是陳府裡。半葉和籽定已經算是連府裡得寵地。才能和你這陳府地大丫頭一起玩耍。」
齊粟娘點了點頭。「她們倆是蓮香地貼身婢女……」
月鉤兒怪道:「姑奶奶怎地不知道?她們倆可是連大當家地舊人。比蕊兒還進門早。七八歲就跟著大當家。和連大船、連大河一樣從淮安帶過來地。蓮夫人在揚州買了多少丫頭進府。誰越得過她們倆?你沒見著半葉怕連大當家那樣子麼?那樣縮手縮
得台盤。以連大當家地性子還能容得住。不過就是因心。」
比兒笑道:「她如今長大了,靈牙利齒,比女評書還強,在蓮夫人面前得寵得很。只是看見連大當家,還是看見老虎似的,嚇得說不出話。」
月鉤兒笑了起來,「她若是個男人,再忠心連大當家也不會要,好在她是個女兒家,內宅婦人知道些怕字,反倒是好事。」
齊粟娘慢慢點了頭,只推說有些勞累,便辭了出來。比兒扶著齊粟娘慢慢走過西花園,勸道:「奶奶少操些心,這就是命。蓮姨奶奶遇著了夫人,她就是命好。否則只怕連桂姐兒、董冠兒、秦家姐妹都不如,更不要說蕊兒和梗枝。」
齊粟娘苦笑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我當年爬上岸,若不是遇上了婆婆和我爹娘,怕是比她們都不如。」慢慢嘆了口氣,「這也是命……」
前宅裡丫頭小廝們來來往往,忙著打理花廳,備好席面。見著兩人慢慢走過,皆是請安問好。到得府門口,安生早命人套好了車,「日頭還沒偏西,姑奶奶今日家去地早。」
齊粟娘笑道:「也差不多了。那場雨一下,太陽都沒得精神頭了,何況是我?」比兒笑著扶著齊粟娘上馬,只聽得胡同口一陣馬蹄、車軸聲響起,安生一驚,「大爺他們回來了。」一面轉頭吩咐,「叫裡頭趕緊佈置好,先把熱巾子、熱茶呈上來,去催催三慶園唱鼓詞的戲子。」一面迎了上去。
齊強翻身下馬,走到馬車邊,向正等著他的齊粟娘笑道:「妹子,今日回去這麼早?演官兒今日不忙?」
齊粟娘瞪他一眼,「你們怎地也回這麼早?西山風景不好?」
齊強被她一瞪,便有些心虛,陪笑道:「正樂著呢,當頭一陣雨,差點淋了個透濕。好在連大當家有後手,包下了西山腰一處茶樓,吃了午飯聽了曲,外頭的游春仕女影兒都不見了,花也被打殘,掃興。」
齊粟娘原想問他德隆地事,但見得連震雲、宋清等人紛紛下馬,騾車裡揚馬蘇戲們一個個鑽了出來,長隨、丫頭們上前服侍,府門前亂哄哄一團,只得作罷,「你快進府裡去歇會,我先回去了。」
齊粟娘正要上車,宋清走了過來,施禮笑道:「昨日失禮,還請夫人不要見怪。」齊粟娘見得宋清滿面笑容,似是把昨日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倒也佩服他城府之深,回禮笑道:「宋大當家多禮,原是妾身冒犯。」
秦道然慢慢走了過來,笑道:「夫人要回江浙會館?十四爺晚上還要過—」他說在半中間,便被胡同口一陣馬蹄聲打斷,齊粟娘轉頭看去,認得領路之人是江浙會館裡的齊府男僕,其後一人卻是個老太監。齊粟娘一眼識得那太監原是皇太后宮裡地執事,只聽他叫道:「齊姑娘,老奴奉太后之命,傳你進宮。」
宋清見得齊粟娘上了車,隨那老太監一路而去,微微沉吟,一旁秦道然笑道:「齊強,太后傳你妹子進宮有什麼事?」
齊強一面引著眾人入內,一面尋思道:「我也不明白,我妹子七八年沒在太後面前露過臉,她老人家應是早忘了。雖是按規矩遞了牌子求見請安,哪裡會想真來召,她老人家怎的又想起了?」一眼看到候在花廳門口的德隆,「德隆,你宮裡人面兒熟,去打聽打聽,太后為什麼召姑奶奶進宮。」
夕陽的餘輝一點一點在天幕中暗淡了。
齊粟娘隨著老太監穿過長長的宮道,走進長信門,一步一步向熟悉而又陌生的慈寧宮走去。重檐上的金黃琉璃瓦在夕陽下泛著微光,三層青玉石階帶著雨後的濕潤,大敞的雙交四菱花扇門裡,鎏金銅爐裊裊燃著禮佛檀香。
剔紅雲龍百花紋寶座上,皇太后的頭髮已是雪白,她倚著錦枕,嘴角帶笑,和端坐在剔紅花卉圓凳上的一位年老貴婦慢慢說些什麼。那年老貴婦的身後,站著一位滿旗貴女。
皇太后的笑聲輕輕響起,「到底是董鄂家出身,人物果然齊整……」
夕陽落下。
紫禁城被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