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滿城風絮

心中疑竇頓生,我輕輕上前站在窗外。

「君上,前方戰況十分緊張,闔閭戰敗而亡後,其子夫差繼位,只是短短幾年,現在的吳國已是不可小覷!」是文種的聲音,想來他與范蠡一樣,希望勾踐能夠收手休戰。

只可惜此時的越王急功近利,想收手,談何容易……

「莫離,你有何消息?」勾踐的聲音,他是在問莫離?莫離在這場爭鬥裡面又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

「來往留君醉的人都傳言夫差為人雖乖張暴戾,但卻賞罰分明,此戰夫差親自出征,吳國士氣大振……」

原來如此,留君醉位於越國最繁榮的市鎮,來往的旅客川流不息,龍蛇混雜,來自於民間的消息雖然不一定十分可靠,但卻是最全面的,此處根本就是勾踐所設下的一個類似於情報中心一樣的機構嘛!

原來嬤嬤死後莫離都不離開留君醉的原因就在於此!

可聽他們談論的內容,此戰果然不容樂觀啊!

「誰?!」一聲喝斥突然響起,我嚇了一跳,還來不及離開,那武師模樣的人就已經站在了我面前。

「不得無禮!」大概是因為聽到外面的吵鬧聲,門忽然開了,勾踐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在心裡哀歎一聲,低頭行禮,「見過君上。」

「你不待在范府等將軍回來,倒是跑來這酒坊做什麼?」勾踐開口,聲音依然溫溫的。

我皺了皺眉,心裡暗暗叫糟。

「香寶?你不回房在這裡幹什麼?」莫離的聲音及時響起。

我舒了一口氣,忙低頭答應了一聲,轉身便要回房。

「慢著。」勾踐卻是叫住了我。

「天寒地凍的,既然都已經聽到了,那不妨進屋坐下。」勾踐的聲音是一貫的溫和,但聽在我耳中卻彷彿全都帶著刺。

我遲疑了一下,勾踐卻不容置疑地先轉身回屋。我抬頭看了一眼文種和莫離,不知為何,他們的神情都怪怪的,我只得硬著頭皮進了屋子。

屋裡燒著火,溫暖了一些,我低眉斂目地遠遠坐著,喝著茶水,全當自己是個隱形人。

「君上,此戰……不樂觀……」文種執意再度勸諫。

「無論如何,此戰勢在必行!」勾踐聲音依然溫溫的,卻透著滿滿的殺伐之氣。

不知是否錯覺,我感覺勾踐的眼神總在我身上流連。

「可是范將軍他……」文種看了我一眼,語氣微微有些遲疑。

「越國可以領軍之人難道只剩范蠡一人嗎?」勾踐的聲音竟帶一絲薄怒。

范將軍?他們在說范蠡?范蠡怎麼了?

「勿再多言,我會傳令史焦即刻出征,代替范蠡伐吳!」勾踐起身,似仍有怒意未消,轉身甩袖便待出門。

他們談完了嗎,我也站起身,隨文種莫離一起送越王離開。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準備回房,這樣的忽略自己還真是一種酷刑。

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勾踐忽然停下了腳步,輕輕靠在我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我一下子呆在原地無法動彈,他靠在我耳邊輕輕說的竟是:「江山美人,我都要。」又是那樣篤定的語氣,真是可笑,他連自己的國家都快保不住了,如何還能如此自信?只是他們到底在說什麼?范蠡怎麼了嗎?

「香寶,你果真喜歡范蠡麼?」莫離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沒有回頭,我嘴角揚起一個幸福的弧度,「嗯。」

莫離忽然輕輕從背後抱著我,「如果他回不來呢?」

「什麼?」我有些回不過神,「什麼意思?」

「前方接到戰報,范蠡戰前受到突襲,現受傷失蹤了……」微微愣了一下,她輕輕吐出四個字,「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腦袋裡轟然一響,我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見了。

耳邊在翁翁作響,我還是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史上記載,此次越國主動北向伐吳,將兵臨蘇州附近,最終與吳軍接戰於太湖,並搶佔太湖中最大的島嶼夫椒山,如此說來,范蠡定是在夫椒山一帶失蹤的!

「我去找他。」歷史上這一戰雖慘烈,但范蠡卻沒有死!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是被困在某處!

「什麼?」莫離見我愣愣地開口,忙問。

「我要去找范蠡!」說著,我便要去馬棚牽馬。

「不准去!」莫離攔住我,「你怎麼知道范蠡在何處?更何況現在到處戰火連綿,太危險了!」

我壓抑住躁動,沒有反駁她,以莫離對我的保護程度,想說服她放我去找范蠡根本是天方夜譚,與其無謂地爭執,還不如消消開溜。

佯裝聽話地回房坐立不安待了半天,天色終於暗了下來,這等待的半天還真是漫長啊!

帶足了乾糧和水,我悄悄進馬房牽了馬便離開了留君醉。在以前我也曾騎過馬,騎馬之術雖算不得高明,但卻也還不至於被甩下來。

只是當時騎馬是為了娛樂,而如今馬竟成了我唯一的交通工具,這才發現,騎馬好累……一路顛簸得我骨頭都快散架了!

而更令我沮喪的是……我迷路了!只知道目標是夫椒山,但我卻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身處何地……

到處都是一片兵荒馬亂,滿目看到的只有樹木、山道,或者是一間間的小房子,問路也是白搭,竟沒有人告訴我夫椒山該如何走。更慘的是,這個時代到處都是泥濘的小道,別說柏油馬路,連個路牌都沒有……

再度印證了「人倒霉時喝涼水也會塞牙」這一至理名言。

我竟然遇上強盜!呃……應該說山賊更為恰當。

「這麼晚竟然還有肥羊經過啊……」彷彿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山賊似的,為首的那個傢伙滿臉橫肉,還留了一臉的絡腮鬍!

「嗯,細皮嫩肉的像個娘們呢!」旁邊那個瘦得像猴子一般的傢伙笑得一臉淫賤。

正在我剛剛為自己女扮男裝的聰明舉措暗自慶幸時,那瘦猴子的這一句話卻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們該不是對男人也有興趣吧……

身下的馬似乎也感覺到了危險,開始不安地躁動。我四下張望,完了,荒郊野外的,就算我喊破喉嚨估計也不會有人聽到。

「不如我們搶了他回去?」那瘦猴一樣的傢伙越笑越淫賤,看得我忍不住有些反胃。

「嗯,好主意!」那一夥長得奇形堅狀,恨不得在臉上貼上「壞人」標籤的傢伙開始起哄。看他們齊聲喝斥著揚起手中明晃晃的火把,我心裡開始有些害怕起來。

就在千均一發之刻,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呼,我吁了口氣,果真天無絕人之路啊!

我立刻策馬揚鞭回身,四周很黑,讓我看不清來人的面目,雖然如此,我還是感覺一陣莫名的心安,快馬飛奔到那人身側,在這種時候,只要能夠遠離那些奇形怪狀的山賊,大概任何人都能讓我感覺安心吧。

「大哥,又來一個耶!」那些山賊滿不在乎地笑鬧。

「救我……」看他們如此,我忍不住又靠近些那人,輕聲求救。

黑暗中,那人沒有吱聲。

「來者何人?」似乎是被那人週身的氣勢嚇到,那領頭的絡腮鬍子大叫道。

「速速讓開,我不會妨礙你們『辦事』。」那人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浮。

我大驚,這個傢伙竟然見死不救?!

「哈哈哈……」見他如此,眾山賊以為他是服軟了,都大笑起來,得意非常。

我心裡卻暗暗有些得意,想甩掉我獨自逃跑?看來沒有那麼容易呢!此時我倒壞心地希望他們打起來,好讓我可以趁亂逃跑,誰讓他剛剛見死不救!

「讓。」那人的聲音隱隱開始有些不耐煩,可那群笨山賊卻還仰著脖子大笑,絲毫沒有注意到。

「讓我來看看這孬種長成什麼德性!」那最為討厭的瘦猴子揚著火把靠了過來。

火光一閃,那人的容貌立即無所遁形。

見瘦猴一臉的目瞪口呆,我不禁好奇那人究竟是何模樣。

微微轉頭,我也愣了一下,一身張揚的明黃色長袍,長髮高束,卻未盤成髻,任髮絲在風中飛舞,那是怎樣一張精緻的臉?雖是一身男裝,眉梢眼角卻也陰柔至極……我從未在這個時代見過衣著打扮如此明亮張揚卻又妖艷至極的男子!

「大哥,此人定是女扮男裝,不如搶回去當押寨夫人怎樣?」那瘦猴涎著臉笑起來。

聞言,我差點沒從馬上摔下去,那群笨賊是眼睛頭殼都壞掉還是怎樣?我這正牌的女扮男裝他們倒是認不出來,眼前此人雖眉目如畫,但看身高體型,分明不折不扣是名男子啊!

只是此時我灰頭土臉,一身寬鬆的劣質男裝,站在此人身旁確是無法入眼,不過如此也好,可別怪我不講道義獨自開溜啊!反正剛剛你也有此意,如此我也不用覺得很內疚!

眾山賊越來越逼近那黃袍男子,我勒緊了馬韁剛想開溜,眼前卻是一道寒光閃過,卻原來是那人忽然間拔劍出鞘不發一語地砍那些山賊,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薄唇微揚,狹長的雙目卻仍是十分散漫,竟像是在逛街買菜一般的閒適。我見過衛琴殺人,那種想把獵物撕碎的猛獸模樣,我至今無法忘卻。

可是此人不同,他揮劍如入無人之境,那樣君臨天下的感覺中卻又透著詭異的妖艷,竟如舞蹈一般!

四周歸於沉寂,我滿目只看見那男子在滿天的鮮血中獨舞。

他忽然停了下來,劍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時,卻原來是那瘦猴,剛剛一起的一眾山賊頃刻間竟只剩他一人。

掉落在地的火把燒著了一旁的枯葉,開始雄雄地燃燒起來,四週一片鮮紅,只是我分辨不出那紅的究竟是火……還是血?

那瘦猴全然沒了剛才的囂張模樣,此時的他涕淚滿面,雙腿不停地顫抖,更是醜陋不堪。他瞪著驚恐的雙眼,望著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輕揚唇角的男子,微顫著雙唇,竟吐不出一個字!

「求我,我放過你。」那男子邪肆地輕笑。

「求……」那瘦猴顫著唇,卻因驚恐過度而語不成句。

「唉……」那男子竟忽然歎了口氣,微微皺起好看的眉,「為什麼就是不聽話呢?」

「求……求……」瘦猴顫著唇,繼續他未完的哀求。

「我告訴你們讓開就不會有事,你們偏不讓,看吧,現在死了這麼多人」,那男子竟是一臉的無辜,「我告訴你,求我就放過你,可是你為什麼就是說不出來呢?」最後一個字自他好看的薄唇逸出的時候,那尖端便直直地刺了那瘦猴的身體。

「求求……你……」當那瘦猴將整句說完整的時候,那男子手中的劍已經貫穿了他的胸膛。

「糟糕,怎麼才說?太遲了啊。」那男子皺眉拔出劍來,順便將手中沾血的劍輕輕在那瘦猴的身上擦了一下,「唉,劍髒了。」

他是故意的,他瞭解人心的弱點,讓那瘦猴在急度驚恐中死去,只是為了報他剛剛那一句「女扮男裝」之仇嗎?

好可怕的人。

滿地的屍體與鮮血,那高束長髮的黃袍男子站在屍身之外,只是輕輕收劍回鞘,身上竟未沾一滴血跡,

我在一旁看得脊背直發寒。

但那黃袍男子回身便翻身上馬,竟沒有再看我一眼。

「等一下,請問夫椒山怎麼走?」雖然隱隱還是有些害怕,但我還是硬著頭皮上前請教,畢竟現在這裡除了他再沒有別人,地上那些躺著的……應該不算是人了吧……

「夫椒山?」聽到這個字眼,那男子竟是一臉興味地看向我。

「對,我要找一個人。」我點頭。

「找誰?」他看我,似是十分好奇的模樣。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該不該告訴他?畢竟他是什麼人我都不清楚,萬一是敵人怎麼辦?

見我猶豫,他輕笑著揚鞭便要離開。

我忙上前,「范蠡,我找范蠡,你聽過這個名字嗎?」不管了,先找人要緊。

「當然。」聽到這個名字,那男子竟笑了起來,「從這裡一直往北,再過半天路程就可以到了。」他頗具興味地看了我一眼,「我也希望你能找到他。」說完,他便揚鞭而去。

聽那神秘黃袍男子的指點,我便立即策馬北向去夫椒山尋找范蠡。

越來越接近夫椒山,我便看到越來越多的斷壁殘垣,甚至偶爾會看到殘缺不全的屍體。這便是戰爭的痕跡嗎?曾經在那樣一個和平的年代,在那樣一個和平的國度,就算是惡夢,我也不會夢到如此殘酷的現實。

一直趕到夫椒山,這太湖中最大的島嶼夫椒山,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以前的我從未想過那樣一個以天堂著稱的美麗城市,竟也曾遭受過如此慘烈的戰爭洗禮。

而此時的我站在這夫椒山上,四周都是殘缺不全的屍身,連空氣中都滿滿瀰漫著血的腥味……看來勾踐新派出的將軍史焦已經接手了軍務,所以即使范蠡失蹤,戰爭卻依然沒有停止,而這裡,應該剛剛才經歷了一場生死征戰吧……

四周還有人在走動,似乎在尋找受傷未死的戰友,看他們的盔甲,與那一日在越王府前看到的出征將士一樣,他們應該是越兵。

「還有人活著嗎?!……還有人活著嗎?聽到就答應一聲啊!」有人大聲喊了起來。

空曠的夫椒山一片沉寂。

「還有人活著嗎?……」那聲音引來的只是陣陣回音,顯得撕心裂肺,分外淒涼。

「小三別喊了,能聽到的早該聽到了。」低低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圖叔,他們都死了……」那個叫小三的開始抽泣起來,「每次一開戰就會有人死掉,我都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回去見娘……」

「大王要打戰,我們也只能出征啊。」圖叔歎了口氣,「回去吧,養好力氣才能在下次活下來啊。」

「范將軍要是沒死多好,那個可惡的史焦每次都只會讓我們衝在前面,上回狗子都已經受傷了,他還揚著鞭子不准他後退,結果害狗子死掉!……狗子他媳婦要是知道了……嗚嗚……」小三乾脆嚎啕大哭起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任憑吹過的風將那些對話送入我的耳中,以前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那個樣子,而且潛意識裡我一向覺得會哭的男人總顯得不夠氣魄,但現在,看著那個叫小三的少年站在這遍地的鮮血中嚎啕大哭的模樣,我忽然也有些鼻酸。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有多久,因為我突然間發覺自己無從找起,夫椒山那麼大,范蠡他究竟會在哪兒?還是……他也已經變作這遍地的屍體中的一個?……

我忽然沒有了信心,范蠡他……真的還活著嗎?歷史記載他沒有死於這場戰爭,但,我的存在,會不會已經在改變這歷史?范蠡他……真的還活著嗎?

「姑娘,兵荒馬亂的,你怎麼在這兒?」那個被稱作圖叔的老兵看到我,忙走了過來。

「我找人。」聲音有些嘶啞,我在哭嗎?我很少會哭的,就算是那個時候見到自己的未婚夫和那自稱我好朋友的女人一起在床上,我也沒有哭啊……

「找人?你有親人在戰場上嗎?」圖叔皺了皺眉,「那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應該到這裡來找,太危險了。」

「你找誰?」那個叫小三的少年也走了過來。

「我夫君。」雖然明知道他們不會知道范蠡在哪兒,我卻還是開口道。

「你夫君叫什麼名字啊?」小三一臉的熱心,「說不定是我認識的戰友哦!」

「算了,我想你應該不會認識。」我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姑娘!」身後傳來小三的聲音,我沒有回頭,「圖叔!」那個聲音突然尖銳了起來。

我忙回頭,圖叔已經倒在小三的懷裡,一支箭貫胸而過,箭尖猶有粘綢的鮮血緩緩滴落。

我忙四下張望,竟不知何處有冷箭放出。

又一支箭射出,我瞪大雙眼看著那箭直直地射向小三,卻來不及阻止。

腳下一軟,我跌坐在地,小三抱著圖叔半跪在地,如一尊塑像一般……

呆呆地看著小三圓睜的雙眼,我想……他是再也不能回家鄉去見他娘了……

又一支箭射來,我已無力躲開。

一道紅光一閃而過,我被打橫抱了起來。

愣愣仰頭看向那抱著我躲過箭的人,是……衛琴?

「你怎麼會在這兒!」衛琴衝著我大吼,我卻仍是發愣,這句話我也正想問他呢!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自從回那一日在范府見到莫離,他跳窗離開之後,我便一直都沒有再見過他,此時,他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這裡是戰場,有多危險你知道嗎!」衛琴仍是直著嗓子大吼,我的耳朵都被他吼得嗡嗡作響。

「我來找人。」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聽過范蠡嗎?」

聽到這個名字,衛琴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你聽過?!」見他如此表情,他定是見過范蠡!我不禁有些驚喜起來。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嗎?」將我從他懷中緩緩放下,衛琴皺眉。

「嗯,他答應會活著回來娶我。」我點頭,立刻表明范蠡的重要性。

「娶你?!」衛琴的表情很怪,竟是又驚又怒的樣子。

「對,他在哪兒?」我急急地問。

「你不用找了。」衛琴轉過身去。

「為什麼?」我追到他面前,仰頭問他。

「因為,刺殺他的人……」,衛琴定定地看著我,「是我!」

衛琴告訴我,刺殺范蠡的是他?

「為什麼?為什麼殺他?……為什麼是你……」我無力地垂下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問什麼,又是想知道些什麼。

衛琴仍是倔強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難道竟真的因為我的存在,所以歷史已經改變,所以范蠡已經死去?我腦袋中一片混亂,在遇到范蠡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那樣慶幸過自己來到這樣一個時代,因為……我遇到了他,可是……如果因為我的出現而害他面臨危險,我寧可那一日我已經死在車輪下,我寧可我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個時代……

「我送你回去。」半晌,衛琴平靜地開口,彷彿他剛剛沒有對我說過那麼殘忍的話一般,他蹲下身,「我背你。」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在哪裡?」

「什麼?」衛琴轉身看我。

「你在哪裡刺殺他,他在哪裡?」我抬頭看著衛琴,「就算是屍體,我也要找到他!」

「他是墜崖而死的!」衛琴突然大聲吼了起來,「沒有屍體!沒有!」

我咬牙恨恨地看著他,我想我從來沒有那樣恨一個人。

范蠡說,如果此戰有命回來,他就會請越王主婚,他會娶我……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從來沒有那樣接近過幸福,只要他回來,我便可以是最幸福的女子,我可以有恃無恐地賴在他懷裡,可以讓他幫我梳理那一頭我自己懶得打理的長髮……

可是,我的幸福,卻突然不見了……

彷彿被我的眼神嚇到,衛琴忽然一把將我抱入懷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故意的……我不知道他對你而言是那麼重要的人……」他急急地解釋。

「我不是故意的」?多麼孩子氣的解釋,他可以打爛我的花瓶,然後跟我說他不是故意的,他可以弄髒我的衣裙,然後跟我說他不是故意的,他可以弄斷我的髮釵,然後跟我說他不是故意的……可是,現在他殺了我最重要的人啊,他居然跟我說他不故意的?!我被他緊緊擁在懷中快要窒息,卻仍是禁不住淚流滿面。

有什麼粘綢的液體滴在我的眼睫上,紅色的液體,帶著腥甜的氣息。

他受傷了?什麼時候?剛剛救我的時候被那支箭射中了嗎?

「放開。」我聽到自己的唇中冰冷地逸出兩個字。

衛琴身子微微一顫,鬆開了抱著我的雙臂。

我這才發現他右臂上的衣服破了一塊,右臂上側有一道很深的血痕,該是剛剛被那箭劃傷的吧。

可是他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那傷口還在流血,只是緊張地看著我落淚。

我寒著臉解下頭上綁著髮髻的緞帶,輕輕將那帶子摁在他的傷口上,細細地包紮起來。

我知道衛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看,可是我卻狠心故意沒有去看他,他害死了對我而言那樣重要的人,我卻發現自己竟無法真的去恨他……就如那一日替他擋的那刀一樣,這個孩子總有辦法讓我為他心疼。

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會輕易原諒他。

「自己小心傷口,不要碰水。」我低低地開口,聲音依然嘶啞得不能入耳。說完,我便轉身去找馬,可剛剛一轉身,左腳便是一陣刺痛,我忍不住痛呼一聲,彎腰蹲下身去。可惡,一定是剛剛不小心扭到了!

「怎麼了!」衛琴忙緊張地蹲下身。

我咬牙沒有吱聲。

「我背你。」他低低地開口,竟像是在懇求一般。那樣驕傲倔強的孩子,即使是面對死亡,他也不可能用這樣的口吻去求敵人吧。

可是,他殺了范蠡!

「我只背你去牽馬……好嗎?」他再度開口,再度退讓。

那樣懇求的口吻,我似乎是不忍再拒絕,沒有開口,我彎腰靠在他背上,讓他背起了我。

很熟悉的背,這是他第三次背我吧,第一次在留君醉,他背著那個仍舊肥得跟充氣娃娃一般的我,那個被嬤嬤打傷後關進柴房的我,他背著我逃出留君醉……第二次是在破廟,他背我走了很遠的路去鎮上找大夫……這是第三次,但一切卻都已經不同了。

「我是刺客。」衛琴忽然開口,「殺他,是我的第一個任務」。

我沒有開口,心卻微微揪緊,衛琴啊衛琴,為什麼你總是要去做那樣危險的事呢?好不容易逃出鬥獸場,你竟然選擇做殺手?!為何你不選擇一些正常一點、平凡一點的事情來做呢?這樣的你,如何才能幸福呢?

找到被繫在樹旁的馬,衛琴小心翼翼地將我抱上馬。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在留君醉他推我上馬的情形,那個時候他還是用「推」的,如今不知不覺,他竟能夠輕鬆抱我上馬了,他竟不再像個孩子,而真正是一個男子了呢!

坐在馬上,我低頭看著衛琴已經不再那樣圓潤,而已經漸漸開始變得凌角分明的臉,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狠狠揚起一鞭,馬兒便撒開四蹄,朝著我來時的路飛奔而去,將衛琴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看我。

但是,我沒有回頭。