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2 章
京城卷|第二十六章 江南鄉試案中的官們(五)

  秋的風吹了起來,桂花兒開滿了揚州城,濃郁的花香著。

  揚州鈔關碼頭鬧哄哄的,從江寧城回來的蘇揚兩府的士子三五成群,或是坐客船,或是搭漕船,紛紛北上,向京城而去。

  他們的議論聲隨風飄散,隱隱聽得,「皇上聖明,噶禮革職,張大人留職,府台大人說,這全是皇上的恩典,是皇上對天下士子之隆恩厚德,我們應到京城去叩謝龍恩——」

  「府台大人此言極是……」

  齊粟娘坐在船艙裡,嗅著風中的桂花花香,只覺著又暈又沉。她依著格窗,看著江蘇漕幫和河標兵的船入了揚州鈔關後各自散開,只餘下府衙護船一路向府衙後宅碼頭駛了去。

  府衙後宅靜悄的,只有那半塘蓮花兒還未全謝,雖是潔白清香,卻遠不及桂花兒應時討喜。

  比兒扶著齊粟娘進了內,喚枝兒燒水取花,讓理兒趕緊熬補湯,自個兒掇了澡桶進來,替齊粟娘沐浴。

  齊粟娘坐在桶中,嗅著澡水中的濃烈的桂花花香,身心俱疲。澡水的熱氣兒向上冒著,她終是朦朦朧朧睡了過去,只是含含糊糊地問著,「比兒,你去看看,爺在哪裡……他怎的……怎的……不來見我……」

  比兒見著她閉上了眼,不敢出聲,只是用澡巾子慢慢替她擦背。

  前衙裡的陳演將公事丟到一邊,將隨船的衙役班頭召上來,細細問了,嚴嚴吩咐後,便喚了小連進來。

  「將請宴地紅貼兒送到崔總府上和漕連府上。請他們務必賞臉。」陳演說罷。便匆匆回了後宅。

  ;演走到廊下。聽得內室裡傳來輕輕地水響。衣裙悉索地聲音還有釵鐶清脆地撞擊聲。空寂了一兩月地後宅裡因這些婦人地聲響。忽兒間便有了生氣。

  陳演因著齊粟娘離去。而惶惶不安了一兩月地心微微一鬆。歡喜之情湧了出來急走了幾步。到了門前。

  水氣兒和著桂花香從門縫裡透了出來。湧入了陳演地鼻中。他正要推門地手不由一頓。喃喃自語。「粟娘不愛桂花兒……」

  他向門縫裡使勁兒盯了幾眼只看到蒸騰地水氣和朦朧地人影。他將頭頂在門縫上。深深吸氣。細細地分辨著濃烈地花香裡尋到了齊粟娘那熟悉地味道。

  陳演地心終是穩了下來。

  他放在門上的手猶豫了一會,戀戀不捨收了回來,他從門前走開,一手撩起官袍前擺手扶著官帽,一陣急奔,帶著急欲討好的心衝到了後頭小花園裡。

  荷塘裡的殘荷還有幾支未謝的,半開半閉地立在水中,花瓣兒猶帶著些鮮嫩。陳演衝到了荷塘邊,一時收不住腳踩了滿腳的青濕泥,官靴便也污了。

  雙飛燕的小畫舫歪歪扭扭地向湖中駛去演滿頭大汗地撐著青竹:,生疏的動作不時將水中的魚兒驚散。他好不容易將船撐到荷葉之中帽兒早已掉了,青金石的正四品頂子在船板上打著滾。

  陳演丟下繡:出手,摘下了兩枝未謝的蓮花。

  蓮花的清香兒飄散著,陳演下了船,捧著花兒向內室奔去,停在了門前,他喘勻了氣,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

  內室裡熱霧騰騰,比兒正向澡桶裡加著熱水,齊粟娘已是睡沉。

  比兒見得陳演,先是一驚,再看了看他手中的蓮花,終是鬆了口氣,默默交出手中的澡巾子,退了出去。

  陳演站在澡桶,彎下腰,細細端詳齊粟娘。擔憂與勞累已是將她面上的豐腴消了去,金釵綰定的發髻裡漏出來的發絲兒撫在了瘦削的面頰邊,直伸到了緊抿著的嘴角邊,尖尖的下巴擱在了澡桶邊上。

  陳演伸出手去,想替齊粟娘將嘴角邊的發絲兒撫開,卻看到滿手的污泥。他看了看手中的蓮花,撩起八蟒五爪官袍下襬,將花根上的污泥細細擦拭了去,看了看齊粟娘,將花放入了澡水。

  蓮花在水中載沉載浮,淡淡的清香被熱氣烘催了出來,溢了滿室,桂花兒的香便也散了。若是因著這陣清香,齊粟娘緊抿的嘴角兒舒展了開來,睡得更沉了。

  陳演擦乾淨手,挽起袖子,默默替澡桶裡的齊粟娘擦著背,只覺著手下的肌膚緊繃著,熟悉的綿軟之意已是不見,過了半會,他輕輕說道:「瘦得能摸到骨頭了……」

  齊粟娘仍在睡著。

  熱氣漸漸散了,陳演將齊粟娘從桶裡抱出,擦乾身子,穿上肚兜和紗褲兒,他已是一身濕透。

  杭州三欄大架子床上的蓮子百合雙枕已用了十二年,時時換用著,仍是半新半舊。床帳上的蓮枝紋仍是她親手竹的,陳演坐在床邊,替齊粟娘蓋上薄被,久久凝視著她。

  十二年前額髮齊眉,長眉杏眼的機靈小姑娘,已是長成了烏髮堆雲,杏眼桃腮的嬌美少婦。陳演仍是記得當初在江寧小院門前,透過門縫兒嗅到的那股飯菜香味,灶間忙碌的小小身影,還有那滿院的濕衣。

  那暖暖的味道和著江南濕潤的雨氣,透過小姑娘那並不柔美,卻實實在在的微笑包裹住他疲憊的身體和傷痛的心,包裹住江寧那座小小的院落,重新給了他一個家……

  她就是母親訂下的粟娘啊……

  陳演微微笑了起來,回想著十八歲害羞笨拙的演官兒,只知道將母親傳下的家用舊錢袋和小院黃銅鑰匙遞了過去,只知道把母親的書信遞了過去,只知道將菜碗裡最後兩塊雞肉挾了過去,卻不敢開口告訴這個女孩兒,這裡是家,他和她的家……

  床上的齊粟娘動彈著,打斷了陳演的回憶。陳演看著她將頭縮進了被子裡,啞然失笑,伸出手去,替她壓好被子,讓蓋在她口鼻上的被子納到她的下巴下,供給她一片自由呼吸的餘地,不會因著害怕秋涼冬寒而在被子裡窒息了自己。

  陳演嘆了口氣船上的她也是這樣——帶著對洪水的害怕,對掌人生死貴人們的恐懼,還有對他的擔憂——低垂著頭,蜷縮著身子,戰戰兢兢地過著。所以幾次三番話到了嘴邊,終是不忍心出口,只是拼著命討皇上的歡喜,任著那仍是孩子的小阿哥天天向她房裡去……

  「為官多要邀寵,還鄉必要去職……」陳演喃喃自語要想明白了。陳演低頭吻了吻齊粟娘,放下床帳,輕手輕腳換了衣出房而去。

  西沉,齊粟娘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含糊叫了一聲,哥……」卻沒人回應只聽得門栓微響,比兒捧水走了進來,「奶奶。」

  齊粟娘面色微帶黯淡,勉強笑道:「比兒,你怎的不多歇歇,這陣兒你也累了。」

  比兒搖了搖頭「奶奶從不叫我下船,奴婢哪裡會累。」放下水盆起帳子,悄聲到齊粟娘耳邊道:「爺晌午在合慶園宴請了崔千總會兒在醉白園宴請李二當家。」

  齊粟娘一愣,「這是為了什麼……我今日才剛回來就去應酬這些……他許是不想……不想呆在家裡……」比兒方要說話,齊粟娘卻苦笑一聲,「比兒,我實在沒力氣動彈,也沒法子想事兒,再讓我睡一會,等得明日再…再……」說罷,頹然倒回床上,拉過被子,蒙頭就睡。

  初更鼓響,陳演匆匆而回,喝了醒酒湯後,問道:「奶奶醒了沒?」

  比兒看看他的色,「傍晚時醒了會,現下又睡了。」猶豫著道:「爺,奶奶她……」陳演已是大步向內室去了。

  陳演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屋內一片漆黑。床上隱隱有個安睡的人影。見得那個人影,陳演便覺得胸腔裡的心實實在在地跳動著,又穩又定。他摸索著去點圓桌上的燭台,卻隱約聽到一些聲響,似有若無。

  陳演側耳聽會,忽地聽出是齊粟娘的哭泣聲,頓時一驚。他連忙奔到床邊,撩開帳子一把將齊粟娘抱入懷中,「粟娘,粟娘,怎的了,可是夢魘了?」伸手去撫摸齊粟娘的臉,卻摸到了滿手的淚水,急忙哄道:「我在這兒,粟娘,我在這兒。」

  齊粟娘被陳演緊緊抱在懷裡,抽著說不出話。陳演輕輕拍著她的背,「別怕,我在這兒。」

  齊粟娘哽嚥著,「陳大哥……」

  陳演摸索著用衣袖擦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別怕,我陪著你睡。」

  齊粟娘伏在陳演懷中,忐的心漸漸定了下來,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氣,輕聲道:「陳大哥,你今天怎麼想著請崔大人和李二當家喝酒?」

  ;演沉默半會,「我差給你的衙役我能壓撫住。但河標兵和漕幫水手是他們倆手底下的人。趁著今日方回,讓他們把那些人的嘴堵住了。至少在揚州府裡,你不用聽閒言閒語。」

  齊粟娘死死咬著唇,眼淚卻不停地湧出,「對不住……」

  陳演在黑暗中搖著頭,慢慢道:「若是……若是我能把揚州府裡的人控住,你也不用吃這些苦頭,你原是不愛應酬這些的,何況還是……」

  齊粟娘拚命搖頭,哽著嗓子道:「你也是沒辦法。噶禮民怨太大,積到這會兒,也不單單是江南鄉試這一件事了。張伯行在江南的聲望又太好,他若是要丟官去命,誰能忍得住,你怎麼又能控得住?」

  陳演嘆了口氣,「終是我沒用,明知道你不肯讓齊強哥出事,卻沒能幫上你,反倒叫你受這些罪。」

  齊粟娘心中歡喜安定,埋在陳演的中衣上擦眼淚鼻涕,陳演輕輕笑著,「這些日子,我常常擔心,你心裡怨了我,再不回來了……」

  齊粟娘吸了吸鼻子,笑道:「沒有的事。我還擔心你不要我了……」

  陳演柔聲道:「沒有的事……」

  江南的秋日一天一天逝去,京城裡已是落葉滿天。

  暢春園凝春閣裡,九阿哥喝了一口喬家白,長出了一口氣,「噶禮革職,張伯行留任,三四撥欽差的奏摺等於白寫,皇上只看密摺子拿主意。」

  十爺一拍桌子,怒道:「要不是陳變之控不住揚州士子——」

  「他要能控住才叫怪了。就沒了揚州,還有蘇州,都怪噶禮的民怨太大」九阿哥看向十阿哥,「行了,你那個副主考的門人撈得不少,雖是斬立決也不虧了。」

  八阿哥慢慢搖著泥金湘妃竹白紗摺扇,「既不怪噶禮也不能怪陳變之,只能怪曹寅那老奸巨猾——」

  十爺聽到這就氣不打一處來,跳起來罵道:「要不是咱們都以為他病得要死了,誰會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去?這老不死的,竟敢裝病!爺狠不得一腳踢死他!」

  九阿哥遞過去一杯喬家白,十阿哥一口乾了,7呼呼喘了幾口粗氣,轉頭向遠遠坐在格窗下吹涼風的十四阿哥叫道:「老十四,你窩在那邊角裡幹什麼?這回就你佔了便宜,人人都說你收了個厲害奴才!***,爺當初怎麼就沒瞧出來那丫頭的橫勁兒,擺明了要挾主子!都是被你給慣的!要是爺府裡的奴才,這就是作死!」

  九阿哥哈哈大笑,「虧得她橫,也讓我們佔了便宜,趕在曹寅折騰前抽身出來了。當初我心裡正琢磨呢,秦道然就在我耳朵邊嘀嘀咕咕非要保住齊強,要不然江南的生意得有麻煩。我還在猶豫,那邊的消息就來了。我一看,乖乖,我當初怎麼就沒看出來?」

  八阿哥輕笑著,「別看她張揚耍橫,想要挾主子,卻是個外強中乾的。只要齊強在你府裡,她什麼也不敢幹。或是十四弟開了口,她也得掂量掂量。一個婦道人家,翻不起大浪。只要她能給你多賺錢,誰管她當初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不過牙行的生意你得慢慢收了,再好好教她做奴才的規矩!」

  九阿哥點了點頭,道:「牙行裡的生意秦道然正慢慢收著呢,只是這事兒急不得,齊強也是個能幹奴才,南邊的事既是過去了,我還有用他的地方。至於齊強的妹子——」轉頭看向十四阿哥,「那是你門下的奴才,你又寵她,哥哥我也就不說話。只是哥哥我門下可沒有這樣不知道規矩的奴才,你別光顧著給她挺腰子,再不教訓,她就要翻天了!」

  十四阿哥沒有出聲。

  八阿哥笑道:「你的眼光兒不錯。她有忠心也有手段,又是陳變之肚子裡的蟲,只要教明白了,將來多是用得著的地方。陳變之指使揚州士子在江寧城鬧了一場大的,一得到張伯行留任的消息,立時又指使揚州士子們北上到暢春園門前叩謝皇上龍恩,那一日皇上的精神勁你們沒瞧見?皇上原就有大差事使他,現下這主意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