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三伏過去,入了七月,已是有了涼意。
天津衛漕河碼頭上,河風帶起陣陣波濤。河水擊打河岸的聲音,遠遠傳入天津城內。
宋清站在碼頭,看著一艘接一艘的江蘇幫漕船被河標兵船圍住,驅趕至漕河兩側,船上的水手皆被押下船來。河標兵如虎似狼沖上船去,將船上挾帶的私貨一一翻檢而出。
宋清翻身上馬,一路回了海河邊的漕宋府。照壁牆根下玉盆裡的牡丹花已是盛開,他轉進了左跨院,「姨奶奶回府了沒?」
「回爺的話,姨奶奶剛從河總府裡回來。」
道升聽得宋清說話聲,連忙迎了出來,「爺。」
宋清進了屋子,道升一邊換衣,一邊道:「今兒河總府裡滿月宴可是熱鬧,天津城各府裡的女眷都送了賀禮,陳大人抱著孩子笑得合不攏嘴。雖是個女兒,陳大人到底上三十才得了她。」取了件馬褂,「天冷了,爺加件衣。」
「取了什麼名」
「取了個男孩兒名字,叫陳理。將來也是要延請明師當男孩兒教養。」道升輕笑出聲,給宋清扣上衣紐,「陳大人說話間,已是等著招上門女婿了。
」道升說到此處,小心看清一眼,「這回去賀喜的天津官、商,除了爺——」
宋清嘆了口氣。「你放心。不只我沒去。八爺門下地人都消停著呢。這些招眼地事。少去地好。」
升惑著泡了盞熱茶。「崔千總卻是頭一個到地……」
宋清搖了搖頭。「他不一樣。他也不是為著賀喜地事兒。」接過道升地茶。「這也是他傷好後頭一回出府見客。」
京城裡。一騎快馬悄悄出了四阿哥府。出了朝陽門。直奔天津衛。馬蹄過處帶起風塵。捲起官道上片片落葉。
河道衙門後宅裡。內室地門緊閉著。把秋寒擋在了門外。齊粟娘剛給陳理餵了完奶。陳演抱著女兒在屋裡走來走去面是笑。逗她說話兒。「叫爹……」
枝兒走了進來。聽得這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齊粟娘嗔道:「她才一個月都沒長齊,你讓她叫什麼呢?她剛餵了奶,仔細惹她哭了出來。」
陳演在陳理粉嫩的臉上重重親了一口,得意洋洋道:「那是別人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兒非是一般慧聰。我每日裡教她,她定比別人家的孩兒先開口——來兒,叫爹——」
齊粟娘無奈,只得不理,轉頭對枝兒道:「那李氏奶媽可是良家出身?」
「奶奶放心,奴婢讓人查實了,原是讀書人家女兒到楊柳青後夫家敗落,生了一個兒子方三月大。」
齊粟娘嘆了口氣「讓她把兒子帶過來,一起養著罷的奶水還有一些,不至於讓她做娘的離了孩兒。」
另一邊來到這世上方一個月的陳理,似也早習慣了老爹的自說自話,她吃飽了奶,便覺著睏意重重,吐著口水泡兒,起了哈吹,自顧自地睡過去了。
陳演正說得帶勁兒,見得陳理不動如山地打起了盹,越發歡喜了起來,一邊輕輕拍著她,一邊走到床邊悄聲對齊粟娘道:「粟娘,聖人云,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理兒她該哭的時候哭,不哭的時候就睡,果真不同凡響——」
齊粟娘哭笑不得,「誰家的孩子不是餓了就哭,吃飽了就睡?」伸手要抱陳理,陳演抱著女兒不肯放,「你歇著,我來抱她。」
「放她到床上去睡。」齊粟娘咬著牙擰了陳演一把,壓低聲音道:「沒聽奶媽說,若是被抱慣了,以後自個兒在床上便睡不好了。」
陳演連忙道:「她若是喜歡,我天天抱著她睡——」
齊粟娘惱道,「你每日要辦公事,哪裡有閒兒——」
陳理似是被吵到了,皺了眉頭呀呀叫喚了一聲,一隻小手不耐煩地抓了陳演的臉一把,陳演和齊粟娘頓時住了口,靜聲屏氣,一起看著女兒。
眼見著陳理扭了扭小身子,又睡了過去,陳演方敢悄悄呼了口氣,終是戀戀不捨把女兒放到了齊粟娘的身邊。
齊粟娘給陳理蓋好薄被,陳演在床邊坐下,輕輕拍著陳理,「明兒我親自去大洪寺,還有東門外的天妃廟,給孩兒求個平安符。」
齊粟娘瞅著陳演,慢慢握住他的手,「想了多少年了?」
陳演微微一笑,「和你成親的時節,就想著,若是生了個女兒,將來會不會和你一般,在大街上喚訂了親的夫婿叫小子——」
齊粟娘一愕,漲了個大紅臉,又是笑又是惱,「我不知道是你——再者那時節八爺正問我話——」說到此處,齊粟娘不由嘆了口氣,看向陳演,「陳大哥,崔大人那邊的情形怎麼樣?他若是能抽身退步——」面上黯淡了下來,「八爺必不容的。」
陳演伸手抱住了齊粟娘,想安慰些什麼,內心卻亦如齊粟娘一般,只能嘆息,「現下來不及了,他性子太安分了些……」
齊粟娘產後體虛,已有些睏倦,被陳演哄著,便也躺下睡了過去。
陳演正替齊粟娘蓋著被,便聽到外頭雲板敲響,知道必是急務,輕手輕腳地開了內室門。
一陣秋風湧入,帶著深深涼意,陳演打了個寒戰,又回頭走到床邊,替女兒掖了被子,放下了床帳,方匆匆到了前衙。
「大人,四爺差人送了信來。」周襄天一臉憂色,呈上了書信。
陳演折了信,坐在書桌前細看。周襄天小心細看他的臉色,開先兒還是鎮定自若,不知看到何處,面上便有些沉吟猶豫。
周襄天見得陳演慢慢收了信,揣測著十三爺來信的原故,慢慢道:「大人,四爺來信,怕是來說江蘇漕幫的事兒罷?」
陳演尤在沉思,只是點了點頭。
「大人打算作何回應
秋風在書房外一陣一陣吹著,遠遠的漕河水
在風中傳了過來。
「漕運中每船夾帶私貨已過七十石是違例。」陳演抬起頭來,看向周襄天,「既是四爺開了口,讓江蘇幫主到天津來領船罷。」陳演淡淡說道。
周襄天臉色微變,想說什麼又忍住。他心中百般思慮,終是不願不聞不問,道:「大人,可否將十三爺的信交在下一觀
陳演嘆了口氣,站起將信將了出去「先生請看。」
周襄天急急拆信一看,頓時輕噫出聲,「難怪大人斷定江蘇幫必會投入四爺門下爺這般允諾,江蘇幫焉能不入他掌中。」
漕河的波濤聲:著風聲,漸漸大了起來,河夫拉船的「邪許」聲聲悲滄粗啞,不能停歇。
陳演點了點頭,「我素知江幫主其志不小,性情我亦是深知,若無好價碼無人可說動於他,四爺此話卻足動其心。」說罷起了身,要出房回後宅陪妻兒。
周襄天見得;演走到門口量再三,終是開口道:「大人。」
陳演腳步一頓在門前不回頭,「生這幾日也累了些休息罷。」
「大人!」周襄天急道,「大人知漕務,應知漕上幫派自立,各自為政乃是漕運大害,空耗民生。江蘇幫主已統合江蘇、浙江、松江、常州四幫,若真如大人所言,八阿哥日後難以為繼,假以時日,山東幫便會脫身而出,餘下安徽、河南、直隸、兩湖必會動搖。到得那時,朝廷只需下一恩旨,統合九省漕幫易如反掌,此事於天下民生極是有益——但若是江蘇幫主不在,九省漕幫再無人能有此聲勢——大人——」周襄天指著十三爺的紙,「雖是為了籠絡於他,但若是於漕運無利,四爺又怎會允諾日後讓九省漕幫自行推舉總幫主?此乃漕幫百年之計,大人還請三思。」
陳演落在房門上的手一,屋外的風從門縫裡湧了進來,吹得他面上生涼,他便在門前站住了。
襄天心中焦慮,「大人——」
陳演慢慢拉開了門,門栓發出吱牙的聲響,秋風湧入,周襄天也感受到寒意。
「有李二當家在,江蘇幫還是四爺手上的。」陳演嘆了口氣,「至於總幫主之事,我素知直隸漕幫少主翁白,德才兼備,再者,他是江蘇幫主的贅婿。」
「大人,大人既知有李二當家在,江蘇幫翁公子作了不主,便應知漕幫九省幫眾皆是悍勇鬥狠之輩,翁公子年少,十年內資歷不足以服眾。」
陳演站在門前,久久不語,「十年……等不了十年……」
周襄天連連嘆氣,「在下知曉大人只待何圖華復官便要辭去,在下只望與大人在高郵城中毗鄰而居,頤養天年。但此事關系民生利害,大人還請三思。」
陳演慢慢掩上了門,轉頭看著周襄天,搖了搖頭,「我深知此人心性陰狠狡詐,且又極是自負——非是我不容他,卻怕是——」正說話間,卻聽得叩門聲響。
陳演收住了話,伸手拉開房門,小連走了進來,「爺,比兒姐姐——連小姐給奶奶的信。」
「不用送後頭去了,擱著罷。」
小連眼見著陳演沒理會那信,待要退出門去,微一猶豫,仍是道:「爺,小的方才和送信的人說著閒話,聽到一個消息,那府裡蓮香姨奶奶好似去了,信裡怕是說這事兒。」
陳演與周襄天都是大大一怔,陳演急步走到桌邊,將信拆了開來。
周襄天正斟酌著勸詞,卻見著陳演看畢書信,慢慢坐在了書桌邊,面上的神色不定。
一旁小連不敢出聲,悄悄兒掩門退了出去。
天漸斬晚了,血色的夕陽從窗格照了進來,比兒的信攤在了書桌上,漸漸看不清字跡。
陳演閉目沉思。
炭盆裡的火冷了下來,周襄天在書房中覺得寒氣逼人。
陳演終是站了起來,他取過桌上的信,再看了一眼,便投入了炭盆之中。火星兒蹦了起來,跳到了信紙上,慢慢的,火便起來了。
「罷了。他原是自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