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通向天津的官道上,河總府的親兵舉著火把開路,馳著,車前懸著兩盞明角燈,把夜路照得半明半暗。
搖晃的車廂中,燃著殘燭,陳演沉吟半晌,看向車內的周襄天,「先生,你看皇上此次會如何發落太子?」
周襄天捋著短鬚,慢慢道:「大人既是說,皇上聽得齊世武等人貪墨之事,便把三位大阿哥召了進宮一齊商議。在下以為,阿哥們的那些心思,皇上多半還是知道的。他們一起來辦,事兒就是板上釘釘了。皇上對太子怕是聖心難回。」
陳演聽得此話,輕吁了一口氣,靠在了車壁上,「如此便好。」他面上漸漸顯出些倦色,「監查河銀原本是我份內之事,這些爺們要拿這事怎麼折騰,那是他們的事兒,與咱們無關。」
周襄天看了陳演一眼,微微一笑,拱手道:「大人所言極是。」頓了頓,「若夫人知曉此事,必是歡喜。」
陳演看著周襄,「等皇上的旨意下來再告訴她。」輕輕嘆了口氣,「我大舅子一家還寄在京郊隆福寺中,她是要送回高郵的。」轉頭挑開簾子,向外說道:「再快些。」
雖是一路急趕,馬車到得津衛已是第二日午後。
陳演跳下馬,匆匆過了三堂,問得無甚要緊公事,正要入後宅,卻又停住。他尋思一會,低聲吩咐周襄天,「前日我托先生知會崔千總的事兒,先生且親自去罷。」頓了頓,「江蘇幫送糧回程的漕船,全扣下來。」
周襄天一呆還未來得及說話,陳又道:「若是有公事了急務,其餘周先生先辦著。」便匆匆入了後宅。
後宅裡靜悄悄,沒有半人影,青石道上落葉片片,被秋風捲著不停地打著旋,已是積了一層,今日似是無人清掃。陳演腳步一頓疑惑四面一掃,也不見枝兒和理兒的影子。
陳演心中一驚。撩官袍。急步向內室奔去上迴廊。方開口喚了聲。「粟娘——」便聽得枝兒地聲音。「大夫。我們家奶奶……」
陳演心下頓時一鬆。
他走到了內室門前。屋裡已是升了火銅炭盆裡地銀炭燒得正旺。滿室裡都是暖香。枝兒、理兒站在床邊帳兒放了下來。只露出一支手腕。手鬍鬚雪白地老大夫閉著眼神診脈。
枝兒正請了老郎中起身到桌前寫脈單。理兒聽得腳步聲頭一見。面上一喜。「爺回來了。」
寫脈單地老大夫一驚。連忙站起施禮。陳演輕手輕腳走了進去。看了看床上閉目而眠地齊粟娘。側身站在郎中身邊看脈單。「內子……」
老郎中方要說話。一旁枝兒滿臉是笑。壓抑不住話語中地歡喜。說道:「爺。奶奶有喜了。」
陳演一怔,先是歡喜,到得後來,心中一時間竟不知是何滋味。他轉身走到床前,在床邊坐下,握住了齊粟娘的手,只覺著沉甸甸一顆大石頭落了地。
轉眼天氣已是入了冬,漕河上眼見著要封凍了。齊粟娘雖是有了身子,但七夕和枝兒仍是完了婚。
齊粟娘越發易覺倦乏,陳演擔心她揚州早產虧了元氣,心中憂慮,又差人請了大夫來瞧。
陳演正坐在一旁等結果,理兒悄悄進來,對他道:「爺,周先生說有急務,請爺到前頭去。」
陳演站起,叮囑枝兒,「大夫的脈單待會兒送到前頭來。」
天上飄起了夾著雪粒的細雨,寒風颳個不停,陳演雖是穿著皮袍,走在石道上,仍覺雙腿針扎一般刺疼,寒氣直湧。
前衙書房的窗寮被風吹得顫響,隱約可見得周襄天的身影在書房裡來回走動,甚是不安。陳演慢慢推開書房,暖氣便湧了出來,房中燒著兩個大炭盆。
周襄天不待陳演落座,便道:「大人,崔大人前兒在通州遇襲,受了重傷。」
陳演皺眉,「仍是沒逃開……」慢慢在桌邊坐下,凝神想了半會,嘆了口氣,「他得罪了四爺——好在沒丟命。差人送些藥材過去罷。」又問道:「可知這傷何時痊癒
周襄天揣摸著他這般在意崔浩的心思,卻拿不準他到底有何打算,只得就事答道:「在下召了替崔大人治傷的大夫問了,崔大人雖是底子厚,怕是要明年開春後方能痊癒。」
陳演半晌沒有出聲,「要明年……」慢慢點了點頭,「明年便明年罷……」
周襄天聽得此話,尋思了半晌,仍是沒得結果,只得說道:「大人,江蘇幫的船,藉著私押私貨的名目,扣下了二十隻。江蘇幫二當家已是從淮安向這邊趕來了。」
「李二當家來了,就煩周先生周旋一二罷。船—放了罷。」說罷,陳演便站了起來,「粟娘身子不好,前頭就偏勞先生了。」
周襄天見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凝視思索,猛地醒過神來,想明白他這般行止的原由,頓時變了臉色,連連嘆氣。
宅裡因著齊粟娘有了身子,整個冬天都是喜氣洋洋。節,陳演特意讓七夕和枝兒到天津衛大洪寺裡接了供佛的福德臘八粥,給齊粟娘添福。
齊粟娘看著松子、榛穰、乳蕈、菱角米、瑣瑣葡萄熬成的八寶粥,連連搖頭,笑看著陳演,「當初在高郵,不過是花生、紅棗、栗子、江米,四村親友們便覺著上好了,今兒看著這個,過於精細了,到底是供佛的。」
陳演笑著未說話,枝兒在一旁道:「奶媽,這粥原是分三等,奶奶說的老家熬的已算是二等粥了,舍給貧苦百姓的三等粥,自然更薄些。奴婢聽周先生說,漕上不少年老、無依、傷殘的水手,雖是有著漕幫養老至於凍餓而死,但也盡著那些薄粥過節呢。」
陳演一愣輕嘆了口氣,齊粟娘見他不樂,連忙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邊,陳演不由失笑,便也轉顏和她一塊兒喝粥說笑般齊樂融融過了新年,後宅裡儘是歡聲笑語。
而北京城裡,卻是暴風聚雪。
「皇上廢了太子!?」粟娘猛然從新燒的炕上跳了起來得枝兒連忙將她抱住,「奶奶,你有身子了!小心些!」
七夕亦是驚得不輕,直待枝兒連哄帶騙把齊粟娘按在炕邊坐了下來鬆了口氣,陪笑繼續道:「回奶奶的話,太子被囚在了咸安宮。皇上已是祭告祖廟,宣佈廢太子了。皇上的聖旨裡說……諸事皆因胤,胤不仁不孝,徒以言語發財囑此輩貪得諂媚之人通消息,尤無恥之甚……」
七夕知道齊的心意口氣兒把她想聽的,喜歡聽的說了個順溜曉齊粟娘聽不太明白這些文辭,一句一句地解說著。
齊粟娘眼睛越睜越大淚水越聚:多,到得最後,終是哭了出來:「哥哥——」
枝兒知道這事兒沒法勸,只得輕輕哄著,「奴婢知道奶奶心裡頭一直有這事,大爺還一直沒有送回老家下葬。現下奶奶的心願了了,大爺也該下葬了。」
齊粟娘哭泣著點,「我就等著這一天,一直等著這一天……」突然間想起一事,猛然抬頭看向七夕,「現在的太子是誰?是……是八爺?」
七夕連忙搖頭道:「回奶奶的話,皇上有再立太子,聽得京城裡傳出來的流言,說是皇上以後都不立太子,一直要等到皇上駕崩的時候,才有密旨。」
齊粟娘大喜過望,「皇上當真是聖明之至!」
河道衙門裡,春風吹開了滿園的紅梅。枝兒聽了齊粟娘的吩咐,剪了幾枝開得極好的梅枝,插了瓶,送到了前衙書房中。
陳演看完手上的廢太子邸報,甩手擲於書案上,笑著對枝兒道:「奶奶送來的
枝兒笑嘻嘻道:〃回爺的話,奶奶還請爺和周先生忙完公事後,早些回後頭,理兒正準備著席面呢。」
陳演面上泛起微笑,打發了枝兒回去,趁著閒心賞玩紅梅。
陳演見得今日的紅梅格外婀娜,笑著對周襄天道:「先生,看這紅梅如何?」
「經了霜凍,越發清豔了。
」周襄天心不在焉,不過掃了一眼,捋鬚笑道。他想著陳演暗中插手這些爺們的事兒,有些憂慮,勸道:「大人,太子雖是已廢,但四爺和十三爺此次亦受牽連。八爺日後的勢頭怕是難以相抗,大人切莫莽撞從事。」
陳演伸手撫過紅梅的花瓣,只覺冰涼瑩潤,他搖了搖頭:「八阿哥羽翼已成,早已招了皇上的忌。這兩年皇上要壓制太子,還容得住他。現下太子已廢,皇上騰出手來,他的日子不會好過——我自不會去多此一舉。」嘆了口氣,「十三爺雖是受了冷落,不摻合這些事兒也好。」
周襄天聽得他如此說,知曉他心中自有一番盤算,滿腹的擔憂便悄去不少,見得陳演賞梅,便也走到書桌邊細玩紅梅,笑道:「夫人必是歡喜至極,方才特意差人送了這梅枝來。」
陳演滿臉是笑,「已是四五個月的身子,別驚著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書桌後,看向周襄天,「先生可去看了崔千總的傷勢?」
周襄天點了點頭,「已是在將養著,進進出出也是小心了許多。」
陳演默默沉思,不經意伸出手指壓在紅梅花枝兒上,那梅枝經了外頭的寒凍,似是覺出他手中的暖意,便彎下了腰。陳演抬頭道:「如此說來,傷勢明春必會康復?」
周襄天看著陳演,苦笑一聲,又是點了點頭,「確是如此。」
陳演的手驀地收了回來,紅梅花枝兒彈身一動,許是要保住那一點點暖意,便微微顫動著,張牙舞爪了起來,「明春漕河開凍,五月江蘇漕船送糧上來回程時,凡是七百石以上的大船,一船不落,全扣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