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京城卷|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會(二)

  道然見得簾內笑聲不斷,倒比簾子外頭還熱鬧。過慶園的戲子方才笑著捧了戲單出來,請爺們點戲。秦道然一面讓給連震雲先點,一面笑道:「奶奶們點的什麼?在笑什麼呢?」

  那戲子笑道:「回秦大爺的話,李奶奶點了《南柯夢》一折《朝議》,沈奶奶點了《長生殿》一折《密誓》,齊奶奶點了兩出,《長生殿》一折《剿寇》和《浣紗記》一折《泛湖》。」又掩嘴笑道:「李奶奶是個大才女,只說十四爺《游殿》這折戲點得有講究,正和沈奶奶、齊奶奶細說呢。」

  十四阿哥正喝著酒,聞言愕然失笑,「我隨意點的,倒叫她們看出講究來了?你說說,有什麼講究?」

  三慶園的戲子還在笑,院門口一陣響動,有人進來稟告狄風如,「大當家,法源寺知客僧進來獻切花,供爺和奶奶們簪花。」話音未落,簾內女眷席上哄堂大笑,鬧成一團,尤聽得有人連道:「應景,極是應景。」

  爺們席上個個愕然,三慶園的戲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掩著嘴道:「回十四爺的話,李奶奶說,漕上各位當家的新納了小夫人,又帶著來游法源寺,正是戲裡的張生遇鶯鶯小姐。齊奶奶說,這裡裡外外雖是不缺紅娘,卻是太多了些。沈奶奶——」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淚,「沈奶奶正說只缺了個知客僧,法源寺的知客僧不就來了?」

  十四阿哥頓時笑了出來,齊強哈哈大笑,拉著羅世清,「快讓我看看,常州地張生長什麼樣?」又叫道:「快,快讓法源寺地知客僧進來,免得誤了這一院裡張生們的好事。」

  羅世清、孟鐵劍俱是笑罵,狄風如、宋清、連震雲各人身邊的偏房姨奶又笑又嗔。那知客僧捧了一漆盤新翦下的月季、丁香鮮花,恭敬送上,狄風如命人放了賞,笑道:「南邊放生池那處可有客人?午後記得清出場子來。

  」

  「回狄大爺的話,現下是兩江總督府上的女眷們在放生,午後定為狄大爺院子裡的女眷清出場子來。錦鯉和龜都已備下,只等著各位奶奶們慈悲它們。」

  傅有榮取了一朵細小紫丁香,為十四阿哥別在衣襟上。十四阿哥聽得「兩江總督」之名不免一笑,瞟了簾內一眼,揮了揮手,「給裡頭送去。」

  知客僧將花捧到簾外。自有丫頭們出來接了。李氏挑了朵紅月季。沈月枝挑了朵黃月季。比兒替齊粟娘挑了一朵碗口大紫丁香花插在髮髻上。齊粟娘笑道:「你也挑一朵戴上。小姑娘戴花兒最好看。」

  比兒搖頭笑道:「外頭爺們還沒有挑呢。奴婢哪裡能先挑。」又指著滿地地丁香落花。「有這些在。奶奶還怕奴婢沒花戴?」

  李氏笑道:「這一盤哪裡夠?爺們挑了就沒有剩了。不說她們。外頭地姨奶奶們都沒輪上。」

  齊粟娘亦笑道:「這些落花兒就也就能制制香片。哪裡能上頭?」推著比兒。「你去和外頭地知客僧說。再送兩盤來。一盤給姨奶奶們。一盤給你們。」

  簾子裡地媳婦丫頭紛紛笑謝。綿綿拉著比兒。對沈月枝道:「奶奶。奴婢和比兒姐姐一塊兒去挑挑花。若是有更好地。捧回來給奶奶用。」

  沈月枝笑道:「仔細看看。月姨奶奶喜歡鮮亮色兒。有大朵地給她挑上。這盤裡剩下地必是都不中她地意。」

  綿綿笑嘻嘻應了,拉著比兒一塊兒揭簾出來,和那知客僧說了兩句。那知客僧連忙應了,招了等在院門外的小和尚進來,「引著兩位姑娘去北院花房裡挑切花,好生侍候著。」

  翁白看著比兒從簾子裡出來,眼睛立時瞪圓,眼看著她跟著小和尚出了院門,身前的宋清正和秦道然說話,他悄悄抽身而退,卻被對面連震雲身後的連大船看了個正著。

  「他還真是個不怕死的愣小子,再讓夫人抓住,看不閹了他做太監。」連大船看著翁白鬼鬼祟祟溜了出門,悄聲笑道。

  連大河瞟了他一眼,「倒好意思說人家,你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連大船嘻嘻笑著,轉了轉眼珠,「大河哥,若是讓比兒去套套話,那小子肯定連他不知道地祖宗八代都能說出來,更別提只是他爹娘的下落……」

  連大河微微一笑,瞟了一眼正和狄風如說話地連震雲,極輕聲地道:「沒見著大當家天天催麼?夫人交辦的事兒,還要靠夫人地丫頭才能辦成,大當家的

  哪裡擺?秦八兒平常叫你辦地事,你敢這樣敷衍?子你可是滿揚州城找了三個月。」

  連大船恍然,連連點頭,突又惑道:「大河哥,大當家這是怎麼打算呢?來了四五天,每日裡都是和這些漕上當家們飲宴看戲。白老五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連大河不在意地道:「大當家本就是來看風向,總要在這京裡呆上一陣,現下朝廷裡正亂得很,日子還早呢。至於白老五——」瞅了一眼簾子後的女眷席,「當初要不是那一位心軟,二當家又求情,早就該死了。」

  三慶園的戲子們扮上妝,開唱《西廂記》裡的《游殿》齊粟娘聽著崑曲角兒們綿軟的聲腔,便有些犯困。

  那邊廂李氏與沈月枝卻是一邊聽戲,一邊笑語,李氏道:「沈妹妹,你聽張生唱的這一句『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沈妹妹可還記得這一句化自何位大家之詩作?」

  「李姐姐可是在考較我?」沈月枝低笑道:「分明是出自宋時東坡公的詞作《蝶戀花》,哪裡又是詩。」輕輕吟道:「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王實甫隨手化來,渾然天成。」

  李氏連連點頭,滿面是笑,「王公實是大才,我記得下一段有一句極精彩的應是化自朱淑真之詩作——」說話間,眼睛向齊粟娘看了過來。

  齊粟娘在揚州就知曉官眷裡這些詩詞應酬,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出醜失了體面。這回也是靜極思動,出來賞花遊園,想著比兒在也能混過去。

  現下聽得兆頭不對,比兒又不在身邊,只怕李氏來問她,趁著沈月枝開口說話,悄悄兒站了起來。

  她左右一看,從側面揭了簾子走出。跟來的齊府媳婦們只當她是去更衣,見她未召喚侍候,便也無人上前跟從。

  齊粟娘走到坐立間,呆坐了一會,仍不見比兒和綿綿回來。耳聽得李氏在裡頭問著,「齊妹妹哪裡去了——咱們聯詩行令少了她可不行——」

  齊粟娘驚了一跳,連忙出了房,向側門走去。席人眾人都在聽戲,唯有宋清一眼看見齊粟娘偷偷從側門走了出去,他微微一笑,轉身正要和秦道然說話,突見身後的翁白不見了蹤影,立時一驚。

  他驀地想起那丫頭方才似是去了花房,連忙告罪更衣,匆匆出了院門。

  宋清眼見著齊粟娘沿著丁香樹下的花徑,向南而去,記起那知客僧所說的花房是在北院,左右一尋思,跺了跺腳,仍是跟在齊粟娘身後。他如今愈發看重翁白,有大用之處,唯怕翁白撞上她,又吃個大虧。

  齊粟娘原也不知曉比兒去了何處取花,只為了躲避行令聯詩,一路分花拂柳,撲蝶弄花,悠然自樂。宋清在她身後十步之外跟住,滿心不耐,卻又無可奈何。

  眼見得前頭是一片碧波池水,女子們的笑語不時傳來,宋清知曉前頭是別府裡的女眷,頓時止步。

  好在齊粟娘見得池邊人多,男男女女都在放生,微一猶豫,也退了回來。她從袖子取出帕子拭了拭額角微汗,尋了一處丁香樹下的青石,墊上帕子坐下,一面輕輕扇著白紗團扇,一面歇息。

  宋清站在五步外一棵丁香樹後,看著她的樣子不會馬上回去,嘆了口氣,見得樹下一叢牡丹,便也低下頭細細觀賞,忽聽得有女聲響起,喚了一聲,

  「陳夫人。」

  宋清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池邊的花徑上,走過來一位旗裝美人,身著十八鑲大紅鳳穿牡丹旗袍,腳上高底五福捧壽旗鞋,高高的大拉翅髮髻上插著青緞包銀扁方,扁方正中綴滿珠花,左側一朵頭正兒大紅絹花,右側垂下近兩尺長的紅京絲絲縛,正是滿旗貴女的打扮,愈發襯出這位美人的雍容。

  宋清見得這旗女美貌,也不禁多看了兩眼,眼睛落到這旗女的左手上,只見她手中抓著繡帕,食指、無名指上各戴一枚燒金座翡翠戒指,中指、小指上套著兩寸長銀掐絲:琅指套,拇指上還有一枚紅玉扳指。宋清見得這般琳瑯富麗,已是看不清手指的模樣,皺了眉頭,「喬飾太過……」

  齊粟娘站了起來,惑道:「姑娘是……」

  「妾身前日還與夫人在慈寧宮中晤面,夫人可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