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少數派報告·09

  他從沒殺過人。事實上,他從沒親眼見證過任何人被殺,即便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局長。對於他們這代人來說,蓄意謀殺已經成為遙遠的歷史,銷聲匿跡了。

  警車載著他靠近集結部隊。他坐在後座的暗影裡,仔細檢查弗萊明給他的手槍。完好無損。實際上,也不可能有什麼意外。他清楚地知道未來半小時內會發生什麼事情。他把手槍藏進懷裡,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擁擠的人群裡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在人堆裡推推搡搡,努力靠近部隊。隊列中的士兵密密麻麻,四周還佈置著坦克和重武器,都是尚未投入實戰的高端武器。

  部隊搭了個金屬演講台,還有上去的台階。演講台後面掛著聯邦西署同盟軍的旗幟,昭示人們他們曾創下輝煌戰史。聯邦西署同盟軍的老兵團裡還有戰時敵對方的高官加入,堅稱英雄不問出處。

  貴賓席上坐著同盟軍的指揮官,他們身後是少校級別的官員,全都熱情高漲。周圍是絢爛的各色團旗。完全就像在舉辦一個節日慶典。高高的演講台上坐著表情肅穆的老兵團顯要,緊張地翹首期盼著。場外,隱約可以看見幾個警察小組,表面上是在維持秩序,實際上都是線人,只是在一邊觀察動靜。要是沒有騷動,部隊可以繼續集會。

  傍晚的冷風帶來密集的人群中嗡嗡的噪聲。安德頓在堅實的人堆裡往前擠。人們都急於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開始焦躁不安。費了好大勁,安德頓才強行越過排排座椅,來到演講台邊的軍隊高官們身旁。

  卡普蘭就在其中。只不過他現在已經是卡普蘭將軍了。他曾經穿戴的背心和金懷錶、拄的手棍,還有那身舊西裝,全都蕩然無存了。為了這個特殊場合,卡普蘭特意穿上他壓箱底的舊軍裝。他直挺挺地站在他曾經統領的將軍團正中央,一臉肅穆。他的身上掛滿各式飄帶和獎章,腰間別著一把裝飾用的匕首,頭上戴著一頂軍帽。怎麼也想不到曾經那個禿頂老頭,竟搖身變成了眼前這名氣勢凌人的軍人。

  這時,卡普蘭也發現了安德頓。他立刻撥開身邊的人,大步走到安德頓跟前。他瘦削的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喜悅,可見他是多麼高興在這裡見到這位曾經的局長。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他一邊寒暄著,一邊伸出戴著灰手套的手,「我還以為你已經被現任局長拘留了呢。」

  「那真是讓你失望了。」安德頓簡短地答道,握了握卡普蘭的手,「畢竟,威特沃也有那份數據。」他暗示了一下卡普蘭緊攥在另一隻手裡的包裹,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

  卡普蘭將軍雖然有些緊張,但心情仍不錯。「今天可是軍隊的大日子。」他透露,「我馬上就要正式向眾人宣佈你受虛假指控的來龍去脈,你一定喜歡。」

  「你請。」安德頓絲毫沒有膽怯。

  「大家會明白對你的指控其實都是莫須有的。弗萊明應該把事情的大概向你解釋清楚了吧?」卡普蘭將軍在試探安德頓究竟知道多少。

  「差不多吧。」安德頓答道,「你待會兒只向大家宣讀那份少數派報告嗎?還有沒有別的了?」

  「我會把它和多數派報告作個比較。」卡普蘭將軍示意了一下,手下馬上呈上了一個小皮箱。「這裡裝著我們需要的所有證據。你不介意我拿你作例子吧?你可代表著不計其數的無辜者。」說完,卡普蘭僵硬地看了看腕錶,「我得開始了。你願意和我一起上演講台嗎?」

  「為什麼?」

  卡普蘭將軍冷冰冰的外表鎖不住內心的狂喜。「這樣大家就能親眼見到活生生的證人了。你和我,凶手和被害人,肩並肩,一起向世人揭露警方長久以來的邪惡騙局。」

  「我非常樂意。」安德頓點點頭,「我們還等什麼呢?」

  卡普蘭將軍不安地走向演講台。他不自在地看著安德頓,尋思眼前這個人為什麼會在這個關鍵時刻出現,他究竟知道多少。看著安德頓毫不猶豫地大步跨上演講台,然後理所當然地坐到演講者旁邊的椅子上,他越發緊張起來。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要說什麼?」卡普蘭將軍大聲問道,「這樣一曝光,將會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參議院可能會重新考慮整個測罪系統的合理性。」

  「我知道。」安德頓抱著兩臂說道,「讓我們開始吧。」

  人群裡傳出陣陣噓聲。卡普蘭將軍打開皮箱,把資料一一擺在面前,剛安靜下來的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

  「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卡普蘭發話了,聲音鏗鏘有力,「相信大家都認識。你們也許納悶,這個被警方通緝的危險凶手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人們的目光刷刷轉向安德頓,熱烈地注視著這個他們難得近距離一見的嫌疑犯。

  「然而,就在幾小時前,」卡普蘭繼續說,「警方撤銷了對他的指控。是因為前局長安德頓自首了嗎?不!事情另有原委。他現在坐在大家的眼前,但不是來自首的,因為警方已經還他清白了。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約翰·阿利森·安德頓都是無辜的。對他的指控應該歸咎於一場高級詐騙,殘酷無情、將無數男人女人趕上窮途末路的社會懲戒機制,竟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假設上。」

  人們感到驚奇,把目光從卡普蘭轉向安德頓。他們都知道目前社會運作的基本原理。

  「迄今為止,已經有不計其數的人被這個所謂的預防犯罪機構逮捕關押。」卡普蘭將軍煽情地說道,「並非由於他們已經犯下的罪行,而是由於他們即將犯下的罪行。因為這個系統認定,如果讓這些人擁有自由,他們遲早會犯下滔天大罪。

  「但是未來之事,誰人能料?先知的信息一旦被人獲得,就會立即失效。認為一個人未來會犯罪的斷言是一個悖論。首先,獲得這個預言的途徑就是荒謬的。那三個為警方工作的先知一直在自行作廢他們自己生成的數據。也就是說,即使沒有這些逮捕和關押,也不會有犯罪。」

  安德頓漫不經心地聽著演講。台下的人們卻聚精會神。卡普蘭將軍正在為大家展示少數派報告,解釋其生成過程和表達的意義。

  安德頓悄悄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槍,藏在腿下。卡普蘭已經和大家分享完從「傑裡」那兒獲得的少數派報告。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接著摸過「唐娜」的報告,然後是「邁克」的。

  「這就是原始的多數派報告。」他解釋,「根據這兩個先知的預言,安德頓將會行兇殺人。接下來,讓我們看看這份自行作廢的材料。」他甩開無框眼鏡,架到鼻樑上,開始慢慢地朗讀。

  這時,他的臉上泛起異樣的表情。他突然結巴起來,話音轉瞬消失。演講稿從他手中飄落。他突然一閃,像困獸一般蜷縮在演講台旁邊。

  他轉過扭曲的臉,只見安德頓站起身來,迅速向前幾步,扣動了扳機。卡普蘭發出一聲驚恐萬分的長嘯,被聽眾的腳絆倒。就像一隻受傷的小鳥,他跌跌撞撞,雙手亂抓,兩腿又踢又蹬,從演講台上滾了下來。安德頓衝到台邊,確保他真的得手了。

  就像多數派報告預言的那樣,卡普蘭死了。他薄薄的胸膛炸開了花,冒出黑煙,屍身還在地上抽搐了一會兒。看到這一幕,安德頓心裡一陣難受。他轉過身,敏捷地穿過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目瞪口呆的軍官們。他舉著槍,逼退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然後縱身一躍,快速穿過混亂的人群。人們驚恐萬分,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眼前這一幕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圍。要從恐懼中清醒過來,估計還得要一陣子。

  守在外圍的警察拉住了安德頓。警車小心地往前行駛,坐在車裡的一個警察悄悄對安德頓說:「能逃出他們的手掌算你運氣。」

  「我也覺得。」安德頓心不在焉地答道。他靠在椅背上,努力鎮定下來,卻難以自持地發抖,頭昏眼花。突然,他猛地往前一傾,差點吐出來。

  「可憐的傢伙。」一個警察同情地感嘆道。

  安德頓分不清這話究竟是說卡普蘭,還是說他,只覺得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