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到哪裡了?」
連大河低聲道:「已是到了兩湖牙行,前日上午去拜見了兩個川鹽大商,下午去見了從雲貴來的珠寶商。昨日在長沙楓葉戲園擺宴,請了兩湖之地掌控藥材、香菌、木炭、紙料的豪紳吃酒看戲,還請了狄風如狄大當家,聽說要連擺三天……」
李四勤咋了咋舌,「這回去戲園了,上回在杭州包了大畫舫裡擺宴請那些蠶園主、機紡主吃酒……她一個婦道人家……」
連大船看了看連震雲的臉色,陪笑道:「那些大貨商原和齊三爺有實在交情,上年齊三爺引著夫人見了後,二十一牙行的生意全是夫人在打理。二十一處牙行裡的掌櫃都不及夫人能和他們打交道,也沒人能和夫人一樣把這一百來家貨商認全。夫人這也是沒辦法,這些掌櫃到底也是九爺的人,夫人放不了心,只能自己去一個個地打交道。」
連震雲沉吟道:「揚州、蘇州的士子都擁到江寧城去鬧了?」
連大河點頭,「聽已經把江寧貢院給砸了,不說欽差住著的總督衙門日日被堵著,便是一條街上的江寧織造府都進出不得……府台大人這回,是來真格兒的了……」
「鬧成這樣,張伯行這條命不得看皇上的意思?」李四勤看向連震雲。
「皇上的意思?上的眼睛在江寧織造府裡呢。
曹寅現下可是一天一密摺地向遞。這老傢伙心裡怕早就喜瘋了,他就等著這機會,不用他胡編半點兒……」連震雲啞然失笑,「府台大人這心眼兒倒是使准了地方……」
李四勤搖了搖頭,「張行若是沒事,噶禮怕就得有事,萬一出了個不要銀子不講人情不怕死的把這案子問下去……齊三他就……」
「怕什麼?江南二十一處牙行。每年能多少銀子給九爺府。給八爺?齊三隻要少了半根寒毛。你還怕她不敢叫這二十一處牙行成個空架子?她沒本事建這二十一處牙行。卻有地是手段散了這二十一處牙行。」連震雲微微一笑。「京城裡地爺們個個盯著這處大財源。她只有動個手指頭。還怕沒有人跟著來推牆?」轉頭看向連大河。「那些爺門下地人。可是去請見夫人了?」
連大河點了點頭。「確是有遞貼子請見。卻讓周襄天給擋了。後來。揚州這邊鬧大了。周襄天離開夫人。趕去了江寧城。夫人也沒見一個。」
「她自然不會見。她這般張揚。不過是叫上頭地爺們不敢把齊三立時推出來罷了。」
李四勤一怔。頓時哈哈大笑。「難怪府台大人也不管她。還差了四條船上百地河標兵跟上去護船。大哥。這路上不安泰。水賊、鹽梟處處都是。咱們也再差幾條船去跟著吧?」
連震雲揮了揮手。「隨你地便。你把你下頭八十綱地船派出去都成。」
李四勤豁嘴大笑。跳了起來。「趁著黃二在。俺就叫他去。」說罷。一溜煙奔出了閘口。「好在長沙也不太遠……」
湘江河中橘子洲,依水而建的楓葉戲園二樓正中大包廂內,狄風如仍是瘦削模樣,陰冷的臉上帶著一絲笑。
他掃了一眼正喝酒看戲,評品台上戲子身段容貌的七八位本地豪紳,再看了一眼身邊聽而不聞,安坐如素的齊粟娘,舉杯敬道:「陳夫人。」
齊粟娘笑著端起酒杯,「狄大當家。」
狄風如一口喝乾後,瞟了眼齊粟娘放下的空杯,笑道:「我五月裡押船去了京城,十四爺的身子好得很。」
齊粟娘眨了半會的眼睛,面上突現恍然之色。她歡喜笑著,站了起來,親手執壺給狄風如倒滿了酒,「所謂英雄惜英雄,狄大當家好眼光。」又給自己倒滿,「妾身敬狄大當家一杯。」
狄風如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亦是站起,「陳夫人卻是巾不讓鬚眉,狄某佩服得很。」
齊粟娘與狄風如喝了這一杯,兩人大覺親熱,一邊聽著老仁和戲班粗獷的高腔戈劇,一邊閒談。
狄風如笑道:「十四爺識人狄某更是佩服,狄某斷沒想到夫人有這樣的手段,爺唸著與夫人打小的交情。九月再進京時,必要向十四爺負荊請罪才行。 」
齊粟娘駭了一跳,連忙道:「大當家千萬別在十四爺面前提今兒這些事,十四爺要知道了,可不會給我好臉,你又不是沒見過他發怒的樣子——」
狄風如持杯悶笑,「夫人這陣兒動靜這般大,不就是做給京城裡那些爺們看看的麼,就算是我不說,十四爺哪裡又會不知道?」
齊粟娘乾笑著,「山高皇帝遠,山高皇帝遠……十四爺忙著呢,過陣兒就忘了……」
狄風如瞅了她半會,「夫人忘了,十四爺最會記事兒……」慢慢道:「十四爺會惱的還不單單是這回的事……」轉頭看向湘江中漸漸駛來的巨型漕船,喃喃道:「江蘇幫連震雲……」
深夜宴散,兩湖幫的馬車將齊粟娘送到了碼頭上,齊粟娘方下了車,王巡檢接住,正要上船,便見得碼頭上走來一人,近前打千兒請安,「小的黃二——」
齊粟娘壓住上湧的酒意,眼看去,不待他說話,一把將他扯住,「黃二哥,我可不敢受你的禮,要不是你時常讓著我,我在江寧早就餓死了……」
黃二是個壯漢子,平眉平眼,丟在人堆裡尋不出來,只是唇上的鬍鬚微帶焦黃,叫人見而不忘。他見得齊粟娘意誠,也笑著站了起來,「夫人,漕上不安泰,二當家怕夫人路上出事兒,讓小的帶了十艘船和兄弟們來護著。」
齊粟娘笑道:「多謝二當家費心,我就知道後頭有幾艘你們江蘇幫的船跟著,府台大人又差了河標兵,哪裡還要勞黃二哥再跑一趟?」
黃二瞟了一眼停在頭上的官船,低聲道:「河標兵和那些水賊、鹽裊們正是對頭,現下這二百來人雖不怕人來打劫,卻怕有些不長眼的不計生死要報仇,難免驚了夫人。」
齊粟娘點了點頭,笑道:「那就勞煩黃二哥了。漕上兄弟們這些日子的嚼用酒食全包在我身上,黃二哥就當出來偷個閒罷。」
黃二知曉她脾氣,也不推,笑著應了,退回了漕船上。齊粟娘身邊護轎班頭見得他去遠,一邊引著齊粟娘上船,一邊悄聲道:「夫人,漕上那些水賊、鹽裊都是托庇於漕幫,別看著這黃二愣頭愣腦,擺佈人的手段不少,江南河段的水賊、鹽裊沒有不怕他的。小的這些日子和河標兵兵頭們閒談,只聽說上回府台大人卡住漕銀時,那些突然冒出來的水賊、鹽裊平日裡全是他收服住的……」
齊粟娘默默點頭,「他們原是吃這行飯的……」
比兒接著齊粟娘上了船,將她扶到床上躺好,還未說話,便見得齊粟娘掙紮了起來,撲到馬桶邊一陣嘔吐,酸臭之氣立時充滿了艙室。比兒一邊哭著,一邊替齊粟娘揉背,「奶奶……」
齊粟娘將三日戲宴上滿腹的酒肉全都吐了出來,喘著氣道:「……沒事……吐出來就好了……」
比兒坐在床邊,看著齊粟娘一臉的倦色和滿是憂慮之色的雙眼,哽嚥著道:「爺他……」
齊粟娘微微搖了搖頭,「不能怪他。士子們和百姓們不是傻子,不是他想壓就能壓住,想趕就能趕動,只能順勢而為罷了,還是因為張伯行大人實在是個好官。揚州府這一兩年沒有貧民餓得搶糧,雖是爺在撐著,但上頭若是沒有張伯行大人,他一個人哪裡又能成事?……若是張伯行大人被解職,兩江就是噶禮的天下,下一個……就輪到爺了。」呆呆看著帳頂,「若是張伯行大人丟了性命,不說爺不安心,我都會不安心……你大爺做的這些事兒原不是正道……」
比兒哭著道:「奶奶這些日子在外頭行的事,爺必是知道了,雖是為了大爺……」
齊粟娘沉默半晌,「不用擔心,你爺的性子,再是容不下,至多送我回高郵老家,不會立時休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