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少數派報告·01

  安德頓第一眼看到跟前的年輕人,心裡就暗想:我頭髮都快掉光了,又胖又老又禿。但是他並沒有大聲說出來,而是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步伐穩健地繞過桌角,略顯僵硬地伸出右手。他握了握年輕人的手,臉上擠出一絲友善的笑意。

  「威特沃?」他問道,想儘量表現得親切一些。

  「正是。」年輕人答道,「不過,要是你和我一樣喜歡隨意,那就叫我埃德吧。」他那張白臉散發出高度自信,彷彿認為事情就這麼定了,從此就是埃德和約翰:兩人搭檔,合作愉快。

  「你找來這裡,一路順利嗎?」安德頓不顧對方的過度熱情,見外地寒暄道。老天,他得扶著什麼東西。襲上身來的恐懼讓他直冒冷汗。威特沃走來走去,就好像他才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正在測量房間的大小。難道他就不能出於起碼的禮貌,再等上一兩天?

  「很順利。」威特沃把手插在口袋裡,快活地答道。他一邊迫不及待地打量堆在牆邊的文件,一邊說:「你應該知道,我是有備而來的。我本人對測罪系統的運行,有不少想法。」

  安德頓顫抖著點燃煙斗,問道:「那你覺得它現在運行得怎麼樣?」

  「還不錯。」威特沃回答,「實際上,應該說是非常好。」

  安德頓死死地盯著對方,問道:「這是你的個人觀點呢,還是官方說辭而已?」

  威特沃毫不掩飾地迎上他的目光。「都是。參議院對你的工作很滿意。事實上,他們對此非常關注。」緊接著他又補上一句,「對於像他們那麼大年紀的老人來說,這可算是相當熱情了。」

  安德頓內心咯噔一下,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不清楚威特沃的真實想法。那一頭板寸下面,究竟在琢磨什麼呢?這個聰明到讓人不安的年輕人,長著一雙什麼都不會放過的藍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著他的勃勃野心。看上去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據我所知,」安德頓字斟句酌地說,「你將成為我的助手,直到我退休。」

  「我想是的。」年輕人爽快地答道。

  「我也許今年就退休,也許明年,再待十年也有可能。」安德頓手中的煙斗抖動著,「我一點也不著急退休。作為測罪系統的發明者,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這完全取決於我。」

  「當然。」威特沃點點頭,仍然一臉坦然。

  安德頓努力平靜下來,「我只想把醜話說在前頭。」

  威特沃表示同意。「從現在起,你就是老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接著他懇切地問,「能麻煩你帶我參觀一下整個機構嗎?我想盡快熟悉這裡的情況。」

  他們沿著一排排亮著黃光的工作室向前走。工作室裡一片繁忙。安德頓說:「我想不用說,你也應該瞭解測罪原理吧。」

  「我知道的都是些公開信息。」威特沃答道,「通過能預知未來的先知的幫助,你大膽而成功地顛覆了我們傳統那套只能利用監獄和罰款,對已經發生的犯罪行為進行懲治的機制。眾所周知,光是懲罰,威懾力遠遠不夠。尤其是對於那些已經失去生命的受害者來說,懲罰簡直毫無意義。」

  他們走到電梯前。當電梯帶著他們緩緩往下降時,安德頓說:「你大概已經能看出測罪系統本身的法律漏洞了。我們逮捕的都是根本還沒犯法的人。」

  「但是他們遲早會犯法。」威特沃肯定地說。

  「讓人欣慰的是,他們來不及犯法。在他們從事犯罪活動之前,我們就可以制止他們。如此一來,犯罪完全變成了概念上的東西。我們認為他們有罪,但他們永遠會聲稱自己是清白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確是無罪的。」

  電梯門打開了,他們沿著一條黃色的走廊往前走。「我們的社會裡已經沒有什麼重罪了。」安德頓說,「但我們有一個關押准罪犯的拘留營。」

  一道道門打開又合上,他們來到數據分析區。這裡擺放著令人矚目的設備,有數據接收器,還有計算處理器,正不停地分析和重組接收到的信息。機器旁坐著那三個能預知未來的先知,身上纏滿了迷宮一般的線。

  「就是他們。」安德頓乾巴巴地說道,「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在一片陰沉的暗影中,痴呆呆地坐著那三個先知。他們不時地說出一些語無倫次的隻言片語。每一句不連貫的話,每一個隨機的音節,都經過分析比較,轉換成可視符號,轉錄到傳統的打孔卡片上,最後送進帶有不同編碼的文件槽裡。這三個白痴被金屬帶和夾具囚禁在特製的高背椅裡,全身綁滿了線圈,整天都在含含糊糊地喋喋不休著。他們的生理需求會得到自動滿足。他們沒有精神需求,只是自言自語,睡了醒,醒了睡,像植物人一樣活著。他們腦子裡的東西混亂而枯燥,隱在重重迷霧中。

  不過卻不是關於現世的迷霧。這三個笨拙、呆滯的生物,腦袋大於常人,身體卻明顯萎縮。就是這樣的三個人,竟能坐在那裡預知未來。他們一邊茫然地說著,分析處理器一邊仔細地接收和記錄他們發出的預言。

  威特沃臉上的活潑自信,竟頭一次黯淡了不少。他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沮喪和噁心。彷彿是道義受到了挑戰,罪惡在重生。「這可真叫人不舒服。」他喃喃地說,「我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他努力在頭腦中搜索一個合適的詞語,「如此畸形。」

  「畸形且弱智,」安德頓立馬點點頭,「尤其是那邊那個女的。唐娜四十五歲了,但看起來只有十歲。她的特異功能消耗了所有養分,超感知覺讓她的前額特別突出。但是誰在乎呢?只要能得到他們的預言就好。他們投我們所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含義,但是我們懂。」

  威特沃壓抑地穿過房間,走到機器旁。他從一個文件槽裡拿出一疊卡片。「這些就是名單?」他問安德頓。

  「顯而易見。」安德頓皺起眉頭,從威特沃手裡拿過卡片,不耐煩地掩飾自己的惱怒。「我自己還沒看過呢。」

  威特沃驚奇地看著機器往旁邊的空槽裡吐出一張新卡片。然後是第二張——然後第三張。他大聲說道:「他們一定能預知到很久以後的事情吧!」

  「他們只能看到很有限的未來,」安德頓答道,「最多也就是一到兩個星期。大部分數據都沒用,跟我們的工作無關。我們會把那些無關信息送去相應的其他部門。同時,他們也會跟我們交換情報。每個關鍵部門都有自己的寶貝猴子[1]。」

  「猴子?」威特沃不自在地看著他,「哦,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了。視而不見,知而不言,等等。有意思。」

  「聰明!」安德頓順手把旋轉機新吐出的卡片拿過來,「這上面有些名字完全沒用。剩下來有用的那些,大部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行,比如偷竊、逃稅、鬥毆、敲詐勒索什麼的。我想你一定知道,測罪系統使重罪的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九點八。我們現在很少發現謀殺或叛國等罪行了。畢竟,罪犯們現在都知道,在他們有機會採取行動前一個星期,我們就能先發制人,把他們抓獲。」

  「那最近一次謀殺案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威特沃問。

  「五年前。」安德頓自豪地答道。

  「是怎麼發生的?」

  「罪犯逃過了我們的追捕。我們當時其實已經掌握了他的名字和犯罪的具體細節,包括受害者的名字以及確切的案發地點和時間。儘管如此,他還是逃出了我們的手掌心。」安德頓聳聳肩,「畢竟,我們也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行為。」他翻著手裡的卡片,補充道,「但是鮮有漏網之魚。」

  「五年內才一宗謀殺案!」威特沃彷彿又重振了信心,「真讓人佩服,值得驕傲。」

  安德頓若無其事地說:「我的確為此感到自豪。想當初三十年前,我構想出這個理論的時候,那些利己主義者只知道在股市上強取豪奪。我當時就預見到了這個能造福社會、福澤眾生的善舉。」

  他把一疊卡片塞到沃利·佩奇手裡。佩奇是他的助手,掌管猴子區。「看看有哪些名字是我們感興趣的。」安德頓囑咐他,「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吧。」

  看著佩奇拿著卡片消失在視野裡,威特沃意味深長地感嘆道:「他肩上的擔子可真不小。」

  「的確。」安德頓說,「如果我們再讓哪個罪犯逃脫,就像五年前那樣,又會多一條人命算在我們頭上。我們對此負全責。如果我們有任何閃失,就會有人送命。」他辛酸地從槽口拿出三張新卡片,「這是社會公信問題。」

  「你有沒有試圖——」威特沃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才接著說,「我是說,出現在名單上的一些人肯定會試圖給你送大禮吧?」

  「那完全是白費功夫!我們拿到的這些卡片,在軍隊總部全都有備份。他們追查起來輕而易舉。只要他們願意,就能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安德頓匆匆掃過最上面的一張卡片。「所以,即便我們想接受——」

  他戛然而止,咬緊嘴唇。

  「怎麼了?」威特沃好奇地問道。

  安德頓小心翼翼地把最上面那張卡片折起來,放進口袋裡。「沒什麼。」他嘀咕道,「一點問題也沒有。」

  他帶刺的語氣讓威特沃漲紅了臉。「你真的很不喜歡我。」威特沃意識到。

  「確實,」安德頓沒有否認,「我是對你沒什麼好感,不過——」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喜歡眼前這個年輕人。這不可能,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哪裡出錯了。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竭力理清混亂的思緒。

  那張卡片上是他自己的名字。頭一行就清楚地寫著——被告即將殺人!根據卡片上的編碼孔,測罪系統之父約翰·A.安德頓將於一週內殺死某個人。

  他完全不相信這個指控,絕對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