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0 章
直隸卷|第十二章 人走茶涼後的齊粟娘(一)

  白聽得宋清那般說,仍是不出聲。

  宋清驀然站起,怒道:「現下你的翅膀還沒長硬,就開始和我對著來了?將來我還能指著你養老送終?!」

  翁白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咬著牙道:「我只認你一個爹……」

  宋清微微一怔,看了翁白半會,慢慢坐了下來,拍著翁白的肩膀,「這話放在心裡就好。我明白的。」

  翁白抬頭看著宋清,「八爺那邊不穩麼?」

  宋清煩惱地搖頭,「不是八爺不穩,是我辦事不穩。當初見過太子、三爺,再看著那三位爺,就覺著天下的人物至多不過如此了,一心一意投到了門下。現下才發現那位動靜最小的四爺——」重重嘆了口氣,「難怪我費盡心力也壓不住連震雲,他確實比我有眼力,能沉住氣。」

  翁白默默想了半會,「連震還在觀望……」

  宋清搖了搖,「難說。連震雲這個人城府深,膽子又大,天下的人物沒有幾個放在他眼裡,便是那些皇阿哥,他也沒當回事。他打底打什麼主意,我是看不明白,但他總不會讓自己吃了虧。」伸手把翁白扶了起來,「不管他是真觀望,還是假觀望,以他在江南的勢頭,進退迴旋的餘地遠在我之上。我不能不替你,不替直隸漕幫留條後路。」

  翁白聽得一怔,慢慢點了頭,「兒子白了。」

  宋清笑了起來連點頭,「白就好,明白就好。直隸漕幫是留給你的。要領著手下的這幫兄弟找口飯吃不容易。平日裡行事要多替他們想想。該忍的事要忍,不該碰的人不要碰……」面帶悵惘,掃過院子裡的花圃,裡頭牡丹花兒已是開了滿地,宋清微微嘆了口氣「連震雲那樣的人物我終究是比不上。」

  翁看著宋清。「連震雲太霸道了些。行事沒有顧忌。沒有遠慮必有近憂。爹雖是步步謹慎。處處拘束。但總能平平順順。」

  清愕然看向翁白得半晌。哈哈大笑。「我原是個落第秀才娶了老幫主地女兒。半路出家吃上了漕幫這口飯。九省漕幫沒幾個人看得起我。吃了多少苦頭才熬了出來。如今有了你。你生下來該吃漕幫這口飯將來能比我和連震雲都強百倍!」宋清面上儘是歡喜之色。「便是我地眼光難免失了誤。連震雲可比我強。翁白。你中意地那個比兒不是個尋常女子。娶進門來總能幫襯著你。你娶了比兒。陳夫人一定會把這事兒辦成。你放心只要陳夫人寫了信開了口。連震雲絕不會說半個不字。」

  戊正時刻更時分。江蘇淮安漕運總督衙門鐘鼓樓撞響了十八緊地鐘聲。府署大街上漕連府裡。丫頭們來來往往桂姐兒院子裡送著各色藥材、補品。滿院子都是煎藥地味兒子地啼哭聲時斷時續。

  到得半夜。方才安靜了下來。

  連大河看著面色憔悴地連震雲從海靜地房裡走出。向書房裡走去。連忙跟了上去。

  書桌上燃著一盞孤燈。連震雲神色疲憊。坐在椅中閉目休息。眉心地皺紋仍是深深。連大河輕聲道:「大當家。夫人地信。」

  連震雲微微一怔,睜開眼來,「給蓮香的——」

  連大河搖了搖頭,「送到了京城船幫會館,寫給大當家的,咱們的人飛鴿送來的。」

  連震雲站起身來,惑接過信函,細細看過,愕然失笑,「她竟然還有閒心辦這事?殺了德隆她的氣就出夠了?」隨手將信遞給了連大河,「宋清幹了什麼讓她看順眼了?」

  連大河見他面上帶了些笑意,掃去了幾分疲倦之色,放了一些心。

  他匆匆看了信,面帶驚訝,笑道:「大當家,小的明白了。京城裡的眼線只說夫人那晚受了傷,有人接應。小的原想著是十四阿哥的人。現在看來,必是宋清。」

  連震雲一愣,慢慢點頭,「聽說宋清替長蘆查府運私鹽,交情極深,上京是在查府裡住。以他的精明,難說會不會看出她的破綻。」坐回椅上,揉著眉心,「宋清是想留後路。她是想給比兒抬身價,找靠山,自然是一拍即合。」

  連大河連忙倒了一盞熱參茶送上,「只是比兒如今也有十八,年歲兒大了些,拜大當家做義父——」

  連震雲喝了兩口參茶,「翁白是直隸幫主的兒子,比兒若是不拜我為父,她和翁白的輩份兒便不相當。」放下茶盞,長長嘆了口氣,「海靜若是有翁白一半壯實……」

  連大河勸道:「大當家擔憂了一兩月,這幾天更是沒闔眼了,現下小少爺已是身子好了。大當家也歇息歇息。」

  連震雲苦笑一聲,「哪裡能睡得安穩,海靜這孩兒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微微抬手,「研墨,我回信給她,讓她送比兒過來就是,翁白能做我的女婿,就是我的半子。也算讓海靜有個能扶持的手足。」

  連大河慢慢研著墨,微一思索,低聲道:「大當家,若是翁白日後查覺白老五和那丫頭……」

  連震雲不在意地笑道:「你當宋清不知道麼?白老五那種賣老婆的男人會捨得丟了安樂窩?他當初又為什麼不差人在隆福寺裡看守?不過是借刀殺人,為了讓翁白死心踏地跟著他。就算當初你佈置不周全,他也會替咱們打理得乾乾淨淨,讓翁白認定他爹娘不要他了,只有宋清才真疼他。」頓了頓,「隔房過繼的兒子還嫌不貼肉,不長久,何況是外姓入嗣?不叫翁白絕了舊情,宋清那樣謹慎小心的人,哪裡敢把家業都留給他?再者,宋清也拿不到實據,這樣的大事他敢胡說麼?他要說了,叫翁白查出底來,是他故意開了空子,頭一個倒霉是他不是我。他這輩子,敗就敗在這瞻前顧後上了,成不了大氣。你放心,翁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件事。」

  連震雲寫好了信,細細看了一回,封入信封之中,突地又嘆了口氣,「她現在在宮裡怎麼樣?」

  「宮裡的公公說,上把夫人召進宮,就一直讓她在慈寧宮侍候皇太后,說是等陳大人回來,再放她回去。」連大河勸道:「夫人那樣的竹功,足足花了半年功夫把《女誡》壽花圖繡好,也難怪皇太后誇她誠心誠意,只說到底是自己親自調教出來的人有孝心。只要夫人心裡防備著,天天呆在太后跟前,太子爺也拿她沒法子。」

  連震雲苦笑道:「我不是擔太子爺要拿她怎麼樣,而是她要拿太子爺怎麼樣……」

  連大河陪笑:「大當家不用煩心,小的看著,夫人平日時雖是膽大,但在宮裡貴人跟前總是小心謹慎的。」接過連震雲遞來的書信,斟酌著又道:「只是小的覺著夫人這回殺德隆也是行險了些——」

  連震雲搖了搖頭,「人走茶涼,且不那幾位阿哥正觀望著京城裡的情勢,不會為著門下一個管事亂了大事,便是常州羅世清、山東孟鐵劍,平日雖與齊三交好,這會兒也不敢淌這混水。」嘆了口氣,「要命的事兒,除了骨肉至親誰肯出頭?也怪齊三沒有兄弟子嗣,要她這婦人操這些心。」說罷,站了起來,指了指桌上的參茶,「把這茶給二當家也送一盞去。」一邊說著,一邊出了書房,向海靜的房裡走去,「海靜可睡安穩了……」

  夜風帶著些花香,將紫禁各處的宮燈吹得左右晃動。宮門眼見著快要落鎖。齊粟娘在慈寧宮後門巷子口,從李全兒手上接過衣裳包裹,心裡奇怪當初相托取物時說的分明是十四爺,怎的來了八爺身邊的李全兒,陪笑道:「勞煩李公公了。怎的沒見著傅公公?」

  李兒瞅著齊粟娘,「十四爺去通州河標軍營了,傅公公跟著去侍候。怎麼著,齊姑娘不放心八爺?」

  粟娘驚了一跳,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沒有,沒有的事。

  只是八爺天潢貴胄,日日裡操辦大事。我為著這些小事兒煩累他帶話給十四爺已是不安,現下還要勞動李公公替我送東西,實在是於心不安,於心不安。」

  李全兒越發瞅住了齊粟娘,「照齊姑娘的話,十四爺不是天潢貴胄?他日日裡都不用辦正經事兒?」

  齊粟娘沒料著李全兒會和她較真,冷汗直流,拚命搖頭,「沒有,沒有的事。只是十四爺……傅公公……這個……和我……這個……」

  李全兒看著齊粟娘的慌樣兒,「我怎麼覺著齊姑娘半點不怕十四爺,卻是打從心眼裡怕八爺?比怕四爺還怕?」

  齊粟娘吞了口吐沫,暗道你主子當初在白楊林殺人不眨眼的樣子我又不是沒見過,老底兒又早被他摸透,不怕他就怪了,「不,不是怕。還請公公轉呈八爺,奴婢對八爺是忠心耿耿,半點兒也沒有摻假,這個由敬而畏,也是可能,也是可能。」

  李全兒哈哈一笑,將手中的燈籠遞了過去,「行了,天晚了,齊姑娘快回慈寧宮吧。」頓了頓,「八爺說,齊姑娘好好在慈寧宮呆著,陪太后說話,半步兒也別出。」

  齊粟娘接過燈籠,連連點頭,「還請公公轉呈八爺,奴婢明白。奴婢一定離太子遠遠的。」

  李全兒含笑看著齊粟娘,「齊姑娘真明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