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台的官船出了通州張家灣的渡口,第二日清晨時,眼見得天邊濃雲密佈,風雨欲來,官船下了帆躲進了天津衛的渡口內,卻又接到了揚州來的三百里加急公文。
陳演匆匆看了公文,正喚人開船,漕河上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而下,不能行船。
大風將天津衛官船碼頭上的船吹得搖搖晃晃。船裡早已掌上燈,齊粟娘站在艙窗邊,透過玻璃窗格看著直隸漕河上呼嘯的風雨,咋舌道:「這般的大風雨,還好我們沒急著開船……」
陳演坐在書桌邊,皺眉看著手中的書信,沒有應聲,只抬頭看著齊粟娘微微一笑,便又低下頭。
齊粟娘看了看他手中的書信,悄悄走到床頭,從枕箱裡取出描好的竹樣,坐到靠桌邊燈台下,藉著搖晃的燭光,一針一線地繡了起來。
大雨下個不停,到得晚飯時節,仍是沒有停歇的樣子。齊粟娘看得比兒站在門口,微一沉吟,搖了搖頭,示意她暫不擺飯上來。她看了書桌邊的陳演一眼,低下頭做自己的繡活。
待得她把「女」字第一畫竹完,已是過了大半個時辰,她收起針竹,走到陳演身邊,柔聲道:「揚州府的事兒,路上也只能想想,一邊吃飯一邊想可好?」
陳演舒開緊鎖的眉頭,從書桌邊站了起來,伸手抱過齊粟娘,笑道:「好。便聽夫人地。」
比兒將飯菜擺了上來,陳演笑著夾了一筷紅椒豬頭肉,「在京城裡呆了兩三月,為了充體面這樣的菜都不能上桌。也難怪禮沒把我當成張伯行張大人一樣,日日遞摺子參,只是尋著法子想籠絡我。
」
「張大人是有名地清官。聽說每日裡一粥三菜。米是陳米。菜是青菜豆腐。張夫人身邊只有個貼身婢女。和噶禮府裡那是一個天上地下。一邊兒是護駕忠臣。一邊是治民好官。皇上也不容易。」齊粟娘扒著新白米飯。「咱們家多少還有些底子。一面讓你做官不虧心。一面也打點到。不用得罪噶禮那樣地橫人。」
陳演看著齊粟娘。柔聲道:「你別太花心思了。仔細累著。聽說九爺很是誇讚你。說你把南邊地生意打理得明明白白。沒叫下面貪了大頭去。齊強哥雖是能幹。管帳這些精細事卻不如你。你也是為了我才這樣下力……」
齊粟娘笑道:「你放心。我到底不是那府裡地奴才。不會太得罪人。大面上過得去就好。雖是為了河上地銀子。也是為了我哥哥。我這邊做得越得九爺地心。他在府裡頭越得看重。若是出了事兒。總會拉他一把。不叫他和劉三……和別地奴才一樣被推出去頂缸……」
陳演點了點頭。「你打算得很是周全。齊強哥現下辦地差。怕不是好路數兒……」
齊粟娘一驚。看向陳演。陳演嘆了口氣。放下碗筷。捏了捏眉心。齊粟娘小心問道:「方才……是周先生地信?」
陳演閉目搖頭。「是巡撫張伯行張大人地信。」
齊粟娘又是一驚,不敢再問,只是魂不守舍地用漆筷擢著碗裡的飯,過了一會又驚覺,向陳演碗裡夾了一筷醋溜土豆絲,柔聲勸道:「免不了都是那些爺地事,咱們又不是沒經過?先吃飯,吃飯了再想。」
陳演睜開眼,點了點頭。兩人皆是慢慢思索,各吃了大半碗米飯,動了幾筷冷菜,讓比兒收了下去,已是到了二更天。
風雨敲打玻璃格窗的聲音密密織織,船道上掛著的角燈搖晃著,在書桌前投下一片模糊地光影。
齊粟娘躺在床上難以入睡,卻不敢翻身動彈,免得驚醒了陳演。耳聽得外頭的風颳得越來越響,齊粟娘似是回到了那一年九皇子府裡的書房,看到了九阿哥在燈影下的臉,聽到變天般地風雨聲,還有——劉三兒不安寧的冤魂。
齊粟娘輕輕喚了聲,「陳大哥。」沒聽到陳演的動靜。
齊粟娘靜靜躺了半會,偷偷兒移開了陳演擱在她腰上的手,從三欄大架子床腳爬下床去,藉著船道角燈照入的暈黃燭光,摸向了書桌。
她伸向鎮紙下那一封書信,卻又猶豫起來,回頭看了看床上的陳演,慢慢縮回了手。
齊粟娘猶豫著轉過身,向床邊走了回去。
風越發大了,也見不得有雷,忽地三道閃電乍亮,在房間裡投下刀劍般地光影。她猛然頓住腳步,一咬牙,急急走了回去。她移開鎮紙,一把抓起信,卻又看到信封上寫著「揚州府台陳」和蘇州巡撫衙門的鮮紅大印,手上立時頓住。
齊粟娘將信慢慢放回到桌上,緩緩坐到了書桌前地圈椅裡,夜風兒從格窗門欄的縫隙裡吹了進來,帶來潮濕地寒意,她打了個寒戰,蜷縮進圈椅裡,盯視著桌上的信。
也知這樣坐了多久,她暈暈然似睡非睡,聽到耳邊一聲嘆息,「粟娘……齊強哥和我……也是一塊
地……」
官船日夜兼程向揚州而回,過了淮安,寶興,高郵,江南士子們對鄉試發榜的不滿與憤怒通過周襄天的信,還有送信的七夕傳入了齊粟娘的耳中。
到了揚州鈔關碼頭,齊粟娘跟著陳演下了船,看著周襄天在陳演低低說了幾句,陳演匆匆上馬,領著屬官、衙役向城內飛馳而去。
齊粟娘滿心驚異。上了四人抬藍暱官轎,被十個護轎衙役簇擁著入了城。她坐在搖搖晃晃的官轎裡,隱約覺得揚州城大不同往常。
她微微挑開窗簾,看得大街上儘是些身著儒衫的士子,三兩成群地走在新城埂子街上,面上俱是一副憤懣之意。
護轎衙役班頭走到轎簾前,悄聲道:「夫人,這一陣子揚州城亂得很。不過大人回來了,應該無事。」
齊粟娘惑道:「出了什麼事了?」
「江南鄉試發了榜,這些士子對中舉地人——」衙役班頭方說到了兩句,就聽得子街上一聲大喊:「走,府台大人不讓我們進學道衙門,我們就去拆了左必蕃這貪官家的祠堂!」
這一聲方起,子街上成百上千的揚州士子紛紛應和,「對!蘇州士子鬧了江寧府學,不能讓他們專美於前,要讓那些貪官們知曉我們揚州士人的風骨!」
「拆了左必蕃家的祠堂!」
「看他還敢收鹽商的錢!」
子街裡亂了起來,街頭的無賴混混們趁著一片混亂,砸鋪搶物,踹攤欺販,拉扯調戲婦人,大街上雞飛狗跳,哭聲震天。
衙役班頭斷沒料到這般情形,連忙道:「夫人,陳大人帶走了四十個護轎衙役,為免夫人受驚,小地以為還是從南北柳捲繞過去為好。」眼見著混亂的人潮湧了過來,衙役班頭大驚叫道:「快,快拐進南柳巷!」
齊粟娘一把揭開簾子,看得十名衙役護著一大一小兩頂轎子,匆匆拐入秦淮河畔的南柳巷,堪堪躲過了埂子街上混亂的人群。她正要叫了班頭細問,又聽得那班頭叫了一聲苦,「夫人,不好了,南柳巷也被堵住了。」
齊粟娘從轎中伸出頭,向前看去,果然見得秦淮河邊湧出來幾百士子。他們似是接到子街士子的知會,紛紛由南柳巷向子街急奔而來,「左必蕃家的祠堂就在埂子街上!咱們去拆了它!」
眼見得南柳巷大亂,河房私窠裡地浮浪子弟拍手大笑著湧了出來、篷船裡跳上岸的賴皮混混一路砸搶,秦淮河邊的店舖、住家搶著關門。班頭面色蒼白,「夫人——這些亂民人太多,小地們怕攔不住——」
齊粟娘雖是不信揚州士子連府台官轎也敢攔,但見得那些混混的行徑,也知道不能冒這個險,連忙叫道:「快停轎!」
齊粟娘匆匆走出官轎,抓著從小轎裡走出來的比兒,「轎子丟在路邊不用管,咱們趕緊跑——」
比兒看著滿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潮,急道:「奶奶,人太多,怕是跑不動,咱們趕緊尋個鋪面躲一躲。」
護轎衙役急得一頭大汗,指著紛紛關門地鋪面和衝入搶砸的混混,「來不及了,夫人,這兒離漕連府近,人也多,咱們快跑到那府裡去!」
連大河站在漕連府門前,看著遠遠一片混亂,哭娃叫娘的聲音此起彼伏,皺眉道:「叫鋪面全歇了,關上府門。
」
齊粟娘一手牽著比兒,一手提著裙子急奔,眼見得漕連府黑漆三山大門徐徐關閉,後頭的人群越來越近,連忙道:「大夥兒一塊兒叫門!」
「別關門——別關門——」
連大河方走到照屏前,隱約聽得外頭的喊聲,回頭道:「去看一下,怎麼回事?」
門頭從門縫裡伸出頭一看,立時叫道:「大管事,是府衙裡的人,小地認得是護轎的衙役————是夫人管事,是府台夫人逃過來了!」
齊粟娘看著連漕府裡湧出十幾個腰扎紅巾地壯漢,跟在連大河身後急迎了出來,頓時鬆了口氣,越發握緊了比兒的手,「快,咱們快跑!」
齊粟娘撞撞跌跌跑進了漕連府地大門,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聽得門頭在身後急叫,「快關門,快關門!」
漕連府的大門哄然關閉,將混亂地人群死死擋在了門外,砸門叫囂聲隨即響起,門內的府衙衙役、連府家人同時吐了口氣,「好險……」
齊粟娘抬袖抹著一頭的汗,比兒也是跑得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顧著喘氣。
連大河走到一邊,低聲吩咐下人「大當家不在,讓半葉、籽定出來侍候夫人到正房裡坐著。就說蓮夫人和蕊姨奶奶到城外天寧寺進香去了。」頓了頓,「請桂姨奶奶出來相陪。其他媳婦婆子一律不得進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