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正當葉景瓷覺得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時候,她接到了她母親的電話。她想見她。葉景瓷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對母親,葉景瓷從來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如今這樣一日。

  兩人約了一傢俬密性有保證的餐廳,訂了個包廂。葉景瓷趕到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端坐在裡邊,邊上坐著她的父親。

  「現在是什麼情況我想你也知道了。」已經有一陣沒見,葉母的聲音和情態裡卻沒有什麼想念的情緒,反倒是冷冰冰的陳述。

  葉景瓷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硬著頭皮嗯了一聲。發佈會承認自己評論了丁倩茜以後,葉母當場的歇斯底里葉景瓷並不是不清楚,因而對於她現在這樣冷靜地和自己對話,葉景瓷內心充滿著忐忑和不安。太平靜了,總像在醞釀著一場風雨。

  「你知道現在的行業風向,捧的都是形象正面的藝人,有負面新聞纏身,很容易就被打壓,輿論有多麼容易煽動想必你也看到了,CM Records也根本沒唸及多年合作的情分,該放棄就放棄,和你定位相似,條件相似的女鋼琴手實在是太多,只要CM砸大錢,趁機一把推紅是很容易的事。而且現在的你幾乎沒有工作機會。」葉母輕聲笑了笑,「慈善演出被取消的事我也聽說了。」

  「媽媽,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應該知道,這時候並非沒有機會打一場翻身仗,既然你已經承認了對丁倩茜的負面評論是你發出的,那不如順水推舟,我們再開個發佈會,你當眾對此道歉,說你自己因為高強度的練琴而導致之前情緒有些不穩定得了躁鬱症,對丁倩茜的評論也是躁鬱症發作時期所為,現在正在努力克服,配合醫生的治療,希望大家停止網絡暴力,幫助你一起克服難關。」葉母越說聲音也由冷冰冰變得越發柔和,帶了循循善誘,「只要把你的形象扭轉成因為病情才造成情緒波動,並且因為生病,等於處於弱勢地位,再花錢做做公關,形象自然扭轉,還能博取很多同情。你只要之後公開露面,表示已經治癒,繼續保持『天使』的形象就好了。這樣你的事業也能繼續穩步上升。」

  葉父也在這時勸道:「你要是這時候回頭也還來得及,爸爸媽媽都不會追究你之前的不聽話,當成你鬧變扭,你還是我們的好孩子。」

  「景瓷,你好好考慮想想,你是花了多大的功夫和力氣才走到現在這一步?難道你就忍心看這一切毀於一旦嗎?你想放棄你的鋼琴嗎?」

  葉景瓷卻笑了,眼前的這對中年夫婦,比任何時候都讓她覺得疏離和可笑,他們永遠只希望自己按照他們的想法活著,事到如今,也並沒有感受到她想掙脫「天使」名號的努力和掙扎,完全忽略了她內心想做回自己的聲音。

  「對不起,爸爸媽媽,很感謝你們這些年的養育,但是我已經做了決定,我不想做你們心目中的『葉景瓷』了,我是我。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葉景瓷本想心平氣和和父母好好談談,爭取取得他們的諒解,然而她的母親比她想像的更為態度激烈。

  她幾乎是聽完葉景瓷的話後馬上站了起來,從背後包裡取出一個文件袋,扔到了葉景瓷的面前。

  葉景瓷用眼神詢問。葉母卻冷冷笑了笑,她連剛才那種偽善的溫柔都懶得再假裝。

  「這些資料,有從你出生開始所有的最真實的記錄。」她笑起來,「既然你不願意做回我的『景瓷』,想要做回自己,那我就讓你如願。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景瓷是多麼美好的孩子,而你,不過是竊取了她名字的劣質替代品,你永遠做不成她,永遠比不上她。」

  「我會讓所有人知道,你努力偽裝成她,不過是為了錢、名聲和地位,不過是為了騙取我和她爸爸的愛,矇蔽我們的眼睛,欺騙我們為了你而鋪路。」

  葉父這時候還試圖勸說葉景瓷扮演和事老:「這也是媽媽現在氣急的話,但如果你願意好好和我們溝通,我們還是……」

  「不用了。」葉景瓷強忍著眼淚,她一直知道葉母並沒有對她有什麼愛意,然而不知道在她心中的自己原來竟是這樣的形象。

  不過是竊取了葉景瓷名字的劣質替代品。

  所以在無法完美偽裝葉景瓷的時候,便會被毫無憐惜的丟棄。

  他們到頭來還是從沒有理解她,也從沒試著理解她,他們不知道,多少個日夜,她為了成為他們的「葉景瓷」,幾乎不睡覺地練琴,以彌補自己毫無基礎的鋼琴技巧,她為了他們,忍著吃了那麼多年自己完全過敏的海參,不過是因為他們的「葉景瓷」喜歡,強顏歡笑地面對顧瑞安,不過因為這是『葉景瓷』生前情竇初開喜歡的初戀,她做這些的初衷,從來並不是為了名和利,不過是為了能讓他們開心,不過是真切地想,在喊著「爸爸媽媽」的時候,獲得真正的回應和愛。她之前努力強迫自己去做另一個人,從來只是希望能夠讓他們高興,能夠獲得認可,能夠得到他們的愛。

  「你真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會把這些資料都給媒體,讓他們好好看看,你是怎麼從一個無父無母沒人要的小孩,靠著五官略像我們『景瓷』,年齡相仿,而被我們好心收養,當成因病去世的『景瓷』一樣養大,給了你精英的教育,給了你高起點的平台,而為了竊取我們的資源人脈和錢,為了更多的名利,你又是怎麼有城府有心計的演戲麻痺我們麻痺聽眾和媒體,裝作完美的!你偷了我們景瓷的夢想也偷了她的人生!」

  「你已經負面新聞纍纍,現在這些信息如果曝光,那對你而言是致命一擊。」葉父還試圖調解,「你也要為你的未來想想……」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到底想要過成什麼樣的。」葉景瓷鼓起了勇氣,「但我至少知道我不想過成什麼樣的。」如果說原本她內心深處還殘存著一絲動搖和不捨,那麼現在的她,已經堅定到不論如何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我不會道歉的,葉景瓷這個身份和名字是你們給的,如果你們想要收回去,我也尊重你們的決定,即便全世界都唾棄我,我也要做真正的自己。」

  葉景瓷說完,並沒有再看葉父葉母的神色。葉母憤怒之下抄起手邊的熱茶,就朝著葉景瓷當頭潑了下去。

  而面對這一切,葉景瓷早有準備,她佯裝著堅強,用最後的逞能表現出了最完美的一面,堅韌地挺直了脊樑,拍掉了沾到身上的茶葉,從容而鎮定地走出了包廂。

  「再見,爸爸媽媽。」

  葉景瓷的母親徹底情緒失控了,她朝著葉景瓷叫囂著:「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沒有鋼琴沒有這個身份,你什麼也不是!」

  她的聲音刺耳,然而葉景瓷已經過濾性地不想聽到了。

  用漫長的青春愛著根本不愛自己的人,為得到哪怕一個眼神的肯定而拼盡全力去努力,期待著甚至是卑微地祈求著對方的垂青和喜愛,回顧往事,連葉景瓷此刻也覺得自己十分悲慘。就像陡然間,你發現你所為之努力的一切完全沒有意義,你做出的刻苦,付出的心血,流下的眼淚,在他人看來,完全不動容,也完全不以為意,甚至只覺得是做作和別有用心的虛假。她以為她總有一天能打動他們,然而並沒有,自始至終都沒有。她於他們,只是一個延續女兒生命的幻境,一旦不按照劇本行事,便毫無價值。他們從來沒有把她當成親人,從沒有把她真正納入這個家庭。

  而強撐著在包廂裡沒有流下的眼淚,被室外的冷風一吹,葉景瓷終於控制不住撲簌簌掉落。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逆著風,朝著段莫寧家的方向走去。

  或許這個世界整個背棄了你,但或許冥冥之中,總有那麼一個人會在原地等你。

  段莫寧於她,像是可以避風的港灣,讓她在疲憊傷心時終能靠岸停泊。

  而打開門看到眼圈紅紅的葉景瓷,段莫寧幾乎是立刻放下了手頭的工作。

  「你怎麼了?」

  回答他的卻是葉景瓷輕輕地求助般撲到了他的懷裡。

  「讓我抱一會兒。」她的聲音還帶著哭泣過後濃重的鼻音。

  段莫寧給了她一個最溫柔的懷抱,輕輕地撫摸她柔軟的髮絲。他什麼也沒有問葉景瓷,只是那麼抱著她,抱到足夠久到葉景瓷覺得渾身回暖,連方才冷冰冰的心也逐漸冰雪消融。

  而直到吃過晚飯,段莫寧準備開始修改春夏新品的設計,葉景瓷才輕輕走進他的書房。

  「我有一個秘密想告訴你。」她的聲音帶了淡淡的顫音,像是終於鼓起了勇氣,「這個秘密,在明天之後可能就不會是秘密了,因為我的父母會讓媒體把我事無鉅細的所有隱私放到公眾面前。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不想你從媒體上知道這些。」

  段莫寧放下了設計稿,他沒有說話,只是朝著葉景瓷露出鼓勵的微笑,而僅僅是這樣一個笑容,葉景瓷也覺得安心而值得依靠。

  「為什麼明明過敏,卻對外聲稱自己喜歡吃海參,而且忍著過敏還要微笑著吃下去,我想告訴你這裡面的原因。」

  葉景瓷走過去,她輕輕一跳,坐上了段莫寧的書桌,段莫寧順勢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裡。

  這種默契的溫情和無言的包容讓葉景瓷安寧而情緒漸漸平靜。她從沒有想過,有這樣一天,她終於能夠放下心中的秘密和包袱,把這並不光彩也不美好的一切與另一個人分享。

  而她講述的語氣越發平靜,段莫寧卻越發心疼,他從不知道,葉景瓷這樣人前的光鮮亮麗,背後是用什麼東西支撐起來的,他也直到這時,才真正完全徹底地瞭解了對方,真正的認識了對方。

  為什麼人前要這樣演繹出完全不屬於自己的完美人格;為什麼壓抑到需要去拉斯維加斯豪賭釋放情緒;為什麼曾經厭惡鋼琴到自殘地壓傷自己的手指;為什麼明明海參過敏,卻還微笑著吃下去;為什麼對顧瑞安明明滿身戒備和牴觸,卻還要虛與委蛇微笑以對。因為那些從來不是她的愛好,從不是她的朋友圈,也不是她。

  她是葉景瓷,但又不是。

  「我感謝我的父母在我最無依無靠的時候收養我,給了我『葉景瓷』這樣的名字和身份,所以我努力去滿足他們的心願,我努力學琴,活著的『葉景瓷』能彈到什麼水平,我就努力,彈到比她更好,為了追趕她應有的水平,我幾乎不睡覺;我努力在媒體前表現到完美,因為他們說他們的女兒是舉手投足都優雅的姑娘;我甚至還曾經強迫自己去試著喜歡顧瑞安,因為我知道,在他們心裡,如果『葉景瓷』還活著,她一定會和顧瑞安在一起。我努力做著一切一切,可是最後我才發現,在他們眼裡,我永遠成不了『葉景瓷』,成不了他們的女兒。我不過是個道具,讓他們好擺弄著我,過出『葉景瓷』的生活,以自我麻痺他們的女兒從沒有離開。」

  葉景瓷忍著眼淚說著一切,而段莫寧只想給她一個擁抱。

  「不管你是什麼名字,什麼身份,我喜歡上的,是你這個存在本身,而不是附加的那些東西。」他也確實給了葉景瓷一個擁抱,「我真慶幸。」

  葉景瓷伏在他溫暖的懷裡,有些疑惑:「慶幸什麼?」

  段莫寧摸了摸她的額頭,親了親她的臉頰:「慶幸你最終還是按照你自己的方式走下去,慶幸你沒有失去自己,慶幸你最終沒有強迫自己按照你父母的意志去喜歡顧瑞安,去和顧瑞安在一起。」

  葉景瓷心中只覺得動容而溫情,然而她還是有些想哭:「可是明天過後,這些材料公佈給媒體,不知道媒體會捕風捉影編造出什麼樣的故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糟糕,事到如今,沒有口碑沒有名聲,事業也因此遭受滑鐵盧,也從沒得到過親情……」

  「沒有。你很勇敢。」段莫寧卻打斷了她,他認真地看著葉景瓷,「你真的非常勇敢。不是所有人在你這樣的境地裡,都還能堅持自我,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樣的魄力,即便逆流而上,即便和社會輿論對抗,即便放棄已經到手的名利,也要衝出桎梏做自己的。」段莫寧拉著葉景瓷,順勢將她從書桌上拉下,拉到自己的腿上自己的懷裡,他加深了對她的擁抱。

  「我只覺得自己真是有眼光。」段莫寧低低的聲音就落在葉景瓷的耳畔,氣息可聞,親暱溫情又驕傲,「只會覺得好像更喜歡了你一點,也更加心疼了你一些。如果全世界都不喜歡你,那我就一個人給你全世界份量的喜歡。」

  「可是如果全世界都不喜歡我,只有你一個人喜歡我,那你豈不是有恃無恐了?因為除了你,我就不能找別人了。」

  「不會啊。」段莫寧輕輕刮了下葉景瓷的鼻尖,「全世界都不喜歡只是我的一個比方。你的鋼琴彈的這麼好,性格這麼古靈精怪,還這麼勇敢,每個真正認識你的人,都不會不喜歡你的。給他們時間,他們會和我同樣喜歡你。」

  對於葉景瓷的秘密,段莫寧平靜而溫和,他沒有驚訝也沒有鄙夷,沒有任何劇烈的情緒波動,只是緊緊抱著她,然而正是這種穩重和鎮定,才讓葉景瓷更為信賴和安心。讓她知道,告訴眼前這個男人自己的任何事,都是可以的,他不會妄圖以此去評判你,而是像海洋一樣包容你,彷彿再糟糕的事,只要有他在,都不用再擔心。

  「和我一起去美國吧。」段莫寧輕聲地發出邀請,「我要回美國去準備新一季春夏show,我希望你能一起去。」

  葉父葉母這樣偏執的性格得不到滿意的「女兒」幻影,會選擇寧可毀掉,而借由他們之口,明天媒體和新聞輿論又將是新一輪關於葉景瓷的腥風血雨和醜聞,段莫寧很清楚,必須在這些事爆發之前帶走葉景瓷,她不應該看到這些,也不應該承受這些,他知道自己必須做的。

  他需要保護她。

  「我需要你。」他深深望著葉景瓷的眼睛,「我需要你在我身邊才能完成這最新一季的設計。」

  他總是這樣體貼,段莫寧沒有說破,然而葉景瓷心裡明鏡一般清楚,他並非離開她無法設計,而是想要帶走她遠離這場是非的中心,明明為她著想,卻還怕她難受和有壓力,他做著這一切,甚至不求感激和回報。

  葉景瓷望了一眼窗外,這座她熟悉的城市,她在這座城市裡成名,走上了職業鋼琴家的道路,在這座城市進行了第一場鋼琴獨奏,在這座城市裡開始了一切,這座城市給了她一切,也終於在日復一日中讓她疲憊和厭倦。或許距離產生美,是到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她朝段莫寧點了點頭:「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她笑了笑,「從學琴開始,我就沒有放鬆過,是時候和鋼琴保持一點距離了,也是時候去感受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