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冒名頂替

  「最近我要休個假。」斯彭斯·奧爾漢姆吃早餐時說。他回過頭看著他的妻子,「我覺得我也應該休息一下了。十年的時間也不短了。」

  「那個項目怎麼辦?」

  「現在即使沒有我,戰爭也穩贏了。我們這個黏土星球沒太大危險。」奧爾漢姆在桌邊坐下,點了根香菸,「新聞機改了報導,讓人以為外星人就在我們上空。你知道我要能休假,會去幹什麼嗎?我要去城外的大山裡露營,就是上次我們去過的地方。記得嗎?那次我中了橡樹毒,你差點踩到一條松蛇。」

  「薩頓森林?」瑪麗開始收拾盤子,「那裡幾個星期前著火了。我還以為你知道呢。好像是什麼閃電造成的火災。」

  奧爾漢姆大失所望。「他們難道沒去找找原因嗎?」他撇撇嘴,「現在沒人在乎這些了。他們腦子裡想的只有戰爭。」他繃緊下巴,腦海裡浮現出外太空的情景,外星人、戰爭,還有針形飛船。

  「我們哪有空想其他的?」

  奧爾漢姆點點頭。她說得沒錯。從半人馬座阿爾法星出發的黑色小飛船,輕而易舉就繞過了地球的巡航艦,讓它們變成無助的小海龜。戰勢一邊倒,地球人一直在往回撤。

  一直往回撤,直到威斯丁豪斯研究中心研製出了防護罩,戰爭才出現轉機。起先是保護幾個大城市。最後,整個地球都被罩了起來。就像新聞機說的,防護罩是地球第一道真正意義上的防線,也是對外太空的第一個正式回應。

  但是,要想打贏戰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每一個研究中心,每一個項目,都在沒日沒夜地趕工。大家都在爭相研發救世武器。他帶領的班子,也在為這個目標披星戴月、年復一年地努力。

  奧爾漢姆掐滅手裡的菸頭,站起身來。「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一直懸在我們頭頂。我真是受夠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幹,只想休個假。我估計其他人都有同感。」

  他從衣櫥裡取出夾克,走到門廳裡。載他去實驗室的小快車應該馬上就要到了。

  「但願納爾遜不會遲到。」他看看表,「已經快七點了。」

  「車來了。」瑪麗透過一排排房子望出去。耀眼的陽光掠過房頂,被厚鉛板反射了出去。住宅區很安靜,只稀稀落落的有幾個人。「待會兒見。儘量別加班,斯彭斯。」

  奧爾漢姆拉開車門,滑了進去。他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納爾遜旁邊還坐著一個年長的男人。

  「怎樣?」小車向前衝時,奧爾漢姆問,「有沒有什麼好消息?」

  「老樣子。」納爾遜說,「擊毀了幾艘太空飛船,又遺棄了一顆小行星,說是戰略部署。」

  「等我們的項目進入收尾階段,就會有所助益。不知道是不是新聞機的宣傳作祟,最近一個月來,我感到異常疲憊。彷彿萬物都了無生機,死氣沉沉。」

  「你對這場戰爭失去信心了嗎?」年長的男子突然問道,「你本人可是它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這是彼得斯少校。」納爾遜介紹。奧爾漢姆握了握彼得斯的手,仔細觀察起對方。

  「什麼風這麼早就把你吹來了?」他問,「我們似乎沒在研究中心見過面。」

  「是的,我沒有參與項目。」彼得斯說,「但我對你們的項目略知一二。我的工作和你們完全不同。」

  說著他和納爾遜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奧爾漢姆看在眼裡,不禁皺起眉頭。這時,車子開始加速,掠過腳下貧瘠荒蕪的大地,朝坐落在天際的項目大樓衝去。

  「那麼,你是做什麼的?」奧爾漢姆問,「還是說你要對此保密?」

  「我為政府工作。」彼得斯說,「隸屬於聯邦安全署,安全部門。」

  「噢?」奧爾漢姆揚起一道眉毛,「我們這裡滲透進敵人了?」

  「事實上,我是專程來拜訪你的,奧爾漢姆先生。」

  奧爾漢姆不解。他琢磨了一下彼得斯的話,仍然毫無頭緒。「拜訪我?為什麼?」

  「我是來逮捕你這個外太空間諜的。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早就來這裡了吧。抓住他,納爾遜——」

  一支槍抵在了奧爾漢姆腰上。納爾遜卸下偽裝的表情,雙手發顫,臉色慘白。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重重地吐了出來。

  「我們現在就動手嗎?」他輕聲問彼得斯,「我覺得我們應該立即除掉他,不能再拖了。」

  奧爾漢姆盯著眼前這個老朋友的臉,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兩個男人死死地盯著他,表情僵硬,誠惶誠恐。奧爾漢姆感到兩眼冒金星,頭昏腦脹。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

  這時,車子離開地面,往空中飛去。腳下的項目中心離他們越來越遠,慢慢變小,直到消失不見。奧爾漢姆閉上了嘴。

  「可以再等等。」彼得斯說,「我還有話問他。」

  車越飛越高,奧爾漢姆呆滯地望著前方。

  「逮捕很順利。」彼得斯對著可視電話的屏幕說。屏幕上是安全署署長的臉。「這下大家可以放下心裡的大石頭了。」

  「沒出什麼岔子吧?」

  「沒有。他上車時毫無戒備,似乎並不覺得我的出現有什麼異常。」

  「你們現在的位置?」

  「正在往外飛,剛到防護罩邊上。我們在全速前進。現在不會有什麼問題了。我剛才還擔心車裡的起飛設備會出問題。如果剛才有什麼意外的話——」

  「讓我看看他。」署長說。奧爾漢姆坐在座位上,兩手搭著膝蓋,眼睛盯著前方。

  「所以他就是那個傢伙。」他看了奧爾漢姆一陣子,見他默不作聲,轉而對彼得斯點點頭。「嗯,可以了。」他的臉上似乎泛起一陣鄙夷,「我已經看到我想看的了。你的功勞不小。大家已經開始為你倆準備表彰大會了。」

  「那倒沒必要。」彼得斯說道。

  「現在還有什麼危險嗎?有沒有可能——」

  「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據我瞭解,需要一個口頭秘鑰。即便發生什麼意外,我們也只能隨機應變了。」

  「那我去通知月球基地,準備好迎接你們。」

  「不用。」彼得斯搖搖頭,「我想把飛船停在基地外面,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危險。」

  「就照你說的辦吧。」署長又瞟了奧爾漢姆一眼。然後屏幕一閃,他的臉消失了。

  奧爾漢姆把目光投向窗外。飛船已經穿過防護罩,速度越來越快。看來彼得斯很著急。下面的噴射口全開,發出隆隆巨響。他們瘋狂趕路,都是出於對他的恐懼。

  坐在他身旁的納爾遜不安地動來動去。「我覺得我們應該現在就動手。」他說,「只要這件事能盡快了結,讓我做什麼都願意。」

  「冷靜點。」彼得斯說,「你去開會兒飛船,我來問他些事情。」

  他挪到奧爾漢姆身旁,看著他的臉。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奧爾漢姆的胳膊,又戳了戳他的臉。

  奧爾漢姆仍然一言不發。我得通知瑪麗,他又閃過了這個念頭。我一定要想辦法通知瑪麗。他環顧飛船。怎麼通知?通過可視電話嗎?納爾遜正舉著槍坐在控制台旁。他無計可施。他被抓了,被誘捕了。

  但是為什麼呢?

  「聽著,」彼得斯說,「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兒。我們正飛往月球。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們就會降落在月球沒有人煙的那頭。一落地,你就會被轉交給等在那兒的一隊人馬。他們會當場把你摧毀。你明白嗎?」他看了看表,「用不了兩小時,你就會殘骸遍地,灰飛煙滅。」

  奧爾漢姆努力打起精神。「你能不能告訴我——」

  「當然,聽好了。」彼得斯點點頭,「兩天前,我們接到一份報告,說一艘外太空飛船潛進了防護罩,帶來一個人形機器間諜。這個機器人的使命是殺掉一個人,然後取而代之。」

  彼得斯平靜地看著奧爾漢姆。

  「機器人體內有一枚鈾彈。我們的偵探還不知道這枚炸彈具體會被怎樣引爆,但是據他推測,引爆指令可能是一句話。我們還知道,這個機器人會過上被它殺掉的人的生活,進入他的社交圈,接替他的工作。它能把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沒人能察覺出任何異常。」

  奧爾漢姆的臉上沒有任何血色。

  「這個機器人要取而代之的就是斯彭斯·奧爾漢姆,一個項目研究中心的要員。因為這個特殊的項目目前正進入最關鍵的研究階段,所以這枚靠近研究中心的人形炸彈可以——」

  奧爾漢姆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但我就是奧爾漢姆啊。」

  「一旦機器人找到並殺害奧爾漢姆,它就會輕而易舉地過上奧爾漢姆的生活。這個機器人是八天前從飛船上降落的。替換工作大概發生在上個週末,趁奧爾漢姆獨自一人在山間散步的時候。」

  「但我就是奧爾漢姆啊。」他轉頭對控制台旁的納爾遜說道,「你難道認不出我嗎?你我已經認識二十多年了。難道你不記得我們一起上大學的情景了嗎?」他站了起來。「我們可是校友啊。不光是校友,我們還是室友呢。」他朝納爾遜走去。

  「離我遠點!」納爾遜大吼。

  「聽我說,你還記得大二時那個女生嗎?她叫什麼來著——」他撓撓前額,「就是那個黑頭髮的。我們在特德那兒碰見的那個。」

  「夠了!」納爾遜失心瘋般地揮舞著手裡的槍,「我什麼都不要聽。你殺了他!你這個……該死的機器!」

  奧爾漢姆看著納爾遜。「你錯了。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從沒有什麼機器人接近我。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也許你們說的那艘飛船墜毀了。」他轉身對彼得斯說,「我就是奧爾漢姆本人。我很清楚。沒有什麼替換。我還是如假包換的我。」

  他兩手摸遍自己的身體。「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證明。帶我回地球去。你們可以給我做X光檢查,或者細胞採樣,怎樣都行。也許我們還能找到飛船墜毀的證據。」

  彼得斯和納爾遜都不做聲了。

  「我就是奧爾漢姆。」他再次重申,「我知道我沒有撒謊。但在這兒我沒法證明自己。」

  「那個機器人,」彼得斯說,「它並不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斯彭斯·奧爾漢姆。無論是內心還是外在,它都和奧爾漢姆如出一轍。它自帶一整套人工記憶系統,虛假的記憶。它和他不僅長得一樣,就連記憶、思想、愛好和工作能力,都一模一樣。

  「但還是有一個地方不同。機器人體內有一枚鈾彈,聽到指令後會立即爆炸。」彼得斯下意識地挪開一點,「這是唯一的區別所在。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把你帶去月球。他們會在那兒肢解你,摘掉炸彈。即便炸彈最終還是爆炸了,在月球上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奧爾漢姆緩緩坐下。

  「我們快到了。」納爾遜說。

  飛船緩緩降落的時候,奧爾漢姆靠在座位上,腦子瘋狂地運轉著。他們下面是月球坑坑窪窪的表面,一望無際的廢墟。他該怎麼辦?怎樣才能有救?

  「準備好了。」彼得斯說。

  再過幾分鐘,他就死翹翹了。他能隱約看見下面有個類似建築的小點。一定有群拆彈專家等在那兒,準備把他撕成碎片。他們會扒開他的皮,卸掉他的四肢,讓他死無全屍。當他們發現他體內並沒有什麼炸彈時,會很意外。那時他們才會明白,但為時已晚。

  奧爾漢姆看了看艙內。納爾遜仍然死死地攥著槍。他那兒看來打不了什麼主意。要是他能找個醫生來驗明他的真身就好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瑪麗可以幫他。他的腦子瘋轉著。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了。要是他能聯繫上她,給她傳個話就好了。

  「別激動。」彼得斯說。飛船緩緩降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顛了幾下。周圍萬籟俱寂。

  「聽著,」奧爾漢姆沉重地說道,「我能證明我就是斯彭斯·奧爾漢姆本人。找個醫生來。把他帶來這裡——」

  「就是那班人。」納爾遜指著外面說,「他們過來了。」他緊張地瞟了奧爾漢姆一眼,「但願不會有什麼意外。」

  「我們會在他們開工前離開,」彼得斯說,「馬上就返航。」他穿上增壓服,從納爾遜手裡接過槍。「我來看著他。」

  納爾遜也手忙腳亂地穿上增壓服。「他呢?」他示意了一下奧爾漢姆,「他要穿嗎?」

  「不用。」彼得斯搖搖頭,「機器人應該不需要氧氣吧。」

  那班人來到飛船邊上,停下來等候指示。彼得斯向他們示意。

  「過來!」他揮揮手。那幫人小心翼翼地靠過來。他們被臃腫的衣服包裹著,顯得有些怪異。

  「如果你打開艙門,」奧爾漢姆說,「那我就必死無疑。這是謀殺。」

  「開門。」納爾遜伸手去拉門把。

  奧爾漢姆眼看著他一隻手緊緊地握住金屬把手。門馬上就會打開,船艙內的空氣會被瞬間吸出去。他必死無疑。他們也會立即意識到這是個錯誤。也許在和平年代,人們不會這樣,僅僅因為自己害怕,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置另一個人於死地。但現在,當每個人都籠罩在恐懼中時,大家都願意為了集體而犧牲個人。

  他們甚至不想去驗證他是否真的有罪。沒有時間。

  他看著納爾遜。納爾遜是他的多年老友。他們念同一所大學,他還是他的伴郎。現在納爾遜卻想置他於死地。這也不能怪納爾遜中邪了,只是時機不對。當年大瘟疫的時候,大概也是一樣的情形吧。一旦哪個人身上出現了一塊可疑的斑痕,人們就會不分青紅皂白,一概當場處死。在歷史危難時刻,人類的選擇一向如此。

  他不怪他們。但是他想活下去。他的生命十分珍貴,不能輕易放棄。奧爾漢姆絞盡腦汁。怎麼辦?有什麼契機嗎?他環顧四周。

  「我們出去吧。」納爾遜說。

  「你說得對。」奧爾漢姆說,被自己的口氣嚇到了。那是絕望的力量。「我不需要空氣。開門吧。」

  他們停了下來,警覺地看著他。

  「動手啊。把門打開。反正對我也沒什麼差別。」奧爾漢姆把手伸進夾克,「我倒想知道你們究竟能跑多遠。」

  「跑?」

  「你們只剩下十五秒鐘的時間了。」他的手指在夾克里扭動著,手臂突然繃緊。他鬆了口氣,微微一笑。「關於引爆指令,你們錯了。你們完全想偏了。還剩十四秒。」

  增壓服裡的兩張臉嚇得目瞪口呆。緊接著,他們開始爭先恐後地去撕艙門。空氣猛地洩入外面的虛無世界,發出尖嘯聲。彼得斯和納爾遜立刻跳出船艙。奧爾漢姆緊跟在他們身後,一把抓住艙門,死命往回拽。艙門關閉之後,自動壓力系統開始迅速補給空氣。奧爾漢姆顫慄地舒了口氣。

  真是千鈞一髮啊——

  窗外,那兩個男人已經跑到了大部隊身邊。大家開始撤退,像熱鍋上的螞蟻到處亂跑。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匍匐在地。奧爾漢姆坐到控制台旁,將儀表歸位。飛船升空,下面的人掙紮著爬起來。每一個都仰頭看著天,驚訝得合不攏嘴。「對不住了,」奧爾漢姆自言自語道,「但我必須回地球去。」他開始沿原路返航。

  已經入夜。飛船裡環繞著蟋蟀的鳴叫聲,打破了夜色的寧靜。奧爾漢姆低頭看著可視電話的屏幕,人像漸漸清晰起來。視頻電話沒費多大勁就打出去了。他鬆了口氣。

  「瑪麗。」他說。屏幕上的女子盯著他,喘著粗氣。

  「斯彭斯!你在哪兒?出了什麼事?」

  「我沒法跟你解釋,你先聽我說。他們隨時可能截斷這個通話。馬上去項目中心找張伯倫醫生。如果他不在那兒,那就隨便找個其他醫生,帶他到我們家等我回去。記得讓他帶上儀器,X光、螢光檢查器,什麼都帶著。」

  「可是——」

  「照我說的做。趕快。讓他在一個小時內準備好。」奧爾漢姆湊近屏幕,「一切還好嗎?你一個人嗎?」

  「一個人?」

  「你身邊有其他人嗎?那個……納爾遜或者其他什麼人聯繫過你嗎?」

  「沒有。斯彭斯,我被弄糊塗了。」

  「放心。我們一小時後在家裡見。千萬別對任何人走漏風聲,包括張伯倫。就說是你自己病得厲害。」

  他掐斷通話,看了看表。過了一會兒,他下了飛船,走進暗夜中。還有半英里路要走。

  他邁開步子。

  窗口亮著一盞燈,應該是書房的燈。他跪在籬笆旁,警覺地觀察家裡的情況。周圍很安靜,沒有任何動靜。他抬起手錶,藉著微弱的星光看了看。差不多過去一個小時了。

  這時,街邊開過來一輛小快車,沒停。

  奧爾漢姆看著眼前的房子。醫生應該已經到了,此刻大概正和瑪麗一起在家裡等他。突然,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萬一她根本沒法離開家怎麼辦?他們有可能已經控制住她了。也許他即將自投羅網。

  但即便這樣,也別無他法了。

  只要有醫生的檢查記錄、照片和報告,他就有一線希望證明自己的清白。如果他能接受檢查,當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

  那他就可以證明自己是對的了。這也許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的救命稻草就在家裡。張伯倫醫生很有聲望,是項目中心的醫師。他應該能查明真相,而且也能讓其他人信服。讓他來揭穿真相,應該能消除大家的疑慮和恐慌。

  恐慌——就是恐慌。要是他們不是那麼迫不及待,而是不慌不忙地慢慢來,那就好了。但是他們已經等不及了。他必須死,立馬就得死,即使沒有任何證據,也不經過任何審判或檢查。事實上,哪怕是最簡單的一個小檢查,也能證明他們是錯的,但他們連這點時間都不給他。他們腦子裡想的只有危險,除了危險,別無其他。

  他站起身來,向房子走去。他跨上門廊,在門口停了下來,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聲音。整棟房子都安安靜靜的。

  安靜得瘆人。

  奧爾漢姆站在門廊上,一動不動。裡面的人顯然是在刻意保持安靜。為什麼呢?房子並不大。門後面幾英呎的距離內,應該站著瑪麗和張伯倫醫生。但是他卻聽不見一絲聲響,沒有任何說話聲。什麼都沒有。他瞧了瞧大門。就是這扇門,他進進出出了不知多少次,每一個早晨,每一個夜晚。

  他把手放在門把上。突然,他伸手去按門鈴。門鈴聲穿過房子,一直傳到了後院。奧爾漢姆笑了笑。他聽見有人在動了。

  瑪麗打開門。一看見她的臉,他就立刻明白了。

  他撒腿就跑,衝進灌木叢裡。一個安全署警察一把推開瑪麗,朝他開火。灌木叢頓時炸開了花。奧爾漢姆沿著房子外圍蜿蜒前進,然後猛地跳了出去,發瘋似的往黑暗裡跑。一盞探照燈亮了起來,剛剛好掠過他的身邊。

  他跑到馬路對面,鑽過一道籬笆,迅速穿過後院。在他身後,安全署的警察們邊吼邊朝他追過來。奧爾漢姆上氣不接下氣,胸口劇烈起伏。

  她那張臉——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那緊閉的雙唇,被恐懼主宰的雙眼。如果他當時直接去開門,然後走進去,那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們一定是截獲了他和瑪麗的通話,然後馬上趕到他家潛伏著。她十有八九已經相信了他們的一面之詞。現在她和他們一樣,都認為他是機器人。

  奧爾漢姆一直往前跑,漸漸甩掉了尾隨的警察們。看來他們對追逐戰並不在行。他爬上一座小山,然後沿山坡下到另一側。很快他就能回到飛船裡去了。但是這個時候,又該去哪兒呢?他放慢腳步,停了下來。已經能看見飛船鑲嵌在夜空中的輪廓了,仍然停在原地。他已經遠離了居民區,來到城郊的荒野地帶。再往前,就只有滅絕人跡的廣袤森林。他穿過一塊荒地,進入森林地帶。

  他還沒走到飛船跟前,艙門卻打開了。

  逆著光線看過去,彼得斯的身影跨出飛船,挎著沉甸甸的鮑裡斯槍。奧爾漢姆愣住了。彼得斯在黑暗中尋找他。「我知道你就在那兒,就躲在什麼地方。」他叫道,「過來啊,奧爾漢姆。你已經被我們包圍了。」

  奧爾漢姆沒有動。

  「聽著。我們馬上就能捉住你。看來你還是不相信自己是個機器人。聽你和那女人的通話,你仍然活在植入你大腦的人工記憶中。

  「但是,你是機器人。你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機器人,你體內的炸彈隨時會被引爆。不管是你自己,還是其他某個人,任何人,一旦說出引爆指令,你體內的炸彈就會爆炸,讓方圓數英里內化為灰燼。正在進行的項目、那個女人,還有我們大家,都得死。你明白嗎?」

  奧爾漢姆沒有做聲,仔細聆聽著。周圍有人穿過樹林,朝他包抄過來。

  「即使你不現身,我們也能捉住你。這只是時間問題。我們已經取消了把你送去月球基地的計畫,改成了就地處決。也只有冒著炸彈在這裡引爆的風險了。我已經調動了這個區域所有的安全人員。全縣正在進行地毯式搜捕。天網恢恢,你無處可逃了。現在,這片樹林已經被全副武裝的警察包圍起來了。你最多還有六小時的時間。」

  奧爾漢姆慢慢往邊上挪。彼得斯還在繼續說,根本就沒發現他的存在。這裡太黑了,伸手不見五指。但是彼得斯沒有撒謊,奧爾漢姆逃不掉。雖然他現在離開了居民區,來到了森林邊上,大概還能躲藏一時半會兒,但是最終,他們還是會抓住他的。

  只是時間問題。

  奧爾漢姆在樹林裡悄無聲息地穿行。這個縣城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翻過來,搜查,研究,化驗。搜索圈正在不停地縮小,漸漸把他逼到死角。

  還能怎麼辦呢?現在,他連最後能用來逃生的飛船都沒有了。他們的人已經佔領了他的房子,他妻子也站到了他們一邊,深信不疑地認為真正的奧爾漢姆早已死了。他握緊拳頭。在地球某處墜毀的外太空針形飛船裡,躺著一具機器人的殘骸。肯定就在這附近某個地方,一艘飛船摔得稀巴爛。

  裡面的那個機器人,應該也已面目全非。

  他腦海裡突然閃過一絲希望。要是他能找到這些殘骸……要是能讓他們看看墜毀的飛船,還有那個機器人——

  但是在哪兒呢?他要去哪裡找呢?

  他繼續往前走,陷入沉思。某個地方,也許就在附近。飛船一定是準備在項目中心附近著陸,然後讓機器人步行過去。他爬上小山,站在山頭四處眺望。墜毀燒焦。哪裡像是事發地點呢?有線索沒?他有沒有讀到過什麼,或者聽說過什麼?從這裡出發,步行距離內。一個沒人去的荒野。

  突然,奧爾漢姆笑了。墜毀燒焦的地方——

  薩頓森林。

  他加快了步伐。

  天已大亮。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枯枝,照在一個蜷縮在林中空地邊緣的男子身上。奧爾漢姆不時地抬頭觀望,傾聽聲響。他們就在不遠處,只要幾分鐘的時間就能追上他。他笑了笑。

  在他腳下,一堆遭難的殘骸散落在空地上,蔓延進薩頓森林燒焦的樹樁中間。陽光照耀下,殘骸閃著微光。他毫不費勁就找到了源頭。他可是薩頓森林的常客。年輕的時候,他都不知道把這裡走了多少遍。他知道飛船會在哪兒墜毀。這裡的地形很奇特,平地中間突然隆起一個山丘。

  對於一艘正在降落的飛船,如果駕駛員事先不熟悉這裡的地形,肯定躲不開那個山丘。他彎腰看著飛船,或者應該說,看著飛船留下的殘骸。

  奧爾漢姆站起身來。他聽見他們的聲音了,距離很近。他們低聲說著話,正往這裡靠攏。他緊張起來。一切都取決於誰先發現他。如果是納爾遜,那他必死無疑。納爾遜肯定一上來就直接開火。不等他們發現飛船殘骸,他就死透了。但是,如果他能有時間向他們解釋,爭取到一分半秒,那就夠了。只要他們看見飛船,他就安全了。

  但如果他們先開槍——

  啪嗒一聲,誰踩斷了一根燒焦的樹枝。隨後,一個身影畏首畏尾地出現了。奧爾漢姆深吸一口氣。只剩下幾秒鐘的光景了,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後幾秒鐘。他舉起手,注視著前方。

  是彼得斯。

  「彼得斯!」奧爾漢姆急忙揮舞手臂。彼得斯舉起槍,對準他。「別開槍!」他尖叫起來,「等等,看我身後,空地那邊。」

  「我找到他了。」彼得斯大喊。警察們立即從燒焦的樹林中鑽出來,向他圍攏。

  「別開槍。看我身後。飛船,針形飛船。你們說的外太空飛船。看啊!」

  彼得斯猶豫了,晃了晃手裡的槍。

  「飛船就在那兒,」奧爾漢姆急忙說,「我知道我能在這兒找到它。就在這片失火的樹林裡。你現在應該相信我了。你會看到躺在飛船裡的機器人殘骸。你去看一眼好嗎?」

  「那邊確實有東西。」一個警察緊張地說道。

  「殺了他!」另一個聲音喊起來。是納爾遜。

  「等等。」彼得斯迅速轉過身,「都聽我的,誰也不許開槍。也許他說的是真的。」

  「殺了他。」納爾遜說,「他殺了奧爾漢姆。也許下一秒,他就會把我們全幹了。如果炸彈爆炸——」

  「閉嘴。」彼得斯向山坡走去,往下看了看。「快看。」他招手讓兩個人過來,「你們下去看看那是什麼。」

  兩個男人衝下斜坡,穿過空地。他們彎下腰,用槍戳了戳飛船殘骸。

  「怎麼樣?」彼得斯喊道。

  奧爾漢姆屏住呼吸,微微一笑。它肯定就在那兒;雖然他來不及親自驗明真身,但不會錯的。突然間,他腦中疑雲滿佈。萬一機器人沒有當場死亡,勉強逃離了事故現場可怎麼辦?又萬一它已經面目全非、灰飛煙滅了呢?

  他舔舔嘴唇,額頭上滲出了汗珠。納爾遜死死地盯著他,臉色發青,胸脯一起一伏。

  「快殺了他。」納爾遜說道,「否則他就會搶先殺掉我們所有人。」

  那兩個警察終於直起身來。

  「發現什麼沒有?」彼得斯問,穩穩地舉著槍,「是什麼?」

  「看起來應該是——好吧,是艘針形飛船。旁邊還躺著什麼東西。」

  「讓我看看。」彼得斯大步走過奧爾漢姆身邊。奧爾漢姆看著他下了山坡,走到那兩名男子身旁。其他人也跟在他後面,爭相觀望。

  「看起來的確像具屍體,」彼得斯說,「快看!」

  奧爾漢姆也跟了過去。他們圍成一圈,低頭看著腳下。

  地上躺著一團怪異的東西,扭曲地蜷在一起。看起來似乎有些人形,但是蜷得太厲害,四肢橫豎交錯。它的嘴巴大張,眼睛呆滯地看著前方。

  「就像一台壞機器一樣。」彼得斯喃喃地說。

  奧爾漢姆微微笑了笑。「怎樣?」他問。

  彼得斯看著他。「我真不敢相信。你一直都是對的。」

  「這個機器人根本就沒有接近我。」奧爾漢姆說。他掏出一根菸,點上火。「它應該是在飛船墜毀的時候摔爛的。你們都忙著戰事,沒一個人關心這片森林怎麼無緣無故就起火了。現在你們知道了。」

  他站在那兒抽著煙,看著周圍的人把那個畸形殘骸從廢墟裡拖出來。殘屍硬邦邦的,四肢已完全僵直。

  「你們現在應該能找到那枚炸彈了。」奧爾漢姆說。他們把屍體平放在地上。彼得斯彎下腰去。

  「我好像看見炸彈的影子了。」他伸手去摸殘骸。

  屍骸的胸腔已被打開。透過縫隙,能看見裡面有東西一閃一閃的,好像是什麼金屬。大家都看著那個金屬體,一聲不吭。

  「這個傢伙要是還活著,早把我們都幹了。」彼得斯說,「就憑這個金屬盒。」

  大家仍然啞口無言。

  「我知道我們冤枉你了,」彼得斯對奧爾漢姆說,「真不敢想像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如果你沒有逃脫,現在已經——」他沒說下去。

  奧爾漢姆滅掉手中的煙。「我自己當然很清楚機器人從沒接近過我。但是我沒有辦法證明。有時候你真的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問題就在於我當時沒有辦法證明自己。」

  「要不要休個假?」彼得斯說,「我們應該能安排一下,給你放一個月長假。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我現在只想回家。」奧爾漢姆說。

  「好吧,」彼得斯說,「都聽你的。」

  納爾遜仍然蹲在屍體旁。他伸手去摸胸腔裡那個閃爍的金屬盒。

  「別碰它,」奧爾漢姆喊道,「它仍然有可能爆炸。我們還是讓拆彈專家來處理吧。」

  納爾遜沒理他。突然,他一把伸進機器人的胸腔,抓住金屬盒往外扯。

  「你在幹什麼!」奧爾漢姆叫起來。

  納爾遜直起身來,手裡握著那個金屬製品,臉色嚇得發青。那是一把金屬匕首,一把太空針形匕首,上面沾滿鮮血。

  「這個東西殺了他,」納爾遜輕聲說道,「我的朋友已經被這個東西殺死了。」他看著奧爾漢姆。「你用這個殺了他,然後把他扔在飛船旁。」

  奧爾漢姆渾身顫慄起來,牙齒直發抖。他先看看匕首,又望向屍體。「那不可能是奧爾漢姆。」他說。這時的他已經完全不能思考,只覺得天旋地轉,「難道是我錯了?」

  他目瞪口呆。

  「但是,如果那是真的奧爾漢姆,那我就是——」

  他話音未落,剛吐出頭幾個字……爆炸的光線一直傳到了半人馬座阿爾法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